萧云回老家后,蚊子像是一只找不到吸血对象的蚊子,急得嗡嗡转。好不容易等到萧云回来,急不可待的跑来窜门。蚊子笑嘻嘻的说:“哎呀,云妹妹,还是老家的饭养人哪,你吃胖了,水色更好看了,像是出水芙蓉,又清又爽。”
苏雷刚下班回来,正在扒饭,兄妹俩想说话也不能。萧云也不正眼看蚊子,伸了手拍蚊子,话中有话的说:“汉口的蚊子不但嘴尖,脸皮也厚,赶也不走,打也不走,讨厌死了。”蚊子知道萧云是在说他,厚着脸皮说:“就是,汉口的蚊子多,叮人一个包。你们老家没蚊子吧?”萧云双手拍着蚊子说:“我们老家没蚊子,但有虱子。虱子不像蚊子,咬人前不发表宣言,所以没蚊子讨厌。”蚊子嬉皮笑脸的说:“我倒想做一只虱子,藏在妹妹的衣服里,天天咬你。”萧云骂道:“没脸!”
建国梅竹他们也过来玩。建国听了蚊子的话说:“哟嘿!蚊子。你这个人是么样搞的?万变不离其宗,不当蚊子当虱子,还是个吸血鬼嘛。”建国唱了起来,“我愿做一只小羊,跟随你身旁,我愿你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是不是呀,云妹妹?”
萧云倒不生建国的气,她知道建国是个嘴快活。笑着说:“我看你是只披了羊皮的狼。”建国故意装的傻乎乎的样子问:“哪个狼?耳旁郎是吧?”萧云笑着说:“哥,你看你玩的几个狐朋狗友,不是昆虫就是野兽。”苏雷一口饭噎在喉咙里,含混得说:“萧云,哥这两个兄弟,人都不错,只是嘴上爱占个便宜,你莫跟他们计较。”
由于学校停了俄语课,苏涟浩成了闲人一个,见建国他们来了,就想打牌,催苏雷说:“快点吃,吃罢了咱们打牌。”苏雷三下五去二,把饭扒了,在院子里支了桌子,陪父亲打起牌来。萧云收拾了碗筷,出来说:“哥,咱们到江边走走。”苏雷知她有话要说,把牌交给了梅竹,“你陪老爷子高兴高兴,我去有点事。”
苏雨扒了两碗饭就下江游泳去了,他好久没畅游了,憋得难受。苏雷他们来到江边。码头上靠着一艘军舰,见苏雨顺着锚链往军舰上爬,军舰上的士兵吼了一声,苏雨一松手,扑通一声掉到江里了。萧云“哎呀”叫了一声。苏雷说:“没事,他是想爬上军舰跳水。”不一会,苏雨的脑袋又从水里冒了出来。
萧云问:“哥,娘的周年,你给娘烧纸了没?”苏雷说:“没!”萧云生气的说:“走时不是跟你交代过。”苏雷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个。”萧云说:“这不是迷信,这是一种感情的寄托。难道你不是从娘胎里掉出来的?”苏雷说:“我也思念母亲呀,那天干活时,大脑里一直回想着那天的情景,精神恍恍惚惚的,差一点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幸亏我身手敏捷,抓住了一条杠子,吊在半空中,工友们吓坏了。我一翻腕又上去了。”萧云说:“那是咱娘保佑你,你回来后更应该烧点纸。难道你不知吗,咱娘正是为了咱俩活的幸福才选择了毁灭她自己。”苏雷说:“这我明白。”
苏雷眼睛有些湿润,低头看着萧云的脚,“对了,萧云,我涨工资了,一天一块二。你这双凉鞋太旧,我明天给你买双新的。”萧云说:“要买,别给我一个买,给小雨雪儿也买一双。要不显得偏心。”苏雷说:“也是,我不如妹妹心细。”兄妹俩在江边嘀嘀咕咕说了一起话,天黑了半天,才喊了苏雨一起回家。
老爷子他们还在打牌,他们从屋里牵了一盏灯出来,准备挑灯夜战。梅竹把牌让给苏雷说:“你来打吧,老爷子难得伺候,他出牌臭,还老是嚷嚷别人。蚊子他们已经打了一圈过来了,我们还在打八。七上八下,老是上不去。”苏雷接了牌打。苏涟浩得意起来,“小子们,你们该玩完了,上阵父子兵,看我爷俩收拾你们。”
他们打着牌,蚊子说:“雷哥,我刚看到的文件,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要招城市待业青年入伍。你想不想去?”苏雷问:“你去不去?”蚊子说:“老娘不让我去。”苏涟浩说:“就是,不去!那个兵有什么当头,一群穿军装的农民。我们雷子要当就当正规军。说实话,雷子是个当兵的料,身强力壮,能吃苦耐劳,更重要的是他有献身精神,当兵肯定是个好兵。”建国说:“老爷子说得没错。我也想去当兵,可现在当兵要走路子,苏伯伯,你有路子没?”
第二天,苏雷下班后买了三双鞋回来。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是给萧云的。一双粉红色的塑料童鞋给苏雪的。给苏雨买了双足球鞋,这是苏雨缠着妈妈要了几次,萧璞舍不得给他买,说太贵了。苏雷终于满足了弟弟的心愿,苏雨欢天喜地的穿了足球鞋去踢球了。萧璞说:“你呀,挣几个钱也不容易,八块多钱一双鞋,等他踢球回来你看,保证开口了。”苏雷说:“妈,你原先买的鞋不经踢,这种鞋就是踢球的。”
吃了晚饭,苏雪穿了哥哥给她新买的凉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梅竹见了,笑着说:“哟!洋娃娃,好会‘者’呀。这么漂亮的鞋,是谁给你买的?”雪儿洋洋得意的说:“我大哥!”萧云笑着走了出来,“梅姐,你看我这双鞋还挺有样子的吧?”梅竹看萧云穿了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夸赞说:“哎呀,样式挺新颖的,雷子眼光不错嘛!”梅竹心想,谁叫人家有个好哥哥呢。又说:“再配上一条黑裙子就穿出效果来了。”萧云得意的说:“是吗?可惜我不喜欢穿裙子。”
萧云说:“梅姐,你也去买一双吧?不贵,才三块多一点。”梅竹盯着自己脚下的灰色凉鞋说:“我弟弟也不错。本来这双凉鞋不能穿了,鞋带断了。梅松会想办法,他用一截锯条烧红了,把鞋带给粘住了,对付着能把今年穿过去。”萧云才想到,梅家的家庭状况很糟,倒觉得自己有些显摆。萧云笑着说:“要不,叫我哥也给你买一双,谁叫你是我嫂子呢。”梅竹羞红了脸来打萧云,萧云笑哈哈的往家里跑,“还没过门就敢打小姑,这样的嫂子我不敢要。”
苏雷洗了澡出来,和梅竹撞了个满怀,梅竹差点被撞倒。苏雷一把拽住梅竹,瞪了萧云一眼,“尽胡说八道!”梅竹刚才一跑一撞,鞋带给绷断了。萧云说:“哥,你把人家的鞋带弄坏了,明天给人家赔双新的吧。跟我这双一摸一样。”苏雷说:“行!谁叫她也是我妹妹呢。”苏雷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梅竹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梅竹听了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嘴上却说:“雷子,你别给我买啊,你要是买了,我给你扔出去!”
梅竹关心苏雷说:“雷子,你千万别去当兵啊,要打仗了。”苏雷说:“那正好啊,当兵就是为了打仗,不打仗当兵干什么?”梅竹说:“真的要打仗了。听我小松说,老蒋要反攻大陆了。”苏雷轻轻一笑,“老蒋活得不耐烦了吧?找死!”萧云心里一惊,她想到了自己的生父可能在台湾,就问:“梅松听谁说的?”梅竹说:“好像是什么美国之音。”苏雷笑了起来,“别听外电造谣,老蒋他没那个胆。”又对梅竹说:“千万别在外头说,要是被揭发了,那是要……”苏雷做了个抓的动作。那时,收听外电叫收听敌台,是坐牢的罪。
梅竹走了后,萧云对哥哥说:“现在中国这么乱,老蒋可能会趁机反攻大陆。我想我们的父亲会不会……”苏雷沉默了一会说:“国际形势我是了解的,现在的危险来自北边,我们倒很有可能和老修干起来,所以我想,今年我一定去参军。男儿要有实现自己的抱负的理想。”
第二天苏雷也给梅竹买了双凉鞋,他叫萧云送了过去。梅竹扭扭捏捏的不肯要,萧云放在梅竹枕头边,抽身走了。
梅竹心里很感动,她先是穿上凉鞋在家里走着,欣赏着鞋上的一对蝴蝶结,她忽然觉得蝴蝶活了,比翼双飞,围着花朵翩翩飞舞。仔细一看,却是两只丑陋的飞蛾绕着电灯飞来飞去。梅竹把鞋脱下,用清水冲干净,包了起来,放在枕边,想起来,便打开欣赏一回。估计,她一夜没睡着。
年底,苏雷没能当成兵,政审过不了关。原因是萧璞的档案里,有一个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哥哥。为此苏雷很难过,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何况那个所谓的舅舅,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当兵不成,却传来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那时流行的口号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毛主席他老人家挥了挥手,百万知青跟党走。二话没说,苏雷、萧云、蚊子、建国、梅竹、梅松组成了一个知青小组,告别了城市的繁华,告别了爹娘,奔向了广阔天地。
过了元旦不久,苏雷他们起程了。车站里挤满了相送的亲人。气氛并不是那么伤感,而且有些欢天喜地的色彩,那时的青年人是战天斗地的理想主义者。萧云抱起了苏雪,“来,姐亲洋娃娃一口。”雪儿眨着美丽的大眼睛问:“姐,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你看,妈都哭了。”
苏雷接过了苏雪抱着,回头对萧璞说:“老娘!你是么样搞得啥?我们一不是上刑场,二不是上战场,为么事搞得眼泪巴沙的,让人不好想。”萧璞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揩了揩眼泪。
梅竹的母亲尚瑞雪和梅竹姐弟俩说了一气话,回头拉了苏雷到一边说:“雷子,你年龄大些,也比他们稳重,梅子和小松你要多照顾些,他俩毕竟没吃过苦。”苏雷说:“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俩的。劳动也是一种锻炼,习惯就好了。”
建国和蚊子的父亲也来送行,他俩都是做外贸工作的,油腔滑调惯了。建国的父亲和建国一样喜欢开玩笑,对萧璞说:“亲家母,老苏呢?”没等萧璞答话,蚊子的父亲说:“哎,哎,老张,你搞得不象话,怎么能横刀夺爱呢?我们家的文子是早就和萧云订了亲的。”建国的父亲扳着脸说:“老文,你是空口无凭啊,我可是和老苏签了合同的。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得跑。”蚊子的父亲也和萧璞开玩笑:“萧老师,你家老苏搞得不象话,怎么能一女二嫁呢?我可是要跟他对簿公堂!”
萧璞的职业习惯养就了严肃的性格,并不喜玩笑,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赞美萧云,也就半开玩笑的说:“你们两家,一个奸黄陂,一个滑孝感,我的闺女谁也不嫁,要嫁就嫁个庄稼汉。”建国的父亲笑道:“我家建国不就成了庄稼汉了嘛。”蚊子的父亲说:“我家文子不也是庄稼汉了!”建国的父亲说:“你家是黄陂人,我家是河南人,就这一条,我家建国符合萧老师的择婿标准。老文,你就莫跟我争了,争也是白争。”
尚瑞雪听了蚊子的父亲他们和萧璞玩笑的话,悄悄问梅竹:“梅子,你和雷子是不是……”梅竹不高兴的打断了母亲的话说:“妈!你瞎说什么呀!”
萧云见建国的父亲他们拿自己说笑,十分反感的眼斜瞅着他们。萧璞把一卷钱塞给萧云,“拿着,这是雷子打工挣的。”萧云推着不要。萧璞说:“别推了,到乡里用得着,到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萧云只得收了。
萧璞问道:“老张,你家建桥回来没?我和老苏刚要出门,派出所来了个民警,说小雨跟人打架,把人家脑袋打开了瓢。让我们老苏去派出所领人。”建国的父亲一听,说:“他俩是一对难兄难弟,八成少不了建桥那小东西。我说到现在还没见到这小狗杂种,敢情他又给老子惹祸了。回去不打断他的腿!”
火车拉响了汽笛,列车启动了。知青们从车窗里探出了脑袋和亲人们告别。他们脸上挂着笑容,仿佛是去做一次愉快的旅行。而父母们却不觉泪水沾襟了。苏雷和萧云站在车门口和母亲挥手告别。却见远处跑来一老一少,是小雨和父亲来送别。火车越开越快,苏涟浩无奈地停了下来,挥了挥手,眼角里噙着泪花。
苏雨跑得飞快,抓住车厢的把手,飞身跃上列车,隔着玻璃和哥姐对话:“哥,姐,来不及说什么。我想起李白的一句诗来送你们罢,‘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萧云见小雨戴顶军帽,头上还缠着绷带。指着他的头问:“你……”苏雨却飞身跳下了列车。
萧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合掌念道:“阿弥陀佛!”睁眼看苏雨时,苏雨笑嘻嘻的站在站台的尽头和他们挥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