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办公室里坐定,电话就铃铃铃地响起来。万紫荷理也没理,在衣架上拿下白服,边走边穿,他要去参加医院的早会。卫生员王姐来给他打扫办公室。听着电话一个劲儿地响,看着出门的万紫荷,她疑惑地问:“万书记,电话。”万紫荷头也不回,说了句“你接吧”,转身上楼梯,进病房了。
参加早会的人员陆续到齐。院长夏景臣哼哼唧唧地说:“嗯嗯——昨天——嗯嗯病房有打麻将的。嗯嗯——是谁嗯嗯——我就不说了。每人罚款五十,嗯嗯——会后把钱交财务去,嗯嗯——谁——嗯嗯——不交,开资就扣一百。”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在小声询问是谁昨天玩麻将了。副院长李树民眨着眼睛瞅瞅万紫荷又看看夏景臣,见万紫荷不动声色,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便也若有其事地严肃起来。今天的早会就宣布这样一件事,散了。
卫生员王姐在擦走廊。见万紫荷过来,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热情地说:“万书记,局总务科的郑科长让你给回个电话。”万紫荷说:“知道了,谢谢王姐。”王姐有点娇气地说:“看你啊万书记,这么点事儿还谢什么呀。”万紫荷头也不回径直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最不爱听的就是女人无故的娇气声,别说别的女人,就是他老婆刘婷婷跟他耍娇,他还嫌肉麻呢。
万紫荷并没有给郑晓晓回电话。他坐在办公室里不痛快呢,因为院办主任在走廊里大声喊着要开中层干部会。谁决定要开中层干部会了?他这个书记怎么不知道啊?会议是什么内容?万紫荷来气了。“开去吧,爱怎么开就怎么开,不管那些闲事儿。”他在心里默念着。不一会儿,院办主任把头探进来,说:“书记,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了。”万紫荷皱着眉问:“什么会儿啊?研究什么内容?”院办主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夏院长让我通知,我就通知。”万紫荷“扑哧”一声笑了,院办主任也跟着会意地笑。万紫荷拿起记事本起身去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里果真坐满了两位院长和各科室的主任、护士长。万紫荷在主要位置是坐定后,院长夏景臣开始讲话。他说:“嗯嗯,昨天上午,嗯嗯一病区护士办有四名护士在打麻将。打麻将的事儿,嗯嗯院方多次强调,嗯嗯不准打麻将,可是这四个人还在玩。所以早会的时候嗯嗯我宣布了对这四名同志的处分决定。嗯嗯我我今天再重复一遍,今后绝不允许在医院打麻将、娱乐等,嗯嗯违者,一定严重处罚。希望嗯嗯各科回去后贯彻这次会议精神,不准打麻将。”他巡视了一圈儿,又接着说,“院领导留下,其他人散会。”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位医院领导。夏景臣说:“我昨天吧在病房,嗯嗯发现四个当班护士在打麻将。我当时吧很生气,我就制止了。嗯嗯回家后我就想,嗯嗯一定吧要严肃处理此事儿。被我抓住了违反劳动纪律现象不处理,嗯嗯我这个当一把手就不好干了。嗯嗯所以我今天早晨就做出了决定,对这四名护士给予严肃处分。嗯嗯你们两位看看有什么意见。”万紫荷心里不悦,但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丝毫变化。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处理事情的单位,这不是倒撅吗?职工大会公布了决定,中层干部会再进行通报,院领导班子最后研究,办事程序正好颠倒了。他曾经听说过夏院长的种种传言,其中就有办事程序颠倒的问题。开始的时候万紫荷并不相信这事儿事真的,他不相信一个当了好几年科级干部的医院院长会做出如此低能的事情,今天他终于见识了夏院长的风采,一种别样的风采。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他有点瞧不起夏景臣了。此时,万紫荷更不愿意对夏院长已经决定并公布了的事情表态。还能说什么呢?否定处分决定就是否定夏景臣的领导威信,让他这个院长在全院职工面前没有面子,他这个当书记的要把维护班子威信放在首位。况且,夏院长还亲自抓住了班中打麻将的护士,对违反劳动纪律的人员进行处分是应该的。但对夏院长的做法万紫荷很不高兴。于是,他没有表态。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副院长李树民终于表示同意夏院长的意见,班子会就这么无聊地散了。
李树民尾随着万紫荷来到办公室。李树民不满地说:“你看见没有万书记,就这么一个人,什么事情都颠倒着整,事先也不和谁商量,说完了,决定完了才沟通商量,这还有什么用?这样的人真愁死了。咱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整天就这么瞎整。”在没有弄清李树民的意图时,万紫荷只是呵呵地笑。李树民见万紫荷笑了,就愤愤地接着说:“咱也不知道是局党委领导们的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怎么让这么个傻子当院长?啥也不是!你没来之前,人家张书记一看他这个素质说什么也不和他搭班子,人家活动活动转走了。以后你看着吧,他的毛病多着呢。我他妈也和他处够了,烦死我了。”万紫荷呵呵地笑着问:“这么说,你老哥也想走?”李树民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试图挽回:“咳,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往哪走?再说我这个岁数也没人要啊?不过,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走。这个单位我是干够了。”万紫荷脑子一转儿,顺口说:“这个单位是不是多余建立啊?市里那么多医院,咱们局建哪门子医院啊?哪有患者啊?”李树民脖子一扭,不满地说:“当初不是为了让主管市领导方便看病吗?也是咱们局为了讨好市领导才建的医院。那个时候咱们市里也有钱,建个医院也不费事。现在看,大医院特别多,咱们医院就显得多余了。再配上这么一个傻子院长,这个医院就快彻底完蛋了。”万紫荷“噢”了一声,重重地点点头,他为自己来到这么个单位而感到郁闷。李树民见万紫荷默默不语,以为自己的话引起了万紫荷的共鸣,接着又继续说:“你才四十一岁,我五十一岁了,夏院长也四十六了。你还年轻,不应该在这儿发展。你应该找个好地方。”这句话倒是说到万紫荷的心里。在医疗界,他没有专业,他既没学过临床也没学过护理,职称是零。这还不算,在医院这种单位里,在短短的时间里,万紫荷发现这里既不培养人不提拔人更不锻炼人,即便是他把党务工作干出个花儿来也没有用,不会有哪个领导赏识你。这对于他这个年龄的还想着谋求进步的人来说,无疑是种损失。所以,即便李树民不说,万紫荷自己也压根就没想在这儿好好干,甚至于一天也不想再这儿呆着。可是自己刚刚费力地从安县国土资源局调进市局,刚刚安排下这么个位置,在这个时候提出走的想法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然而不走的话他又实在是厌烦透顶了,尤其是今天早会夏景臣弄得那一出戏,更让他觉得这个单位太不正规太不正常了,他开始真的厌烦这个单位了。万紫荷觉得李副院长的话儿说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在目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流露出一丁点不愿意在这儿工作的意图。面对李树民,万紫荷更是不能有任何想法。他首先不清楚李树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儿,是在摸他的底牌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另外,身为单位书记,保持稳定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第一位的工作,他是不会轻易说出令班子不稳的话的,尽管他在内心是想走的。万紫荷于是冠冕堂皇地说:“谁都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地方,可是官身不由己啊。再说了,无论这个单位怎么样,咱们都得坚守岗位不是吗?起码来说,还应该记得自己是名党员啊。”万紫荷的话让李树民讨个没趣。他原以为万紫荷会感激自己为他着想的,至少也应该对夏景臣的领导方法有个态度。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李树民只有知趣地走了。
看着李树民离去的背影,万紫荷闹心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单位居然是这个样子,是这样一种状态,前景是如此暗淡,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李树民说得对,自己还年轻,前边的路还很长,绝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到终点。可是下一步怎么个走法呢?万紫荷坐在椅子里愁得“啪啪”地拍着脑门儿。
夏景臣推门进来。万紫荷立刻端正坐好,拿出一派微笑着谈工作的架势,同时心理上已经有了应对夏景臣可能提出问题的准备。夏景臣似笑非笑地歪坐在沙发里,那表情中既有尴尬又有不安还有一点点的羞涩,搞得万紫荷很不舒服,打心眼儿里往外烦。夏景臣坐在那儿一时不说话,万紫荷就开口说道:“怎么?你有事?”
夏景臣支吾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嗯嗯,就是早会我处理的事儿,嗯嗯,我想咱们嗯嗯党政一把手应该再商量一下。”
万紫荷心里重重“咳”了一声,不情愿地说:“不是已经都公布出去了吗?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
夏景臣坚持着说:“这个事嗯嗯,首先咱们当一把手的要商量好,嗯嗯只要咱俩儿统一思想,嗯嗯就不怕别的。”
万紫荷越听越烦,巴不得他赶快走。他说:“这样吧,这件事就先这样,我也知道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夏景臣说:“那万书记,嗯嗯,这件事就这么处理了。”临要出门,他又回头说,“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嗯嗯,咱们医院有制度有规定,嗯嗯班中不准打麻将。她们打麻将就得处理。”
万紫荷假装高兴地“呵呵呵”地笑着,以示对夏景臣工作的支持。夏景臣也似乎十分满意地迈出书记办公室。看着夏景臣离去的背影,万紫荷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口,小声骂道:“操你妈的,什么玩意。狗卵子样儿。”可是骂归骂,万紫荷还不得不服气,他这个书记就是不如人家院长有权。别看他夏景臣话都说不利索,别看他夏景臣本末倒置地处理问题,人家就能把事情办了。况且,比如象今天的事情,他就这么处理了,谁在会议上持反对意见了吗?没有,谁也没有。连他这个书记都觉得如此处理问题十分不妥,极其不符合办事程序,可怎么样呢?他自己不是也什么都没有说吗?不说话,不表态是什么意思?明明是怕人家搞行政的手里的权力嘛。唉。表面上看他这个书记似乎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那都是徒有虚名的东西,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怎么办?挺着呗,嘻嘻哈哈呗,闹个大家团结呗。但心里面,万紫荷不舒服,他有气释放不出来。不过,万紫荷是善于做心理自我调节的,这些年来的官场经验告诉他,因为工作上的原因生气是没有意义的,凡事和为贵。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生气是没用的,更是没意思的。左右这样的决定是他夏景臣做出的,是否有水平,是否得罪人等等都是他夏景臣的事儿。受处分的职工们祖宗三代骂的是夏景臣,而不是万紫荷。忽然,万紫荷觉得自己不提醒夏景臣是完全正确的。自己用微笑来表示对夏景臣工作的支持是那么的高明。假如因为这件事情处理不当而受到局里批评,那对于夏景臣是相当不利的。自己站在一旁看看热闹又有什么不好?干嘛非得和他搅和在一起?“呵呵”,万紫荷开心地笑了。
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走廊里突然传出几个女人的辱骂的尖叫声。
“你他妈什么东西!啊?我们陪你老婆玩麻将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对?”
“这医院哪天不打麻将?你凭什么就罚我们的钱?你缺钱买烧纸啊?”
“告诉你,你敢罚我们一分钱,我们就上你家吃去!吃死你!”
“局里有规定,处分职工要领导班子同意。你跟谁商量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说了算了?不行咱们就上局里,找局领导评理去。”
“对!走,夏院长,咱们一起找局领导去。”
“——”
“——”
万紫荷听得清楚,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为了防止把他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万紫荷立即关了手机,拔掉电话线,锁紧办公室的门,把自己静悄悄地憋在办公室里。他听得真切,走廊里除了骂声外并没有劝阻声,也没有夏景臣的狡辩声。他想,这个时候的夏景臣的模样一定是狼狈极了。“活该他没水平!”万紫荷暗暗地骂道。
走廊里的争吵还在继续,万紫荷也生怕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可是偏偏“咚咚咚”地传来敲门声。他心一惊,皱着眉头,紧盯着门,半天没出声。门外的人还在一个劲儿地敲个不停且大声吆喝:“紫荷!紫荷!”是郑晓晓。万紫荷正犹豫着是否去开门的功夫,门外的郑晓晓急不可耐地用脚“咣咣”踢门了。万紫荷只好麻利地把门开一条只能容纳一人的缝,一把拉郑晓晓进来,门又迅速关上。
郑晓晓鸡皮酸脸地问:“我靠,怎么敲你门那么费劲啊?”
万紫荷忙挥手示意他小声点,自己也压低声音说:“你没看见走廊里骂起来了吗?”
郑晓晓“啊”了一声,又问:“是啊,怎么了?”
万紫荷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双脚交叉搭在办公桌上,不屑地说:“这大清早的,他妈姓夏的要开会,宣布了对昨天打麻将的护士的处分,然后又召开中层干部会讨论,接着又召开班子会研究,刚才又征求我的意见,整个把程序弄颠倒了。这不,受处分的护士不干了,在那儿骂姓夏的呢。”
郑晓晓说:“我靠,那关你屁事儿,你躲什么。”
万紫荷“呼啦”把脚拿下来,瞪着眼睛说:“关我屁事儿?你说得轻松。万一找到我做什么思想工作呢?你说我管还是不管?在一起搭班子,管吧,来气;不管吧,就得躲。你说我不关门干什么?”
郑晓晓想了想,说:“靠,那个姓夏的是精神病,局里都知道。他爱怎么干就让他干去,出了事儿,都是他的责任。”
万紫荷得意地笑了,说:“是啊,所以我关门啊,呵呵。”
郑晓晓也笑了。他问:“那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万紫荷举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和自己的手机给郑晓晓看。
郑晓晓看罢“扑哧”笑出声,说:“我靠,你小子,算你狠。”
万紫荷哭丧着脸,无奈地说:“大哥,不是弟弟狠,而是鬼子太霸道。这年头,也不知道是谁给行政人员那么大的权力,弄得底下这些支部书记屁都不是。”
郑晓晓鼻子轻轻哼哼几声,挤眉弄眼说道:“谁说的?党支部是战斗堡垒,政治核心,保证和监督嘛。谁敢说书记老二院长老大?他夏院长还不是咱党支部的委员?在党支部的班子里,你老弟是班长。他夏院长怎么的?还敢不听党的?”
万紫荷不耐烦了:“你别唱高调了。书记官再大,手里没有权有什么用?我他妈花一分钱搞活动都得人家姓夏的批,更不用说自己私自想报销点什么了。可人家就不同了,财务就像人家的取款机,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行吗?我不行。现在的书记成了空中楼阁了。”
郑晓晓似乎意识到万紫荷话里有话,他明显地感到在自己的单位里,自己和书记也是这样的关系,一种感同深受的感觉油然而生,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应该说,郑晓晓也并不知晓一个单位里的书记到底会有怎样的能量。假如书记的能量释放出来的话,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弊?他觉得很有必要借这个机会从万紫荷的嘴里挖出些秘密来。他于是假装不懂地问:“你们这些当书记的到底管什么?在单位里,在班子里能起多大作用啊?”
万紫荷不知其中奥秘,见郑晓晓这么问,就一本正经地说:“书记吧,往大了说,就是监督检查党的方针路线和上级党组织的决定在本单位的贯彻执行情况,说白了,就是把握方向。其次是带队伍抓班子。就是要把单位职工队伍带领好,把单位的领导班子建设好。比如说晓晓,咱们俩儿搭班子的话,我拉你一把和踩你一脚效果绝对不同。因为在关键时刻我是班长,我要负领导责任。假如你违纪了,我保你和不保你效果就不一样啊。你说,书记重要不?所以呀,平常别看这些书记们不和行政争什么,但关键时刻还得靠书记。所以呀,聪明的行政干部应该尊重书记,主动和书记搞好关系。别以为你手里有权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呵呵。”
万紫荷的一番话虽没有针对谁,但郑晓晓心里已经敲起了小鼓。作为市国土资源局的总务科长,作为掌握着全局后勤保障和福利用品采购的总务科长,有事儿没事儿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和书记之间的关系也并非融洽。如果出现问题,总务科的书记会是什么态度呢?他有点后怕。不过,郑晓晓还是极其庆幸自己和万紫荷有这样一次实实在在的聊天。这次聊天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见郑晓晓坐在那里瞎琢磨,万紫荷想起什么似的便问:“哎,你来是不是有事儿啊?”
“我靠。”郑晓晓从胡思乱想中醒过神来。“我他妈今天没什么事儿,闲得慌儿。找你扯扯淡。”
万紫荷摇头笑着说:“不可能。你小子肯定有事儿。说吧。”
郑晓晓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什么事儿也瞒不过你。哎,昨天那个女的怎么样?”
“哪个?”
“就是那个黄秀芬。”
“噢,她呀。你什么意思?想弄她?”
“我靠,没事儿玩玩呗。”
“我可告诉你啊,嫂子可厉害。要是让她知道你又整个女的,她非和你掰。”
“别的啊,你不说,你嫂子就不知道。她最他妈相信你的话了。”
“你敢保证别人不说?”
“这事能更让别人知道吗?快说,她怎么样?”
“还行吧。”
“我靠,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这样,中午找刘春梅和黄秀芬吃饭,沟通沟通感情。你再帮我圈拢圈拢黄秀芬。”
“拉倒吧,别吃了。”
“那能行吗?到嘴的肥肉不能不吃。”
万紫荷看郑晓晓心猿意马垂涎三尺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反正吃饭也不用自己掏钱,吃就吃吧。他于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