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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五章 浪漫的歇夏
作者:顾坚 时间:2020-10-06 18:05 字数:9517 字

第二天清早,晨光曦微,东边的天空刚刚有了鱼肚色,玉荷和天宠就踏上了去草馒庄的路途。清早走,可以趁凉快时多赶些路。大暑的天,太阳一出来就炙热,走远路的人最吃亏。

天宠背着黄帆布仿军用挎包在前面走,雄纠纠气昂昂的。书包里装着《江苏革命故事选》和换洗衣物。临行前他想把弹弓放进去,被玉荷一把抢下:“小祖宗,到了丈人家,要斯斯文文的,拿个弹弓到处打,不怕人家笑话你是小孩子?”天宠吓了一跳:是的,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定亲了就应该有大人的样子,在本庄玩弹弓不要紧,到外庄、到丈人家歇夏就是装也要装成大人的模样啊!

玉荷戴着宽边草帽,臂弯上挎着装着礼物的小竹篮,在天宠后面跟着,心里感慨万端。打儿子出生以来,回娘家,走亲戚,开始是她背着儿子走,后来是牵着儿子走,再以后是儿子跟在她身后走,边走边玩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一匹小公鹿似的,一直走在她前面开路。这几个月儿子身体明显发育,仔细看去,肩宽腰窄臀凸的男子汉轮廓开始呈现。这样下去,一两年后怕就赶上明娟身高了吧?想起明娟那窈窕婀娜的少女体态,笑靥如花的动人模样,她心里更加甜蜜,眼前居然幻化出一对青年夫妻恩恩爱爱的情景来。

看着儿子的背影,她不由又往远处考虑起来。儿子出生后,夫妻俩曾有一次畅想过他的未来。文进说将来子承父业,也做一名医生,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玉荷则说将来当一个教师,既体面又干净,受人尊重,又没有什么职业风险,一年到头有暑假、寒假、忙假,加上星期天,一百多个休息日,多自在呀,工资却不少一分。说到最后,夫妻俩简直要争吵起来了,只好达成折衷:儿子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天宠三岁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意识形态领域扑朔迷离,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教育界也成了硝烟战场,师生们全部挟裹其中。所幸乡村民风淳朴,尊师风尚并不因为政治运动而发生多大改变,教师在村民心目中仍是等同于医生的尊敬对象。但是“教育要革命”却把无数青少年的升学道路堵死了,上高中要靠贫下中农其实就是大队干部推荐,上大学更要通过层层筛选和推荐——名额分到公社、大队,实在是凤毛麟角,聊胜于无。

虽然处于这样的时局,夫妻俩从没有对未来灰心绝望过。时局永远会这样吗?中国教育永远会这样吗?他们不相信。打天宠四岁时,他们就开始对他进行启蒙教育:识字,教儿歌,讲故事……他们知道,只有学好文化,掌握科学知识,美好的未来才有保证。儿子不负所望,聪明灵巧,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这让他们极其欣慰。时光过得真快,下学年孩子都读初二了……

三十里路,行行复行行。母子俩今天走得很快,到达周家舍时,还不到上午八点钟。玉荷略有疲惫,对儿子说:“天宠,要不咱们先拢舅爹爹或姨奶奶家歇一脚,喝口水再走?”

“不要,”天宠忙说。他从小爱到舅爹爹和姨奶奶家,可这次情况特殊,如果被留住吃中饭,上午就见不着明娟姐姐了,那怎么行啊!他说,“妈妈,我们从草馒庄回头时再拢吧。你累,到前面那个代销店里歇会儿,我买汽水给你喝!”

“好的,妈妈今天就让你请客!”

在周家舍村前的代销店里,天宠怕妈妈反悔,忙不迭地掏出钱来买了一瓶“大桥”牌汽水,请售货员用起子扳开铁皮盖子,自己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妈妈。玉荷边喝边乐:“这小子,拿妈妈给的钱收买妈妈!”这次到草馒庄,她给儿子预备了五块钱零用,新女婿上门,身上没有几块钱咋行?

玉荷坐在长凳上边歇脚边喝汽水,剩下半瓶却又递给了儿子。天宠也不客气,仰起脖子一口气就喝光了。退掉瓶子,母子俩重新钻进明晃晃火辣辣的阳光中——还有十二里路要赶呢!

终于离草馒庄还剩两里路了,在一块稻田的打水机深塘旁边,玉荷要儿子换装扮。出门时天宠穿着原来的汗衫裤头,没有换上新凉鞋新丝袜新衬衫,怕在路上被弄脏了,被汗渍了。天宠等妈妈背着对他坐在河边一棵大树下休息,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咚”的跳进清澈的机塘中。好凉快啊!他洗净了身体,从机塘里爬上来,揩干水珠,开始换装。白底小红格子衬衫,蓝色长裤,草绿色丝袜,褐色凉鞋,浑身上下一簇新。

“妈妈,我换好咧——”

声音高亢,欢快,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

大约九点半钟,母子俩登上了从草馒庄石条码头划过来的摆渡船。

一踏上岸,天宠便自动落在妈妈身后,亦步亦趋。虽然两个多月前送定亲大礼来过一次,他依然有些拘谨。玉荷见到村民都打着招呼,也不知道认不认得人家。左绕右拐,很快来到黄家院墙外,一条大黑狗蹿出院门,冲着两人狂吠。两人便不敢近前。听见春霞在里面喊:“黑子,有客人来了么?”玉荷便朝里面叫:“春霞,我是你玉荷姐,天宠也来了——快把狗子唤回去!”

“哎呀呀——”里面传来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先是一只黑色方口褡襻布鞋探出门外,跟着是个馒头状的大肚子,再跟着一个人才完全露出门外。

“玉荷姐!天宠!”春霞喜不自禁地呼唤。

“春霞,”玉荷笑逐颜开,“看你这肚子腆的,准是个胖儿子!”

“姨娘……”天宠在后面腼腆地叫。

“瞧我们天宠俊的!”春霞赞美道,忙不迭地把母子俩往院里请。黑子见风使舵,也欢快起来,尾巴像摇令旗似的,跟着人转回院中。

好整洁漂亮的院落。树木婆娑,屋舍井然。一棵粗壮的泡桐树的荫凉下面摆了张小饭桌,春霞的两个女儿正坐在凳子上喝米糁子粥,嘴上沾得黏糊糊的,看见妈妈引着客人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三岁的兰兰端着搪瓷童碗从凳子上下来,嘴里喊着“妈妈”,没站稳,往地上一个屁股蹾,碗里的粥全洒了,哇哇大哭起来,几只鸡发现情况,竞相跑过来,飞快地啄食。玉荷忙把礼篮摆在地上,上去扶起小家伙,用手巾替她擦去泪水和嘴上、手上的粥汁,连声哄道:“宝宝不哭,姨娘给你吃鸡蛋糕!”五岁的萍萍听见了,忙不迭地从凳子上下来,预先跑到礼篮那边去。

天宠站在院子中央,拿眼睛四处睃,春霞见了笑道:“天宠,别找了,明娟马上就回来,她去庄西瘸伯家买豆腐卜页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明娟拎着淘箩儿一脚踏进院子。“干妈——”“弟弟——”像春燕一样飞了过来

玉荷把明娟搂在怀里,爱怜地说:“乖乖,才放假半个月,我和你干爸就想你不行了。天宠也想,这不,我带他来歇夏了。”

“妈妈……”天宠的脸臊成一块大红布。看明娟穿着平常衣服,而自己却煞有介事地穿得一身光鲜,顿时感到了别扭。

“弟弟,你打扮得真好看啊!”明娟上上下下瞅着天宠,抿着嘴直乐。

天哪,她居然用了“打扮”这个词——这个词是给女人用的!天宠求援似的看着妈妈:“妈妈,我要换回原来的衣服!”

“呆儿子,明娟姐姐夸你穿得好看,有什么不对?”玉荷嗔怪道,和春霞一起大笑起来。

那边厢,两个小娃娃已经无师自通地揭开蒙在礼篮上的方巾,撕开了一包桃酥。黑子在旁边团团转,嘿哧嘿哧的,馋涎欲滴!

母子俩来得突兀,来不及到邻庄剁肉买鱼,这顿中饭只得从简。幸好家里预备了不少鸡鸭蛋,早上明娟又买了豆腐卜页,中饭桌上还是蛮可观:韭菜炒卜页,黄豆米子烧豆腐,洋葱涨蛋,雪里蕻炖咸肉,丝瓜蛋汤。当锅的是明娟,烧火的是玉荷。当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汤和白米饭全端上饭桌,玉荷开心至极:“明娟乖乖,你这么能干,将来到我家,姨娘可就享大福了!”春霞说:“我生萍萍和兰兰,月子里都靠明娟服侍,那时她才多大?可周到哩!我们这个家呀,没有明娟还真不行,这半年跟我公公到朱家桥去上学,我在家里都苦死了,后悔当初同意她跟着去哩!”玉荷说:“你这妹子说的,不讲理了。你想啊,如果明娟不去朱家桥上学,能和天宠结上这么好的姻缘吗?”春霞笑了:“是的,我说这话自私了,我的意思其实是说我这小姑子太有用了!”

“那这次做月子谁来服侍你呢?”玉荷问。上午谈家常时她跟春霞掐算了一下,在阳历八月底或九月初生养。

“我想好了,到时请我妈妈来草馒庄住个把月。”

“这样最妥,自己的妈妈对女儿是最体贴的,经验又丰富。”

大人们边吃边谈,明娟在桌上边吃边忙不个停,一会儿照顾两个小侄女,一会儿替天宠挟菜,还不失时机地把桌上的肉骨头扔到饭桌下喂黑子。她连接搛了两块肥瘦正好的咸肉摆到天宠饭碗里,俩侄女不乐意了,焦躁起来。春霞道:“姐,你看,明娟见了天宠,就不问萍萍和兰兰了,就偏心了!”玉荷却高兴地说:“都是这样,你我当年不是这样来过?两个小人儿好,我们做大人的开心哩!”明娟红了脸,轻轻说:“他是客呀……”春霞笑道:“嫂子是逗你的。”说完,给萍萍和兰兰每人搛了一块好肉。

天宠出人意料地扒下两碗米饭,把玉荷吓了一跳:“真是隔锅饭香!在家里一碗饭还常吃剩下来,到这里一下子吃两碗!”春霞说:“姐,孩子走了三十里路呀,肚子肯定早就饿了,当然要多吃。是吧,天宠?”天宠说:“不是的,是明娟姐姐弄的菜下饭。”春霞道:“这孩子嘴巴多甜!姐,你听听,这时候就晓得哄着明娟做了!”玉荷乐不可支。

饭后歇晌,明娟把堂屋扫得一尘不染,摊上一张凉席,让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娃娃睡在上面,自己则带着天宠到丝瓜架下搁的竹床上去睡,两人一颠一倒,极其自然。天越热,树上知了唱得越欢,天宠却不觉得聒噪,倒似催眠曲一般。黑子卧在竹床下面。鸡子躲在密实实的南瓜阔叶下面打盹儿。晌午后整座村庄平静而安谧。

午睡后,明娟领着天宠出门玩。村庄里有了人声和狗叫。树林间,竹丛中,巷道的阴凉处,民居的门楼子里,都是避暑消夏的村民。这个季节所有农活差不多都在清早和上午完成。老人们赤膊盘腿而坐,咬着旱烟杆喷云吐雾;姑娘们双手熟练地打着麦秸辫子(卖给供销站加工草帽);五六个晒得黑黝黝的裸体男孩结伴下河嬉戏……所有的情景显示着这个袖珍村庄的纯朴和安宁,如果不是从一户人家山墙上看到“农业学大寨”五个石灰水刷成的仿宋字,你完全可以把这里想像成宋朝或明清,因为触目所见,几乎皆是纯粹古老的农耕时代的元素。水荡深处的草馒庄,真的跟外面的世界迥异,令人联想到《水浒传》中的住着阮氏三雄的石碣村。

一路上明娟跟村民们互相打着招呼。村民们亲切地回应着:

“明娟,带姑爷出来玩哩?”

“小姑爷穿得多刷刮!带他上哪块呀?”

“啧啧,你们这两个伢子,般配!”

“明娟,好好照顾小姑爷!”

……

明娟极其自然地答应着。天宠也感到坦然,不那么不好意思了。他突然发现,跟在明娟身后,与跟在妈妈身后差不多,都是被领着,被带着,好妥帖,好温馨。明娟好像不是只大他一岁,而是个大姐姐哩!在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心中,其实并没有真正领会“对象”的全部意义,尽管他们之间都已定了亲——明娟于他来说,更适合充当一个呵护他的姐姐的角色。是的,此时这个独生子的恋姐情怀有如海浪涌动,愈发强烈。

明娟是带天宠找她一起在清潭中学上初中的三个男同学去的。可是不巧,黄海勇下芦荡耥螺蛳去了,田贵锁和阮春来走亲戚去了。两人便又来到小学同学苗红香家,苗红香是明娟从小到大最要好的伙伴。

其时苗红香正坐在一张竹椅上飞快地打着麦秸辫子,见明娟带着天宠来看她,喜出望外,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厨间切水瓜来招待。

天宠见到苗红香,吓了一大跳,因为太像杜宝兰,高高大大的,穿着花汗衫,大裤衩,胸脯饱鼓鼓的,腿子又肥又白,倒像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

他附在明娟耳边悄悄说了观感。明娟点头微笑,也在天宠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

这一幕恰好被回屋的苗红香看到,好奇地问:“你俩在说什么?鬼鬼祟祟的!”

“天宠说你像我在朱家桥中学的同桌杜宝兰哩!”明娟笑道,接过她递过来的两瓣瓜,分给天宠一瓣。

“哦?她怎么样?”苗红香脸上显然有些小紧张。

“一样的漂亮啊!”

“你哄我,我又不漂亮!”苗红香羞涩地说,“你告诉天宠什么了?”

“我告诉她你还没婆家哩!”明娟嘻嘻笑,其实她是告诉天宠苗红香真的十六岁了,因为小时候带弟弟,上学比较晚。

“你这个死妮子,笑话我没人要。你要笑话我,也把我介绍到朱家桥,以后咱俩还在一起玩。”苗红香也嘻嘻笑,转头看天宠,眼睛亮烁烁的。天宠不敢和她正视,低下头只管啃瓜。

“好啊好啊,回头我就跟我干妈去说,要她给你介绍!”

听明娟这么说,天宠心里一动,想起了荣健……他无声地笑了笑,不宜察觉地摇了摇头。

明海从厂里下班回来,见小妹婿来歇夏了,非常高兴,忙加入弄晚饭的行列,负责剪螺蛳。刚才海勇从芦荡里耥螺蛳回来,听奶奶说明娟领着小姑爷来找他玩,忙从竹篓中倒了半淘箩螺蛳送过来。湖荡里的螺蛳很肥美,加姜蒜辣椒爆炒出来,鲜得不得了,又特别下饭,对于大人们来说,也是佐酒佳品。

天宠特别喜欢吃螺蛳,而且是吃螺蛳的高手,不需要拿缝衣针或竹签来挑,嘴唇一碰一吮,螺肉就完完整整地出来了。因为吃得熟练,萍萍和兰兰都自动站到他身边,一边一个,小警卫似的,张开小嘴等着喂,十分有趣可爱。萍萍喊天宠“哥哥”,方言口音就是“锅锅”,兰兰还有些矫舌,居然发音“多多”。玉荷在旁边看了发笑,对明海和春霞说:“我们两家做亲,这称呼还真是绕舌,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乱了辈分。我和春霞是表姐妹,天宠喊春霞姨娘,喊明海姨丈,可你们是明娟的哥嫂,这样好像明娟倒比天宠大了一辈,其实他俩就是平辈,将来两人结婚后天宠是要跟着明娟喊你们哥嫂的,现在乱喊不要紧——到时候,萍萍兰兰是喊天宠姑父的!”

明海春霞听了也发笑,说是有些乱,不过农村里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因为兄弟姐妹间的年龄差距有超过二十岁的,幺弟幺妹娶嫁前后,亲戚之间的称呼确实令外人难以厘清。但乡下人的理论是:“各喊各调”。也就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份上喊什么称呼。

这就扯上明娟的两个姐姐了。

明海说:“明芳姐和明英姐还没见过天宠,如果见到了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春霞说:“你妈妈走得早,不然这暑天姐姐们肯定要回来过上几天,我这里便也热闹了。”

玉荷叹息着说:“我亲家母没得福,要是还在多好!”

明娟停下筷子抹起了眼泪。天宠停止了吮螺狮。萍萍兰兰忍耐不住,“锅锅”“多多”地催促起来。玉荷便说:“好了,别提伤心事了,看眼下这光景,有多好!”

晚上在院子里乘凉,大家又谈了会儿家常。玉荷说白天走路累了,提议早睡。明娟平时睡厢房,玉荷就和她打伙儿。天宠一个人睡在东房间黄宜新空出来的床上,白天明娟就细心收掇过了,用热水揩了凉席,掸了蚊帐,摆上凉枕和薄毯,还不忘放了蒲扇和手电筒。春霞问天宠一个人睡怕不怕,天宠说不怕。玉荷在旁边说:“他打七岁起就一个人独睡,早习惯了!”

次日吃过早饭王玉荷就要走,春霞和明娟都挽留她多呆一天,哪怕吃过中饭再走。玉荷说:“不了,家里活计多哩,多少人都在等着娃娃衫,有生意做还是尽生意做,顾客是冷落不得的。咱两家都成亲家了,以后来往机会数不清哩,更何况过几天我又要来带天宠了!”

只好放行。玉荷嘱咐儿子:“天宠,在这边乖乖的,跟在明娟姐姐后头玩,别乱跑。”又对春霞和明娟说:“不要特为招待他,这孩子从小嘴不刁。”春霞笑道:“不特为,但也不能‘新姑爷上门,薄粥一盆’——把他弄怕了,下次不敢来了!”

天宠和明娟一起把玉荷送到渡口,看着渡船划到对岸。看到妈妈上了岸旋即隐没在一片青纱帐中,天宠心里惘然若失,站在那里不肯走。想到妈妈形单影只走三十里路才能回到朱家桥家中,他鼻子泛酸起来。所谓母子连心,天宠是个孝顺的孩子。

“弟弟,别站了,我们回家吧!”明娟在旁边轻柔地唤他。

回到家里,春霞领着萍萍和兰兰到后园采摘蔬菜去了。明娟赶紧洗起了衣服。夏天一家人天天要洗澡,哪天都积一桶衣服,嫂子身子沉重,现在只能做些轻巧事儿,所以家里的事务,能揽手的明娟全都揽过来了。

天宠躺在丝瓜架下面的竹床上看那本《江苏革命故事选》,看到对敌斗争的精彩处,情绪激昂,猛地坐起来,竹床“嘎嘎”直响,卧在床下的黑子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猛地蹿了出来,倒又惊得一群鸡奓起翅膀慌乱奔逃。天宠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个举动竟产生这样的连锁反应,坐在床上怔住了,朝厨房屋檐下洗衣服的明娟看,明娟也抬头朝他看,善解人意地莞尔一笑。

天宠跳下床,在院子里闲走。他油然想起四年前的夏天到草馒庄的情景,想起了表弟兴杰,于是故地重游似的回顾起当年两人在这儿的调皮过程。他在厢房里的床下又找到了那只绿漆工具箱,拖出来打开一看,还是那些工具和机器零件,好像那天他们玩过后这箱子压根儿就没再打开过。他又来到他们练刺杀的那棵泡桐树跟前,却找不到留下来的洞洞眼眼了。

他准备转到屋后的菜园里继续缅怀,萍萍和兰兰雀跃着过来了,手里举着刚采摘的嫩黄瓜,瓜蒂上的黄花连在上面。春霞拎在菜篮跟在后面,另一只手上居然拎着一条三四斤重的大花鲢,尾巴直往上撩。明娟问:“姐姐,哪来的鱼?”春霞喜滋滋地说:“张丝网的水生老爹的划着渔船从镇上卖鱼回来,被我看见了,问他还有没有鱼,他说还有一条大头鲢子,我就要他把船拢过来称给我。听我说是买了招待咱们天宠的,他从活水舱里拎出来往岸上一扔,说:‘送给我们草馒庄的小姑爷吃吧,算是我老爹的小小见面礼!’哎呀,天宠,你今天可有口福!”

天宠听了,心里暖洋洋的,感到这地方真是民风淳朴。

下午一点多钟,天宠正在竹床上午睡,突然被黑子的吠叫声惊醒。院门闭着,外面有人在敲门。

“来了!来了!”在堂屋里和嫂子侄女们睡在一起的明娟起身去开院门,刚一打开,三个黝黑精壮的少年跨进来,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个个像小兵张嘎,又像是刚在芦苇荡打了伏击胜仗的敌后武工队员。

“贵锁,春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明娟高兴地问。

“他俩上午就回来了。回来了就找我玩,我说‘明娟昨天去找你们了,她姑爷来了’,我们就相约下午一块儿来玩了。”海勇抢着回答道。

“他在午睡哩……”明娟朝竹床那边看,见天宠已经坐起来了,因为没有醒透,有些懵懂的样子,便“扑哧”笑了,带领三个人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大家就搞熟了。五位少年在竹床上热热闹闹地侃起来。什么都侃。天宠丰富的知识面和优秀的表达能力让三个新朋友折服。后来四个男孩甩起了扑克,明娟则去炒蚕豆款待他们。约摸四点多钟,到了吃晚茶的时间,三个少年识趣地告别,邀约天宠晚上到小学操场上乘凉,听老郎中说书。

“姐姐,你这三个同学人真不错!”天宠由衷地对明娟说。

“是啊,他们对我可好呢。小庄子上的孩子实诚,不像你们大庄子,心眼儿多。”明娟笑着说。

“他们哪个成绩最好?”

“海勇。海勇数学好,是课代表。”

“哦。难怪扑克打得好,会算。”天宠说。

夏夜,陆汉成老郎中是草馒庄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会说全本的水浒和三国,还能把聊斋里的文言文转换成苏北里下河地区的方言俚语,听得乘凉后回家的孩子闭着眼睛紧紧拽住大人的手,生怕在哪个旮旯里突然看到鬼魅狐影来。今天晚上,他讲到水浒里“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这回。京师有名的街头波皮、诨号“没毛大虫”的牛二,缠住在天汉州桥上插标卖刀的“青面兽”杨志,妄图讹诈他的祖传宝刀——

“牛二问:‘这刀第一件好处是什么?’

杨志说:‘削铁如泥!’

那牛二把二十文铜钱摞成一垛儿,要杨志用刀剁。杨志掣刀在手,觑准了一挥,铜钱全劈成两半。围观的人纷纷喝彩。

牛二又问:‘这刀第二件好处是什么?’

杨志说:‘吹毛得过。’

那牛二从脑袋上揪下一绺头发递给杨志。杨志把头发照着刀口只一吹,那头发全成了两段,纷纷扬扬飘下地来。众人更是彩声如雷。

牛二再问:‘这刀第三件好处是什么?’

杨志说:‘杀人刀不沾血。’

那牛二……”

说到这里,陆汉成突然断了句,小操场上几十个人正听到紧要处,生怕他卖起关子,正准备求他继续往下讲,只听见“吱咕咕”一阵乱响,陆汉成屁股下铺出一串臭屁来,浓度之大,让坐在下风的人忙不迭地捏住鼻子,屏住呼吸,有的则猛摇扇子驱散臭味。“屎急屁来催啊!”陆汉成施施然站起来,在众人的叹息声中到教室后面的学校厕所出恭去了。

等了五六分钟,陆汉成还没有回来,性急的人忍不住骂,“老东西人老屎多,不知要屙多少时间”,还有人诅咒他,“不要掉进茅厕里哟”,和海勇、贵锁、春来坐在一起的天宠忽然觉得喉咙痒痒的,大声说:“我来接着往下说吧!”

便如竹筒倒豆子,把剩下的部分全说了。

村民们竞相喝彩,说这孩子一点也不比老郎中说得差。夜幕中人们看不清天宠的脸,好多人在问: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呀?这么有本事!”

“他是明娟的小姑爷!名字叫天宠!”海勇兴奋地站起来大声宣布。

“哦呀,原来是黄宜新的小女婿!”

“这孩子送定亲礼时我见过,可俊气哩!”

“这是我们草馒庄的女婿哟!”

……

陆汉成是个草药郎中,却治不好自己的痔疮,好不容易轻松了,重新回到操场上坐下,清咳了两声又开始“那牛二”时,有人止住他:“您老人家歇歇罢,有人已经替你说完了!”

“啊?!谁?是谁?”

陆汉成惊讶极了,连连发问。难怪,刚才他蹲厕时听见操场上喧闹一片,正兀自疑惑哩。

“天宠——”

大伙儿异口同声,好一阵子大笑。

有了海勇、贵锁和春来,天宠就不必整天待在黄家了。明娟要照顾身体不方便的嫂子,也不能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他。接下来的几天,天宠跟着他们划船到芦苇荡捡鸟蛋,到野河浜抠螃蟹,到稻田里挖泥鳅,又结伴到清潭镇上游玩了一通,不亦乐乎!如果不出去玩,他们就聚在明娟家打扑克,海吹神聊。

但到了晚上,天宠不再到学校操场上去乘凉,他要在家里陪着明娟。到了晚上,他的玩心就收敛了。晚上大小六个人坐在竹床上,聊聊天,啃啃瓜,真的好温馨。

七月二十六晚上,春霞明海乘过凉,一人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孩子回房睡觉,明娟和天宠还在外面坐着。根据玉荷的约定,明天大概就要来带天宠回去了。一对小恋人喁喁而谈:

“弟弟,你来歇夏,我觉得日子过得快哩!眼一眨,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是哩,姐姐,我也觉得快。”

“弟弟,你回去后,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姐姐。”

“好在还有个把月就开学了,我们又天天在一起了……”

“是的……”

“弟弟,我唱个歌给你听,好吗?”

“好的,姐姐,你唱。”

我送小郎到桥东,

一行韭菜一行葱,

割去韭菜刀刀有,

割掉小葱一场空。

我送小郎到桥头,

桥下桃花顺水流,

我学桃花跟水走,

走到东海不回头。

我送小郎到桥西,

三更燕子五更鸡,

我爱梁上双飞燕,

怕听五更鸡子啼。

我送小郎到河边,

风筝鸢子飞满天,

东风西风都不怕,

一根丝线手中牵。

明娟轻声细气的唱着,天宠听得如痴如醉。他从小就喜欢听这些民歌小调。妈妈打缝纫时经常哼,奶奶小时候哄他睡觉时经常哼。但在外面人们却不大敢哼,怕被说成是“封资修”,不过这两年好多了,又有人在唱了。这些歌都是老祖先留下来的,一代一代地传唱,想消灭是不可能的。他觉得这样的歌比《战地新歌》上的革命歌曲好听多了。歌都是从心底淌出来的,不是大喊大叫,想想有些歌唱的,简直像在发神经!他原来不知道明娟还会唱歌,这时听了大为感动。

“姐姐,你唱的歌比蒋小平还好听哩!”

“不,她唱得好,她从小就练呀!”

“不是的,唱歌不单单靠练……你这样唱,挺好,我喜欢听!”

“真的喜欢?”

“喜欢!”

……

这是阴历六月三十的夜空,繁星满天,像无数颗闪亮的眸子,窥探着世俗人间。这对小恋人坐在庭院里的竹床上谈心,唱歌,虽然彼此看不见对方的面孔,但闻得到对方的气息,感受到对方的温暖。两人都穿着汗衫裤衩,明娟的大辫子搁在天宠的腿子旁边,毛茸茸的,有些凉,天宠悄悄地把它握在手里,满满的一攥。如同夜来香一样,明娟在夜里芬芳袭人,好闻极了。后来明娟睡下了,跟着天宠也睡下了。两人脸对脸睡着,像一对亲姐弟。

好美的小村庄。

好美的夜。

好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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