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见老勤杂来叫胖子，忙给老勤杂递上一支红塔山烟，然后边点火边问老勤杂道：“老杨，有没有问题呀？”

　　老勤杂点上烟一边开着监舍门一边对四哥说：“不知道，是廖干在叫他，不过我看刘干在廖干办公室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什么。”老勤杂也知道监舍之间在大检查后有下注的习惯，这会儿情况不明他自然不敢乱说，不然别人输了注头怪到他头上就不好了。

　　正和老勤杂说着话，四哥见胖子风风火火的就走了出来；“老吴……”四哥刚想抓紧时间问问胖子，却见廖干又走到了监舍门前。

　　原来每次大检查都会有人违规被逮住，每次被逮住的人就在外边坝子上跪成一排，被扣奖金的管舍干警便会用狼牙棒（带刺的橡胶警棍）来给各自监舍的违规在押长记性；其中严重的再反绑起来个环球旅行（游监）。狼牙棒打出来的惨叫声就叫鬼叫；每次大检查前后只要时间来得及，相邻的各监舍便会下注看有没有人会挨打、游监；就算自己监舍有人被逮住，也可以下注看他能不能滑得掉……

　　胖子走后，四哥跟老李在防风间一边抽烟一边议论起胖子来。老李见老勤杂来叫胖子廖干也跟了过来，便有点担心的问起四哥：“老吴本子上写的有什么呀？会不会给舍房里惹麻烦啊？”

　　四哥道：“这会儿怎么知道了，刚才廖干都走到面前了怎么问？不过上午廖干叫我出去时就说好像有一封北京大学寄给他的信到了，廖干还问我舍房里知不知道老吴跟北京大学有什么关系？”

　　老李说：“他不是反动教派搞封建迷信吗？他能跟北京大学扯上什么关系？”

　　四哥又道：“廖干说信是北京大学老吴的同学写的，既然是他同学，那他就在北京大学待过，信里还有问他这里怎么样之类的话。”

　　老李惊讶道：“这是个老狐狸呀，平时就没听他讲过，不过他那长相要说像道士更多一些，北京大学什么地方，他还能去那儿？在那儿是读书还是上班呀？”

　　四哥想了想说：“应该没什么吧？可能是让他回信时不要乱写什么，我是说老吴经常能收到汇款，还在想他一个反动道士那来的人管他，他不是说家里没人了吗？”

　　老李见四哥也拿不稳胖子有没有事，便试着问四哥：“那注？”四哥一听老李还在提下注，便摇着头说：“算了，自己都拿不准别让隔壁看笑话，今天也真怪，检查完这么久了居然都没动静，今天所长值班都变这么老实，连违禁品都少了。”

　　王大海听见四哥和老李在聊胖子，便从里间慢慢溜达出来发烟，给两个老大点上后才蹲在一旁又给自己点上；王大海想一便听听，可四哥和老李只顾上抽烟，嘴里又不见了动静。四哥知道王大海的身份，见他蹲过来又不好赶他走，但又不想讲给他听，怕他什么事都拿出去报告会搞得自己在舍房没有公信力。老李经过一晚上，心里也猜出来王大海就是那金手指，见四哥都不赶他，自己也闭住了嘴。

　　刘涛听见四哥和老李在说胖子的事，便躲在头铺的墙边看值班记录本上对自己的登记内容；这会儿听到外面没了声音，又才挂上本子转到过道墙边去看陈文光和小七条下五子棋；刘涛心想：“原来胖子还是北京大学的，怪不得听他讲话文绉绉的有点像老师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胖子才回到监舍，回来的时候胖子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里边夹着他的小本子。原来，胖子的小本子上记录好些北京大学同学的通信地址；刘干看到本子上全是北京的地址，怕胖子乱写什么检举或上访信件，所以就将本子收了。虽然收容审查所的信件进出都要检查，但里面坐牢的人总是有办法把信件偷偷发出去，让所里干警们常常是防不胜防，所以每次遇见可疑的信件或通讯录都是先收了稳当。

　　胖子回来看四哥眼神明白四哥肯定是知道了，因为有特殊的信件进出管舍干部都会问问牢头，于是胖子故作自然的过去跟四哥解释起来，也没有避讳老李和王大海，胖子觉得在北大读过书又不丢人，既然管教和牢头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故作神秘的。

　　四哥斜着眼睛听着胖子对往日隐瞒的经历叙述，趁胖子不注意从他手中夺过了信件，站起来走到墙边，对胖子说：“老吴，我的智商有限，分辨不出你那句话真那句话假，以后你的信件我必须要亲自检查一下，免得每次廖干问起，说我脸连舍房的情况都不了解。”

　　胖子站起来想问四哥要回信件，刚伸出手，楞了楞又蹲了下来，由得四哥去看起来。“吴博士，以后还要多指教指教哈。”老李看着胖子的神态也打起他的趣来。旁边的王大海，小九条，正在下象棋的大七条老年人和大九条老鬼也纷纷“教授”“博士”的称呼着胖子……

　　刘涛没有加入戏耍的行列，从知道胖子有北大的经历开始，刘涛心里对胖子的尊重感就越发有点重了，觉得胖子偶尔对自己的提醒教导也少了旁人的那种水份，有种更实在的感觉。

　　“老吴真的是博士呢，妈的你们看……”四哥把信件开头的称呼拿过来让老李看，口中惊讶的证实道。“真的呢，我还以为……”老李为刚才的戏称感到惊讶，认为自己居然猜对了。

　　旁边的几人听闻也纷纷站过来瞅瞅，口中称呼的语气也变得尊重了起来……

　　A4舍出了个博士，很快就在隔壁几个舍房传开，不时有人发电报来证实一下。（发电报是指监舍之间不准相互喧哗、串供，所以每当有事隔壁监舍便以敲墙来提醒对方的行为。）而舍房里也好像因为有了个知识渊博的人感到自豪了不少，给隔壁回话的声音都要庄重一些。之前大家对老吴尊敬是因为老吴偶尔帮人算一卦，大家觉得很准；现在大家对老吴的尊敬像是更由衷了一些。

　　老吴没事的时候仍然抱着他的大茶杯在过道来回溜达，只是要对不时面对过来的那种好奇或是尊重的目光有个回应的点点头或者笑笑……

　　胖子因为刘涛对自己始终的那种崇敬，对刘涛也越发有了好感。晚上躺着被子里，胖子对刘涛在这么小的年龄进到这里感到有些不解，便问起了刘涛幼时的经历。刘涛听说胖子兼修过心理学，也想听听胖子对自己的看法，便跟胖子讲起了自己对幼时的记忆。

　　在刘涛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家里自己房间的一面墙壁。这面墙壁是用来专门贴检讨书的；而且每到墙面贴满的时候，父亲便让刘涛扯下来，好留出空间再贴第二轮。检讨书的内容可以说涉及了各个方面的淘气和不听话，甚至有在放学的路上向小河里扔了快石头被正下班的父亲看见的事，只要父亲认为影响了别人的事，那绝对就是错的。每次伴随检讨书的肯定还少不了一顿板子，父亲说的话刘涛也从不敢说个不字，但从小学到初中刘涛却从未改变过；甚至每天的课程都是晚上父亲重新给教一遍，因为白天在课堂根本就没听进去。后来因为疑惑，母亲带刘涛去医院作过检查，结论是小儿多动症；可那个年代由于信息交流的不畅和各种原因并没有引起刘涛父母的重视，家里更多的是认为刘涛死不悔改……

　　还有一件事是刘涛从未对人讲的。那是在刘涛逃学与那些差生交往之前，有好长一段时间，在晚上做着同一个梦；在梦境里刘涛蹲在地上越缩越小，而父亲站在自己面前却越变越高越变越大，像个巨人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甚至有了一点精神障碍（后来被确诊）。在面对父亲训斥时，刘涛还偶尔会不由自主的发笑，并且有了些癔症的感觉……

　　胖子听着刘涛的叙述，心里对刘涛的情况清晰了起来，开始慢慢的劝解起刘涛。胖子说，小孩子走入歧途的状况一般只有三种，一、是家庭条件太差，家中无人管教；二、是家庭太过溺爱，家人管得太过松懈；三、是家庭管教过于严厉。而刘涛的情况应该是管教过严引起的逆反行为。只不过80年代的家长们信奉的还是老一套的教育方法，认为棍棒之下才能学得好，思想上对逆反是什么慨念都还不能明白和理解。

　　另外长期的压抑和棍棒教育在刘涛身上也逐渐形成了条件反射，使刘涛的性格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任何人让刘涛帮忙或者有什么要求，刘涛都不好意思拒绝；这种在外人看来好像是耿直爽快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心理障碍；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了刘涛与一些人交往时，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胖子说也许正是逃学，离家出走，和缀学的同学们在外面玩，才让刘涛的精神得到了放松。说那个时候的刘涛还不能理解自己的不舒服和症状，刘涛和自己的父亲肯定不知道也不会想像到，如果刘涛不能放松不能缓解会出什么事。有句老话叫作“塞恩失马，焉知非福”，胖子说刘涛的父亲以后一定会理解刘涛的，因为不管是谁都会希望自己有一个生龙活虎的儿子，而不是一个医院里的病人。

　　听着胖子的心理劝解，刘涛对自己的过往的认识开始明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