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力夫,洪与 时间:2021-07-27 19:55 字数:23258 字

一夜的暴风雨,在朝会刚刚结束的时候一下子没有了踪影。云开雾散,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天幕碧蓝,一缕缕淡淡的白云被霞光浸染,宛如条条织锦正在锦江里漂洗。

黎明时分,锦官城已是人声鼎沸。锦江边熙熙攘攘,煮茧的、抽丝的、织造的、织锦的、染整的、漂洗的,都忙碌起来。人们抢着在一早一晚这段凉爽的时间里多做些活儿。沿锦江西上,遥遥相望的便是司金府的重地——车官城,五座兵营拱卫,戒备森严,人们一旦靠近,便传来守卫军士的呵斥声。在锦官城与车官城之间,便是这里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笮桥。

笮桥原本是一座小小的竹子做的桥,用竹篾拧成,也叫竹索桥,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如荡秋千一般。后来锦官城初具规模后,竹索桥不堪重负,官府便将其改建成一座木桥,但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叫它笮桥。也有人说,由于车官城需要大量装箭的竹器,这种竹筒官方叫做笮器,百姓们便按照官府要求做些笮器,在桥的另一端摆摊,换几个小钱,逐渐就形成了笮器市场,因而便叫做笮桥。

车官城的农具作坊在桥的西头,而桥的东头是锦官城的作坊。作坊鳞次栉比,随之而来的就是日常小百货,吃的、穿的、锅碗瓢盆、背篓、耙子推子,应有尽有,间或有小货郎慢悠悠地走过,叫卖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片闹市中心,有一个成都最大的奴婢(隶)市场,每天都有大量的奴隶在这里转手交易,小到娃娃,老到白发苍苍,年轻力壮的家奴、美丽动人的奴婢,衣不遮体的、粉黛华服的,手脚上绳的、花枝招展的,应有尽有。但大多是一些手脚被捆绑的、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像牛马一样被主人牵着,或蹲或坐在地上,蓬头垢面,耷拉着脑袋,就算蚊子在他们的身上已吸得通体透红,连飞都飞不起来,他们似乎也不在意,动都不会动一下。

今天,在这群奴隶中,有一家老小四口格外引人注目。小娃娃偎依在妈妈怀里,而爸爸则被反绑着,绳子的另一端套在妈妈的脚腕上,再套在婆婆的脚腕上,三个人的脚腕上被绳子磨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鲜血已将绳子染成了绛紫色……

丞相西曹令史、锦官赖厷刚刚来到衙门不久,便接到丞相府急令,说今日巳时由蜀郡太守杨洪亲自坐镇,取缔奴婢市场,要他届时出动衙门所有军士封锁东边。而车官城司金府司金中郎将马勋也接到了这样的命令。

刘禅换上便装,走出宫门口。

诸葛亮也换了一身便装,带着马忠等一干护卫人员,早已在宫门口等候。

“咦?”刘禅看看宫门口,“九里提修好了?”

诸葛亮道:“禀皇上,还没有,预计在九月份完工,届时,皇城这一片就不会有水患了。”

“朕闻修建九里提时,国库空虚,是你把先帝给你的赏赐拿出承建的……”刘禅说到这里,长长叹息一声,“等来年丰收了,国库充盈了……”

诸葛亮说:“请皇上不必挂怀,微臣本隆中一介山野之人,蒙先帝厚恩,才出得隆中,今微臣生活所需一切,皆有朝廷供给,无需再置产业。若皇上一定要归还,那就等北定中原后吧。”

刘禅眼眶有些潮湿,他不想让诸葛亮看见,于是转身遥望武担山。

武担山杜鹃花开,绿叶红花,相映成趣。

诸葛亮不知皇上为何遥望武担山,心机一动,便问:“皇上可知这武担山的来历?”

刘禅转身诧异地问:“武担山还有来历?”

“春秋时期,蜀王听说武都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姑娘,便去求婚。武都远离蜀地千里,那姑娘深深为之感动,便嫁给了他。蜀王对她宠爱有加,但她到成都后水土不服,思乡心切,忧郁成疾,不久便香消玉殒。蜀王很是悲痛,决定用王妃家乡的泥土为其建墓。蜀王派五个大力士,千里迢迢到武都去挑土。去武都只有栈道,挑担的人只能用左肩挑担,不能换肩,故又称左担道……”诸葛亮说。

刘禅接口道:“想必百姓为了纪念那五个历尽千辛万苦的力士,便将王妃墓葬之地取名为武担山?”

“皇上睿智不凡,确实如此。当年先帝在武担山之南筑祭坛登基,有人说武担山乃一女子坟墓,不吉利。先帝对我讲,庸人之言。那五丁乃天命者,化为五行神,天有五行,分时化育,乃万物之宗,不顺则为天命所弃!何言不吉?”

“先帝用心良苦,他是在警示朕,要有五丁那种不畏艰辛的勇气……”刘禅叹道。

诸葛亮接着说:“皇上请看,那武担山上,杜鹃争艳,姹紫嫣红。先帝登基之后,曾率法正、刘巴、赵云和微臣等,在山上补植杜鹃。他说曾有一位蜀国的皇帝杜宇亲自率领百姓,根治水患,于是蜀地遂成天府。杜宇死后仍然有益于人民,每年春天农忙,杜宇魂化的小鸟就飞来田间一声声地鸣叫,催农夫播种插秧。”

刘禅大为感动,拉着诸葛亮的手说:“朕也一定做一个爱民之君,请丞相时时监督。”

“微臣相信皇上一定会是一个贤明之君。”诸葛亮也感动地说,“看这天色,估计那边快要动手了,微臣还是陪皇上去看看热闹吧。”

诸葛亮原本打算先推行《蜀科》后,再实行息民之策;朝会上,诸葛亮看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便下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一并实施。于是令蒋琬组织朝臣们学习他制定的约束各级官员的条陈——“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下令蜀郡太守杨洪今日便取缔成都的奴婢市场,无条件释放奴隶,迁徙到广都县,按照息民之策加以安置。皇上刘禅一听,便来了兴趣,想去看看。诸葛亮心想,让皇上看看百姓的真实生活也好,便安排护卫,亲自陪他前往。

“喂,这个怎么卖?”一个人来到那一家四口面前,踢了壮年男子一脚,问道。

一个锦衣华服、管家模样的人立即说:“单个不卖,打包卖。”

“你这几个?打包?就那要死不活的老妈子,还有一个不知道活不活得了小崽儿?你看,就这个,这个,还将就可以……”

他又用脚踢踢那妇人,小娃娃受到了惊吓,睁开眼睛恐惧地看了看,哇哇大哭。那妇人连忙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摇摆着,嘴里小声哼哼:“妞儿乖……乖乖……不哭……”说着撩开破衣衫,把奶头放在那孩子的嘴里。

妇人的其他地方尽管很脏,可那奶子却是白花花的,那买家立即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

管家看出来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弟有眼力,说实话吧,这娘们儿真不错,就那双奶子,啧啧……你们成都的娘们儿,没几个能比得上……”

那人道:“怎么,你不是成都的?”

“嗨……不瞒你说……”管家压低声音,“我乃犍为人士,主人到江州那边高就去了,原本计划全部迁过去,主人说人多了招摇,只好处理一部分……”

“哪个哦?难道是托孤大臣李严李大人?”那人看着他,轻声问。

管家诧异不已,打量着他:“想必你家主人也是朝廷大员,敢问……”

“我家主人才懒得去做官呢。这不,那刘璋拜我家主人为从事,主人以疾去官;先帝刚打下成都时,三番五次来请,主人就是称病不出……”那人说到这里,看看左右,神神秘秘地附耳道,“装耳聋呢,嘿嘿……”

“谁呀?这么牛?”

“杜微杜老夫子。”那人得意地说。

那管家连忙躬身:“原来是你们杜家,失敬失敬!这样吧,你看中哪个就哪个,我也不打包了。”

“承让,承让……”那杜家人连声道谢,接着弯腰抓起那妇人的下颌,打量那妇人的脸,“黑是黑了点,还算周正,就这个了?多少钱?”

旁边那男子怒目圆睁:“管家,你要干什么?”

管家没有理会他,对那杜家人说:“二万四千钱。”

“好,成交!”

那妇人立即哭了起来。

旁边那男子挣扎着站起来,吼道:“不是说好了么?一家人不散开!”

旁边几个家丁立即棍棒交加,打在那汉子身上。

“你这厮怎地不知道好歹?我给你媳妇找了一个上等人家,你不感激我,反来怨我?”那管家阴笑道。

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哀求道:“管家大人,请开开恩,娃儿还小,老娘也一身是病,就别让我们家分开吧,求求你了……这辈子、下辈子我都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去去,妈的,清静一点行不?与我把嘴堵上,免得搅扰得心烦。”管家踢了他一脚,喝道。

那汉子“噌”地一下站起来,一头把管家撞翻在地,撕心裂肺地狂叫:“老天呀……这是什么世道?”他怒目看着管家,咬牙切齿,“你听着,老子今日不死,他日定将割下你的狗头……”

几个家兵把他踢翻在地,死死按住,堵上嘴巴。

那管家被家丁扶起来,夺过一个家丁的木棒,劈头盖脸地朝汉子身上打去。不一会儿,那汉子便没有了声气,他用脚踩在汉子的头上,说道:“把那小崽子拿过来!”

几个家丁如狼似虎地夺过孩子,倒提着那娃娃的一只脚,就像提着一只鸡,任凭孩子号啕大哭,那边杜府几个家丁拖起妇人便走。

那妇人也号啕大哭,发疯似的想挣脱家丁,绝望地呼喊着孩子:“妞儿……妞儿啊……”

那位婆婆目光呆滞,似乎没看见眼前的这一切。

“怎么还不动手?”刘禅远远地站在锦官城衙门的窗前看到这一幕,已经怒气冲天,质问诸葛亮。

诸葛亮也看不下去了,正要命令马忠下去解救,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军士,将奴隶交易市场团团围住。

几个军士持刀将那妇人解救下来,又把那孩子夺过来还给了她。

接着,一队军士开始清场,将奴隶和卖主分隔开来,稍有反抗者,立即被抓起来跪在一旁。一些买家见情势不妙,试图离开,也被司金府和锦官衙门的军士堵了回来。

待一切就绪,杨洪在一帮全身披挂的军士护卫下,缓缓到来。他站在一个台阶上,环视全场,大声说:“皇上有旨!”

军士们立即喝令所有人跪下听宣。

杨洪昂声说:“皇上新登大宝,教化人伦,轻财重生。昔光武帝六次下诏释放奴婢、奴隶,然蜀地屡禁不止,今颁布诏令,取缔各地奴婢、奴隶交易市场,禁止民间买卖奴婢、奴隶。今日市场上的奴婢、奴隶,全部释放为庶人,迁徙到蜀郡广都县统一安置,沿途饮食以及到达之后所需的田宅、器具、耕牛、种子等,都由官府供给。”

百姓们立即顿首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别是那些奴婢(隶),激动不已,不住地跪拜磕头,很多人额头上都磕出了鲜血,他们杂乱地高呼着一些感恩的话。

刘禅感触地说:“丞相,以后朕就把国家交给你了!”

“庲降都督李恢急报!”丞相府书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梓潼郡涪县杜家庄园,雕梁画栋,水榭长廊,掩映在绿荫之中。后院有一个荷塘,荷叶田田,荷花已谢,莲蓬高昂着头,亭亭玉立,矜持而优雅。微风过处,清波涟漪,荷影摇曳,暗香起伏,宛如刚出浴的美人,清新而娇媚。不过,有的莲蓬还带着几片摇摇欲坠的残萼,死死地抱着莲蓬,似乎想拼命地保留那一袭业已惨淡的粉红……

杜微银发白眉,正坐在荷塘边的树荫下,一边悠闲地品茶,一边看书。一个奴婢给他揉肩,另外一个给他按摩腿脚。

“老爷,刚才郡守又派人来催了,说本月必须解散家兵和奴婢,要不然他也不好交差,你看怎么办?”管家风风火火地小跑过来,焦急地对杜微说。

如果说秦宓是成都大户的领头人,那么杜微则是梓潼郡大户之首。良田万亩,在梓潼郡所辖的每一个县,都有他的田地和产业。他的良田主要集中在当地涪、梓潼、汉寿、汉德几个县,就连最远白水县和昭欢县,都有他的矿业和木业。不仅如此,在广汉郡、蜀郡还有其部分田产和盐井。尽管产业涉及农作、水利、畜牧、渔猎和井盐,但他最大的产业还是蜀锦,北到洛阳,西到武都,南到南中,东到荆州,从业人员奴婢(隶)加上附民和手工业百姓,就有一万多人。就这个家族而言,庄园经济自给自足。在战乱频繁的时代,为了保住这些产业,他建立了一只守卫力量,驻守在各地农庄和作坊,加起来也有三千多人,在涪县本部庄园就有一千多家兵。这可是杜家几代人的心血,其间为了壮大力量,不知付出了多少生命。

现在朝廷说山林湖泽乃是天地自然之利,非人所能加,所以当与百姓共有,将大户所占山林江河和荒地全部收归朝廷。其实这些都可以接受,不就是一些山林和荒地吗?

但他不能接受的是,朝廷规定了拥有奴婢(隶)的最高限量:县侯王以上的奴婢不超过60人,乡侯、王子公主的奴婢不超过30人,亭侯、官吏和民间富人的奴婢不超过20人,超出部分无条件释放,由官府按照男丁40亩、女人30亩分给公田。奴婢主杀奴婢不得减罪;奴婢主炙灼奴婢,按律治罪,被炙灼者去奴婢籍为庶民;奴婢射伤人不再处以死刑,更不准滥用死刑……这样算来,杜府拥有奴婢(隶)不得超过20人,就算他到官府任职,也不过50人而已。就这50人,还不能随意打骂和处以私刑。如此一来,他的这份产业说不定哪天就被官府、流民、山贼盗匪等蚕食了。

“老爷……”管家见他不语,便催问道。

“急什么?”杜微翻翻眼皮。

这时,一个小厮跑进来,大声叫管家。

管家喝道:“你这厮是怎地?失心疯了?没看见老爷在这里乘凉么?”

那小厮慌张地说:“成都逃回来的家丁说,那边的家丁全部被收编了。”

“什么?”杜微再也按捺不住,没想到刚刚接到朝廷的公文没几天,成都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在广汉郡那些家丁呢?”

突然,外边锣鼓喧天。

杜微正在疑惑,一个守门家丁飞奔而来:“老爷,老爷大喜,大喜……”

“何事?”杜微冷静下来,沉着脸问。

“丞相领益州牧,请老爷你为主簿,郡太爷亲自来报喜了呢。”

梓潼郡的郡治不在涪城,距此少说也有百里之遥。杜微不敢怠慢,亲自到门口迎接。

梓潼郡太守张翼领着一帮属官和涪县县令,带着一队军士,一路锣鼓唢呐,招摇而来;见杜微出来,忙迎上去拜见:“恭喜杜大人,贺喜杜大人,丞相请你为益州主簿,吩咐下官亲自将圣旨送到府上。”

丞相亮领益州牧,为了照顾蜀地士绅的情绪,选迎皆妙简旧德,以秦宓为别驾从事,五梁为功曹从事,杜微为主簿,谯周为劝学从事。丞相府本来就履行了益州府的很多职能,于是诸葛亮决定两府合署办公,王连兼领治中从事,马谡兼领司马,其余属官如议曹从事、部郡从事、督军从事,主簿、书佐等都沿用以前的人员。

息民之策实施一个月以来,除了巴东郡、涪陵郡、梓潼郡以外,各地都进展顺利,百姓安居,流民游侠几乎绝迹,很多山贼也自愿归附官府,求得田地。张慕的手下也逃了不少,他只好带着为数不多的人马潜伏到繁县(今四川彭州市)的大山里。百姓不再支持山贼,成都周边治安一下子绥靖。

至于巴东郡,当马勋从江州回来把巴东郡的盐政给他做了汇报之后,诸葛亮就感到巴东的问题很复杂,即便是更换了郡守,如果李严不支持,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目前李严尽管政见与自己有些相左,但总体上还是心向朝廷。前不久还给投降曹魏的孟达写了一封劝降信,而孟达也表达了回归大汉的意思。若真能策反孟达,把上庸这个战略要地夺回来,那以后北伐就多了一些把握。只要心怀朝廷,那就只能尽量团结,争取求同存异,何况他还是托孤大臣呢?

先帝归天后,李严给皇上上书,请求把家眷从犍为郡迁到江州或者巴东,皇上恩准了,可是他没有动,直到上个月息民之策开始实施后,才迁到江州;按照朝廷惯例,其子李丰居于成都。朝廷所有官员都明白,与其说是迁家眷,还不如说是把奴婢(隶)和附民全部迁移到江州、巴东一带,借此躲过朝廷息民之策给他带来的损失。所以,一旦采取强硬措施,将会引发李严的强烈反应。诸葛亮寻思,与其无法彻底解决,那就不如先放一放。

但巴东郡太守刘琰却不能继续陷在其中,毕竟他是大汉皇室后裔,加之刘琰还有一个职务——中军师,是丞相府的属官。所以诸葛亮便想把他调回成都。为了避免与李严的矛盾恶化,他写信给李严征求意见。李严则力推自己的属官参军潘文怡接替刘琰出任巴东郡太守。

这个潘文怡不就是在江州被逮住贩卖私盐的潘家掌舵人吗?怎么与李严走到一起了呢?诸葛亮尚在犹豫之际,李严又连续两次来信。算了,潘文怡就潘文怡吧,为了大局,先忍一忍。

而梓潼郡的息民之策推行缓慢,主要缘于杜微这个家族,所以在安排益州府人事时,诸葛亮便请他为主簿,以期换得他带头执行息民之策。可这个杜微竟然说自己耳朵聋了,无法履职。既然如此,那只有采取强硬手段了。

诸葛亮面带怒色,对锦官赖厷下令:“梓潼郡太守张翼是怎么搞的?你亲自去,先以纠察蜀锦为名,对杜家进行抑制。”

王连连忙说:“丞相,这个不怪张翼,他本来想采取强硬措施,被我阻止。那涪城杜家与秦宓秦大人家、成都王商家有区别。论财力,也许杜家比不上后两家,但杜家远离京畿之地,拥有强大的家族武装,据说家兵有五千余众,就算把秦宓秦大人家与王商家的家兵加起来,也不及他的三成。凭锦官府的兵力,那是万万不成的。如果第一次无法解决,那么以后就更难解决了。”

“那你有好的办法没有?”

王连说:“下官以为,先外围而中心,现在蜀郡、广汉郡已经将杜家的家兵强行收编,只需再令梓潼郡将杜家派驻各县产业作坊的家兵收编后,朝廷派出大员,持节符包围杜家庄园,这样一来,杜家不得不就范。”

“下月,先帝就要下葬于惠陵,现在成都这边都在看着梓潼郡,给人以口实,弄不好又要闹出乱子来,时间不等人啊……”诸葛亮沉思着说,“我看还是直接攻破杜微的心理防线为上策……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杜家庄园……”

“马忠!”诸葛亮目光炯炯,“令你带领羽林健骑五百,明日三更出发,与赖厷一道,会同张翼的郡兵,收编杜家织锦坊的家兵。”

一夜风雨雷电,杜微几乎没有合眼,好不容易刚刚入睡,又是一阵阵闪电雷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索性不睡了,叫奴婢掌灯,在书房静坐……

从蜀郡、广汉郡接二连三地传来坏消息:在官府的舆论攻势下,杜家的奴婢(隶)开始逃亡,派出家兵追缉,但家兵却都被郡兵抓了起来,只好吩咐加强看管,但还是有人逃跑,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前几天,开始有家兵举家逃亡,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眼看杜家几代人的心血就要毁在自己的手中,他心急如焚,但又无力回天,短短的十余天,他已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挨到黎明时分,居然光风霁月。那西去的月亮宛如一把镰刀挂在一汪的清泉上;而东边的天幕上,未见太阳,却已经射出万道霞光,与那淡泊宁静的月华交相辉映……凉风习习,蛙声一片,原野的花香似乎在空气中湿漉漉地已然发酵,沁人心脾……

杜微来到荷塘边慢走,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似乎还有点心神不宁,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一整天担惊受怕。眼看夕阳西下,已近黄昏,没有什么人报告坏消息,他心头才缓缓平静下来,顿时睡意蒙眬,呵欠连天,正欲小憩,管家一路狂奔而来,惊恐地大叫:“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杜微猛吃一惊,忙问:“何事惊慌?”

“羽林军……”管家弯腰喘气。

“什么?羽林军?”杜微睡意全无,他瞪着管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管家说:“是是是……皇上的羽林军,还有张太守的郡兵,包围了织锦坊……”

织锦坊是他最大的家业,所以涪县的家兵有六成部署在那里,他一下慌了神,大叫:“备车,备车……”

管家慌忙跑出去,他也跟着往外走。还没到二门,管家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

“老爷……丞相车驾到了……到了门口……”

杜微一听,立刻瘫软在地,喃喃地说:“完了,完了……杜家完了……”

在管家的搀扶下,他失魂落魄地来到大门口。

这时候,突然从西头的巷陌里隐隐传来一阵歌声: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这歌,颇有意味……”马谡说了一句。

诸葛亮本欲与杜微相见,闻马谡之言,也便驻足倾听。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如诉如泣,在一片暮光中尤显得清越凄凉……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

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儿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

诸葛亮朝外走了几步,翘首西望……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

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

“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妻子长年累月生病,临死前把叫我到跟前,她有最后一句话要叮嘱,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泪水就扑簌簌迷糊了双眼。

“几个孤儿拖累了你,不要让娃儿挨饿受寒,犯了错也不要打骂,这日子照这么下去,他们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夫君啊,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想抱小儿却没长衣,短衣又破又烂。我只好紧闭窗门,留下娃儿到市场去买点吃的。半路上遇着亲友,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乞求我替他的娃儿买吃的,我也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我想不伤心都不行啊!”掏出仅有的几枚铜钱来交给他。

回到家中,小儿啼哭着让我抱,我无可奈何地在空空的屋里走来走去。

“还是不要说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孩子和我一样会死去。”

歌声戛然而止,众人肃立,只有隐约的风声……

良久,诸葛亮朝杜微深深一拜:“先生可知此曲?”

杜微老态龙钟,满脸茫然,回拜诸葛亮后,指指自己的耳朵。

管家忙点头哈腰地说:“禀丞相,杜老爷他耳聋已经好几年了,他听不见,听不见!”

杜微侧身做个手势,恭迎诸葛亮到里面坐。

诸葛亮对那管家说:“天色已晚,就不打扰了,你去备些笔墨来,我与杜老先生说话。”

不一会儿,杜家的随从就取来笔墨,搬了一张几案。诸葛亮坐在杜家大门的门槛上,在青石板地面上写道:“皇上今年始十八,天姿仁敏,爱德下士。天下之人思慕汉室,欲与君因天顺民,辅此明主,以隆季兴之功,著勋于竹帛也。”

杜微看后,也书道:“草民年老体弱,万乞乡里。”

诸葛亮移步换了个地方,蹲在地上又与书答:“曹丕篡弑,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欲与群贤因其邪伪,以正道灭之。怪君未有相诲,便欲求还于山野。丕又大兴劳役,以向吴、楚。今因丕多务,且以闭境勤农,育养民物,并治甲兵,以待其挫,然后伐之,可使兵不战民不劳而天下定也。君但当以德辅时耳,不责君军事,何为汲汲欲求去乎!”

杜微看后,摇摇头,伏地顿首不起。

诸葛亮无奈,便书:“拜为谏议大夫,可居乡里,以从汝志,何如?”

杜微沉吟良久,才起来拜谢。

从杜府出来,诸葛亮细想那女子的歌声,觉得有些蹊跷,便问:“刚才那唱歌的女子,怎么就在杜府附近?”

“丞相莫怪,那是下官提前叫张太守安排的。”马谡道,“想那杜微,听了这歌声,心气儿便短了一大半……”

“攻心为上……哈哈,这样也对,朝廷算是对他仁至义尽,其他绅士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诸葛亮呵呵直笑,嘉许地看着这位从荆州就跟着他的属下。

八月,刘备下葬于惠陵。

秋高气爽,成都平原沉浸在一派秋收的喜悦之中。

“丞相,我大汉户籍人口从以前的70余万增加至93万余口,尽管减轻了百姓的赋税,但今年赋税收入7亿钱,比上年净增加2亿多钱,各地府库开始充盈起来,若明年再度丰收,那各地府库就满了。”蒋琬放下笔,喜滋滋地说。

“百姓收入怎么样?”诸葛亮问。

从事郎中吕乂道:“广都县令斐俊上的折子说,郑二老汉有田40亩又23步,今秋收获31000市斤的谷,扣去税赋、一年的口粮、种子、盐、两件衣服等开支,还节余340斤。斐俊的折子还说,那郑二老汉专门跑到县衙跟斐俊说,请皇上和丞相去他家吃新米饭。”

“哈哈,吃饭就免了吧……有了节余就是好事,至少来年不会闹春荒了。”诸葛亮说到这里,略微沉思,接着说,“有了节余,我们要注意引导百姓继续躬耕勤苦,谨身节用,要丰年不奢,善积蓄,以备灾年。”

马谡接口说:“对,倡导节俭,官员要率先做起。”

“马参军说得好啊,现在我们一些官员,丰收了,家底殷实了,开始讲排场了,就连驾车的马都务求纯色的公马。我听说市场上的公马都卖到了40万钱以上,而母马才7万钱左右,像这么下去,怎么得了?”诸葛亮说,“蒋琬,你派人去把我那几匹驾车的公马卖掉,全部换成母马,也不要纯色的,一般的就行了。”

秦宓连忙说:“那下官也换成母马吧……”

“老夫子莫要紧张,如果你能换,会比我换更能起到以身作则的效果,但你不换也行,呵呵……”诸葛亮笑道。

“丞相你都换了,我等焉能不换?”功曹从事五梁也应和道。

劝学从事谯周进言说:“不仅官员……要带头,天子也要……带头,百姓才会心悦诚……诚服。”

“嗯……”诸葛亮沉吟一下,“谯大人言之有理,这方面还请你上个折子给皇帝,你们是知道的,这引经据典呀,非谯周莫属,我孔明可是你的学生咯……”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起来。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

谯周心情大好,便说:“那……那下官就……上个折子吧。”

“还有啊,要引导百姓,金银翡翠,奇珍异宝,这些奢侈品不是一般百姓家用的;锦绣绮罗,玄皇衣帛,也不是寻常百姓穿的;雕梁画栋,萧墙数仞,也不是一般百姓能修得起的。不要家有余粮,就跟别人攀比,空耗财帛。”诸葛亮继续说。

其他人都不住地颔首。

大家讨论正欢,军士来报,说出使东吴的邓芝回来了。诸葛亮大喜,就要出门迎接。

蒋琬忙说:“丞相,九里提已经修筑完毕,杨洪大人派人来请你参加竣工仪式……”

“王连和谯周去一下,秦宓、五梁、马谡、吕乂,你们……哦,这样吧,两府其他属官都跟我去迎接邓芝,都去。”诸葛亮边说边走。

蒋琬拿出一份文书又说:“那请丞相审阅一下碑文,今日就要宣告。”

诸葛亮拿过来看:

丞相诸葛令:按九里提捍护都城,用防水患,今修筑竣。告尔居民,勿许侵占、损坏。有犯,治以严法,即令遵行。建兴三年九月十五日。

“九里提是先帝在世时议定令我督办的一项民心工程,为了纪念先帝的功德,将建兴改为章武吧。”诸葛亮说完,交给蒋琬,带着众属官上车而去。

两个月前,皇上刘禅与诸葛亮正在锦官城衙门观看取缔奴婢市场的行动时,庲降都督李恢急报:南中益州郡豪族雍闿已经公然反叛,他把到任的郡太守张裔绑了,送到东吴,正式与蜀汉决裂。牂牁郡太守朱褒拥郡响应,越嶲酋长高定、南中豪强孟获也相继响应。高定杀死郡中将领焦璜,自封为王。南中四郡除永昌郡外,其余三郡益州、牂牁、越嶲全部起兵叛蜀归东吴孙权,大汉在一夜之间沦丧了半壁江山。

刘禅顿时慌了神,大汉本来就只据一州,再失去半边疆域,岂不为天下嗤笑吗?

“丞相有何打算?”他内心在犹豫是不是把李严召回来,起兵平息叛乱。

诸葛亮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慌不忙地说:“皇上勿虑,南中三郡东归东吴,但那孙权鞭长莫及,不用放在心上。为今之计,只需派一名使者重新修复孙刘同盟,消除东顾之忧,还可使南中反叛势力土崩瓦解。目前朝廷需要做的就是闭关息民,恢复国力,届时再起兵讨伐不迟。”

“那丞相何时派出使者?”刘禅豁然开朗,连连点头。

诸葛亮说:“不急,一则现在就去反而显得我们很是贫弱,二则要选派心怀大汉、睿智权变之人。”

但这段时间以来,不断有大臣进言,召回李严,起兵平叛,就连皇室后裔巴东郡太守刘琰、荆襄之地来的一些大臣,都认为应该如此。那来敏居然在皇宫门口长跪不起,声泪俱下,说大汉已经不像一个国家了,要皇上过问南中之事。

刘禅也开始动摇了,派使臣询问诸葛亮究竟有什么打算。

连日来,诸葛亮也很苦恼,究竟选派谁合适呢?正在烦恼之际,邓芝求见,说:“现今主上在位不久,年幼力弱,适宜派遣使臣重修孙刘联盟,那么朝廷则无东防之患,南中雍闿等辈失去东吴的支持,内部必将出现分化,那么南中就不足为虑了。”诸葛亮大喜,道:“我想了很久,但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现在我找到了。”邓芝问是何人,诸葛亮说:“就是你了!”于是,邓芝以大汉中郎将身份出使东吴。临行,诸葛亮还委托他带了一封家信给哥哥诸葛瑾。

诸葛亮率属官出城五里相迎,邓芝看到丞相带着大群官员这么远相迎,甚是感动,急忙下马跪拜诸葛亮。

诸葛亮一把挽起他,端详着他说:“伯苗辛苦了……”

“下官幸不辱使命,孙仲谋已与曹魏断绝关系,与我大汉签订同盟协定。”邓芝接过随行人员递来的文本,双手呈上说,“这是和约文本,请丞相过目。”

诸葛亮大喜,把文本交给秦宓。

“丞相,下官还给你带来一个人……”邓芝朝后面一个少年招手,“仲慎,你过来,你过来……”

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走过来。

诸葛亮一看,心念一动,想必他就是哥哥的第二子诸葛乔。

“诸葛乔拜见……”诸葛乔略微迟疑,期期艾艾地说,“诸葛乔拜见父亲……”

诸葛亮喜不自胜,扶起他看了又看,然后说:“你且在后边跟着,待为父处理完公事,先带你去拜见皇上,然后回家,啊!”

诸葛乔低声应了,便退到后边去了。

诸葛亮看完与东吴的和约,便问邓芝:“伯苗此番前去,一定费些周折,列位大人,我们不妨边走边听伯苗讲讲?”

众人都随声应和。

诸葛亮侧身做了一个让路的动作,说:“伯苗,请。”

“丞相先请……”邓芝紧紧跟在诸葛亮后边,“开初孙仲谋根本不见我,我便自行上表说:‘臣今来亦欲为吴,非但为蜀也。’”

诸葛亮道:“欲擒故纵,好好好……”

“丞相过奖。仲谋果然见我,说:‘我原本诚心想与蜀联合,但恐怕蜀主年幼力弱,国小而国力不济,如今一旦联盟,如果曹魏以此为借口来进攻,怕不能保全江东,所以我十分犹豫。’”

诸葛亮说:“仲谋之言,倒也是大实话,有这种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那伯苗如何作答?”秦宓饶有兴致地问。

诸葛亮看看他,来了兴致,对大家说:“我们先请教秦大人作答如何?”

这一提议激起了众官员的兴趣,都大声叫好。

秦宓向各位官员拱拱手,笑道:“那我就献丑了……大王可要知道,蜀地关山重重,有险隘可固守,吴有三江可阻隔,那中原之兵,不习山地战和水战,蜀地与江东一起成为唇齿,两长阻击一短,进攻可并力夺天下,退可以鼎足而立,此自然之常理也。若曹魏先吞并蜀地,江东岂可自保?”

大家都点头称是。

诸葛亮微微一笑:“伯苗如何作答?”

“秦大人不愧蜀地辩才……我大体也是这样作答的,不过我还说了两点:其一,吴、蜀二国结合拥有四州的地方,大王你是当世英杰,而大汉丞相诸葛亮亦是当世管仲、乐毅。丞相一纸息民之策,百姓安居,民心归附,府库充盈,国力业已在逐步恢复。其二,而今大王若想委身向魏,魏必定要大王入朝朝拜,征召太子到魏都为官,明为官,实为人质。若不遵令,则可有名目讨伐叛乱。假如我朝再顺流进发,大王为之奈何?”

众官员没想到邓芝句句切中那孙权的痛处,不由得大声叫好。

秦宓即刻对邓芝一拜:“时闻伯苗性格正直简单,今日一见,还如此权宜机变,佩服佩服。”

诸葛亮抓起他二人之手,笑着说:“蜀地有如此人才,何愁大业不成?”

“孙仲谋还详细问了我朝的息民之策,不过他感兴趣的是值百钱。”邓芝又说。

很多蜀地本土官员心里一沉,都默不做声,秦宓也扭头装作眺望他处。

诸葛亮哈哈大笑:“这值百钱乃权宜之计,反正我们是不会再铸造了,让那孙仲谋试试也好。”

秦宓等蜀地本土官员见丞相如此说,都不由得笑起来。

“列位大人,你们对朝廷做出了巨大牺牲,大汉感谢你们了!等王师北定之时,定当加倍回报大家。”诸葛亮说完,深深一揖。

秦宓很是感动,连忙回拜说:“丞相有这份心意,我等心满意足了。”

一行人刚回到相府,黄月英已得知消息,便径直到前门等候,见到诸葛乔,立即眉开眼笑,拉着他的手就要回后堂。

诸葛亮道:“不忙,我先带乔儿去觐见皇上。”

刘禅看了与孙权签订的和约,大喜,勉励了邓芝一番。诸葛亮这才叫诸葛乔进殿觐见皇上。

刘禅兴致很高,详细询问江东的情况,特别是百姓的生活状况,又留他们三人共进晚膳。他们出来时,已经过了戌时。

诸葛亮和诸葛乔回到丞相府,见黄月英在门口张望,便笑道:“想见乔儿了吧?”

黄月英叫人先带诸葛乔回后厅,自己拉着诸葛亮的手急匆匆地走。

诸葛亮问:“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你且随我来。”黄月英说完便走。

诸葛亮狐疑地跟着她来到后门,见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悲悲戚戚,宛如一枝带雨的梨花。

诸葛亮问:“她是何人?”

“她叫李夏青,是李严之子李丰送来的,说奉李严之令,恭喜你喜得养子,还说我身边至今尚未有奴婢,所以送一个过来照顾我的起居……”黄月英低声说。

诸葛亮一下火冒三丈:“这乔儿前脚刚进门,他李严就知道,那我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何况朝廷刚刚推行息民之策,释放奴婢,而他却给你送一个过来,什么意思吗?不行,不行,叫她回去!”

“你急什么呀?等我把话说完。”黄月英责怪地说,“我也说了,叫她回去,可她……她哭泣着哀求,说如果她回去,就算李严李大人不会追究,但李家其他人是不会放过她的家人的,更不会放过她……我看这女子可怜,要不就留下吧?”

“不行就是不行,此事勿要多说,叫她回去。”诸葛亮说完,转身走了。

秋雨不期而至,看不见天幕,伸手不见五指,平常蜿蜒曲折的小巷顷刻间销声匿迹,只听得见刷刷的雨声。只有偶尔从窗户上透出的一点点微弱的光亮,能给人一丝丝慰藉……

丞相府后门一般是不点灯的,遇到这样的雨夜,守卫军士紧锁大门,站立在里面的门房边,只有当巡逻的军士路过点卯时才会给他们带来一点光亮。

今晚后门一直打开着,门口左侧插了一个火把,火苗在秋风中摇曳,忽明忽暗,在空旷的小巷里,显得孤苦伶仃。

那女子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她的面前放着一碗米饭、一碟小菜和一双筷子……

在江州被那官人救起后,父亲入土为安,她没有想到的是,救她的人居然是大汉朝廷托孤大臣、总领天下兵马的中都护李严。

其实,她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母亲,去年春荒,官府拿不出粮谷来赈济,很多百姓便逃难去了。夔门是不能去,外水险滩,九死一生。只有北上南充,再西去成都。家里实在是渡不过去了,哥哥便带着母亲踏上了逃难的路途,这一去便杳无音讯。不久,村里回来了一些百姓,但他们都不知道哥哥和母亲的消息。但这一切不能告诉眼前这位贵人,因为就是自己说这世上再无亲人,才引起李严同情的。她想都不敢想象自己将来的命运,在这个世界,能够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大不了就在李家做一辈子奴婢,求个温饱也罢。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她犯糊涂了。李严不仅没有叫她为奴为马,反而叫几个姐姐样的女子每日里教她一些礼仪,还找了一个教书先生教她认一些字。她祖上也曾是读书人家,还做过小吏,她本来就识得几个字。对此李严更是喜不自胜,便叫教书先生教授她一些诗词歌赋什么的。于是乎李家上下对她很是尊敬,这反倒让她不安起来。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教授她礼仪的一个姐姐不知怎地,说了几句风凉话,恰好被李严路过听到,勃然大怒,拔剑杀了那个姐姐。其他姐姐吓坏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求饶命……

“姑娘,你还是走吧,我家老爷是不会留下你的。”黄月英站在门后边看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了,便走到她跟前,给她戴了一个斗笠,劝道。

“夫人,求求你……我要是……走了,我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得死……我家本是他们的奴隶……这天下之大,小女往哪里去啊?呜呜……”那女子浑身哆嗦,声音已经嘶哑,想哭都哭不出来。

“唉……要不,我叫人去把李丰叫来,当面说清楚?”黄月英长长叹息。

那女子接着哭道:“夫人,千万别……那样就真害死我爹娘……小女子死在这里,还能救救家里人……”

“唉……苦命的孩子……”黄月英叹息一声,走回屋里。

“这姑娘说得对,说不定去找李丰来,真会害了她家亲人的性命,这可怎么办呢?”黄月英心里七上八下的。

诸葛亮来到前厅衙门,见所有属官都还没走,而且杨洪也来了,很是诧异:“你们手头都有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怎么回事?”诸葛亮觉得他们表情有些古怪,愈加好奇。

王连推推秦宓,努努嘴。

秦宓无奈,只好说:“你们都怕,那我来说……丞相,是这样的……咳咳……今儿你不是喜得养子么?大家寻思着,你又不收礼,便每人出几个钱,定了两桌酒席……”

这时候,外面喊声传来:“圣旨到!”

诸葛亮连忙躬身相迎,几个太监领着一队军士抬着几十个大箱子进来;一个太监一脸威严,宣旨道:“皇上口谕,今与江东孙权结为同盟,乃大汉之福,而丞相诸葛亮又喜迎其兄瑾之子为养子,朕大善之。封诸葛乔为驸马都尉,赐蜀锦一百八十匹,金银披挂一套,宝剑一柄,贺之。”

“谢皇上恩典。”诸葛亮拜谢道。

那小太监换成一脸媚笑,恭恭敬敬地请诸葛亮点验查收。

谯周心里直嘀咕:“下午还在讨论如何倡导节俭,封个驸马都尉也就罢了,哼……这皇上可真大方……”

驸,即“副”,驸马都尉,掌副车之马,天子出行,副车三十六乘,其实就是天子出行时候赶马的马夫,相当于给总书记开车的备用驾驶员。这个职位在今天也许没什么,可在古代那就是权势和地位的象征,很多丞相、大将军都是从这个位置上走出来的。

“恭喜丞相。”众人齐声相贺。

诸葛亮笑眯眯地环拜,今天他实在是高兴。

“来人,将皇上这些赏赐搬到后堂。”马谡走到门口,吩咐几个值守的军士。

诸葛亮忙说:“慢!把那件披挂和宝剑拿进去就行了。蒋琬,把这一百八十匹锦放入府衙仓署。”

“丞相,这可是皇上的赏赐啊。”蒋琬说。

“那仓署的金银、粮谷还不是先帝的赏赐?我一家三口,要这么多东西干吗?”诸葛亮笑笑,又说,“各位的心意我领了,吃饭就免了吧,你们也该回去了,去吧去吧,我这还有折子要看……对了,杨洪,明儿一早,你陪我去录囚。”他说完,便进了签押房。

直到两更左右,诸葛亮才回到后堂,问:“乔儿睡了吧?”

“嗯,早睡下了……不过……”黄月英忧郁地说。

诸葛亮眉尖一挑:“难道那女子还没走?”

“还在后门跪着呢……这雨要是一直下,怕是要出事……”

诸葛亮恼怒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叫李丰来,本相亲自给他交代!”

“别别……那李严,你总比我清楚吧?那姑娘说,要是跪死在这里,兴许能保得了她家人的性命,要是回去,不仅她必死,而且还保不住家人。唉……”

诸葛亮沉吟不语。

“要不,我们先让她留下,给她个庶民籍,来去自便,岂不两全其美?”黄月英建议说。

“禀夫人,那女子昏过去了。”一个军士在门外报告。

诸葛亮无奈地摇摇头说:“那……夫人你拿主意吧。”

转眼就到了年关,涪陵郡、巴东郡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三个郡的豪族,络绎不绝地奔向永安县。李严府邸的各类人员开始忙碌起来,每天都要接待大量来拜年的贵客。

李严的办公地点本来在夔门的军营,那潘文怡出任巴东郡郡守后,为了感恩戴德,便与朐忍县徐氏家族商议,把徐家在永安县的一个庄园暂时借给李严安置家眷。徐家有大量私盐需要出境,正想巴结李严,便爽快地将庄园送给了他。李严也颇守潜规则,对上上下下都打了招呼,不准索取徐家一个铜子儿,徐家的商船无论装什么货都畅通无阻。这样一来,巴郡、涪陵郡和巴东郡大大小小的豪族大户竞相寻求关系,巴结李严。应酬多了,李严也觉得烦人,于是就委托潘文怡全权办理,两人私下约定,四六分账,李严六成,潘文怡得四成。

潘文怡带着几十个军士,抬着几十口大箱子来到李严府上,请李严一一点验。

“这……这也太多了吧?”面对这几十箱银钱,李严也颇为惊骇。

尽管他以前在犍为郡任上,凿通天社山,修筑沿江大道,大兴土木,把郡城整修一新,以致观楼壮丽,为一州之胜宇。在这些工程中,他着实大捞了一把,但也没有这么多钱。

潘文怡一脸逢迎说:“侯爷把守东大门,这可是黄金水道,那蜀地怎么能与之相比?这是账本,请一一查验。”

“看来你这个郡守也不错,哈哈……”

“跟着侯爷,沾点侯爷的光……”潘文怡点头哈腰,跟着傻笑。

“报!”管事跑进来,“禀侯爷,成都王家求见。”

李严微微错愕:“什么?王家?哪里王家?”

“成都王氏家族,叫什么……哎呀……”管事的一时记不起来,“侯爷,这今天事儿多,小的……”

李严颇为纳闷儿,便道:“客厅相见。”

他有意逗留了一会儿,才叫上潘文怡,一同来到客厅。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立即跪拜相迎:“成都王祐参见李大人。”

“王祐?”李严脑子飞速运转,也想不起王祐这个名字,便问,“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我?”

王祐伏地连连磕头道:“大人,草民是荆州议曹从事王甫之子,先父去年随先帝东伐,死于乱刀之下……”

“噢……你叔父可是王商?”

“草民正是王商的侄儿。”

李严立即起身扶起他:“失敬失敬……”随后对潘文怡说,“这成都王家本是广汉郪(今四川三台县)人,先祖王堂,先后任郡守、将作大臣,是成都一等一的大户人家。”

王祐叫人把东西抬进来,原来是两箱珠宝玉器、一箱银子和一箱金子。

“使不得使不得……”李严见如此重礼,连连摇手,“无功不受禄嘛。”

“请李大人救救王家……”王祐伏地哭泣说。

李严一惊:“何故如此?”

“先父刚刚阵亡,尸骨未寒,那丞相诸葛亮推行什么息民之策,规定大户人家最多保留二十个奴婢,还要解散家丁,交出山林湖泽和贫瘠之地,我们王氏家族不从,被他杀了三个,抓了十余人,关在大牢为奴……”王祐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李严把他扶起来,义愤地说:“这丞相也是,推行息民之策,抓那么多人干吗?这样吧,你先去驿馆住下,容我想想,回头我给你个信儿。”

王祐大喜,又连连磕头,才辞别而去。

潘文怡看看那些珠宝玉器,说:“天府之地,果然名不虚传……”

李严大笑:“你呀,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想回去了吧?你看着称心的,选几样,拿去哄哄你那儿雌鸟儿,哈哈……”

李严还在犹豫,究竟帮还是不帮这王家。没几日,蜀地那边马氏、李氏、赵氏、何氏等大姓豪族相继赶来,送来大量金银财帛。他们的要求跟王家一样,也有族人被关进大牢,求李严想想办法。

这一下李严真为难了,这么多人,帮也帮不过来呀。

潘文怡问:“侯爷真帮还是假帮?单帮还是全帮?”

“此话何意?说来听听。”

“假帮嘛,答应就是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真帮呢,凭借侯爷关系,从大牢里捞出一两个人来,那还不容易?买通狱卒,抓几个流民,暴打一顿,打破脸面,顶包换出来即可。”

李严又问:“全帮呢?”

潘文怡拱手相拜:“恭喜侯爷,蜀地豪族当竞相传诵侯爷功德。”

“少卖关子,就说怎么帮?”

“这个更容易,侯爷只需上折子给皇上,说什么巴东出现祥瑞,请求大赦天下即可。”

李严大喜:“我得潘先生,堪比那诸葛亮。”

一夜雪花,大地银装素裹,成都大街小巷被皑皑的白雪覆盖;雪花仍在飞舞,纷纷扬扬的。时而一阵呼啸的北风掠过,珠帘一般的雪花便乱了阵脚,没有了章法,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窜。街道上格外宁静,鲜见行人,间或有几个都是行色匆匆,像被什么不吉利的东西缠着追着一样,转眼就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李夏青如往日一般,早早起来,生火、烧水、煮饭、打扫……等诸葛亮、黄月英起来时候,她已侍立在门外,一听见说话声,便一阵小跑把热水端进去,侍候他们洗漱完毕后,把热腾腾的稀饭端上来。

“乔儿呢?怎么还没起来?”诸葛亮脸色一沉。

李夏青小心地说:“老爷,昨晚公子又发烧了……”

“让他多睡一会儿吧,这孩子,身子怎么这么单薄……”黄月英微微叹息一声,转头对李夏青说,“小青呀,你也来一并吃了吧,这冰天雪地的,一会儿都凉了。”

“奴婢不敢,还是请老爷夫人先吃。”李夏青忙说。

诸葛亮责备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是奴婢!”

“是是是……奴婢……不不……小女习惯了,还一时改不过来……”李夏青心里一阵感激。上个月,诸葛亮把她转为庶民籍,跟她说来去自由,哪天想走,说一声就是了。

“对了,夫人,我叫蜀郡太守杨洪把她纳入流民,按照政策也分30亩地,说就在郑二老汉田地的旁边,一会儿你叫人去蒋琬那里取田契。”诸葛亮说。

李夏青心里掀起一阵波澜,不知说什么好。

黄月英边吃饭边责怪道:“你呀,人家一个姑娘,就是分了田地,怎么打理?要不这样,那郑二老汉我也见过,老实人呢,不如就委托郑老汉打理着,每年除了交纳的赋税外,谷物与郑二老汉对开分?”

“这个法儿好是好,不过可不能强求郑老汉……要不春节后跟老汉商议一下,他不就是爷孙两个吗?年纪也大了,孙子不满十岁,不如就叫他认李夏青做个女儿,岂不更好?”诸葛亮笑道。

黄月英立即附和:“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过人家小青有父母呢……”但她又一脸犹豫。

李夏青忙跪下说:“老爷夫人,小女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好?”

“瞧瞧……你这小妮子,怎么分不出个好歹来?”黄月英把她拉起来,轻轻地打了她一下。

李夏青说:“我知道你们为我好,可我哪里都不想去。”

黄月英笑笑:“说实话,你一来呀,我就轻松多了;要是你真走了,我还不习惯呢。”

“那小女就一辈子侍候老爷夫人……”李夏青眉开眼笑地说。

黄月英摇摇头,笑道:“傻姑娘……”

吃过早饭,李夏青对黄月英说家里没棉线了,要去买一些。

黄月英说:“这天寒地冻的,等放晴再去吧。”

“昨晚我看老爷那件袍子都裂口子了,就这么一件,不补怎么穿出去啊?”李夏青说,“夫人,要不我去买点棉花、几丈布,给老爷做一件吧。”

“那好吧。”黄月英取出一些钱给她,“里子用麻布,外面用丝帛就是了。现在麻布是三百钱一匹,丝帛是七百钱一匹,这物价又涨了……”

李夏青笑道:“夫人,没涨多少;麻布一匹才涨了二十钱,丝帛涨了五十钱,年关哪有不涨价的?”

十一

“这李严,真多事儿,永安守好不就得了嘛……”诸葛亮把李严的折子使劲摔在几案上,抱怨说。

蒋琬站在一旁道:“那……丞相,这折子怎么办?”

“先不理睬!”诸葛亮有些恼怒。

蒋琬无奈,拿着折子走了出来,找王连商议:“王大人,这折子……丞相说不予理睬,下官以为有些不妥……”

王连拿着折子沉思了一下,问:“丞相情绪如何?”

“看不出来……”蒋琬也不敢肯定诸葛亮今天心情是好是坏。

王连说:“我去看看。”说完,拿着折子就进去了。一进去,发现屋子里很冷,便又立即出来,吩咐军士又生了一盆炭火,端了进去,放在丞相的脚下。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折子:“屋子里又不冷,生火干吗?”

“下官有意见,丞相。”

诸葛亮有些意外,把手里的折子放下,看着他:“哦?说说,啥意见?”

王连说:“丞相提倡节俭,我双手赞成,但再节俭,也不能跺着脚办差吧?丞相不生火,那秦宓、五粮、蒋琬和我等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本来他还想说,丞相你可才四十来岁嘛,但看见诸葛亮须发花白,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便忍住没说出来。

诸葛亮笑笑:“好吧,你是留府长史,你看着办吧,不过,注意安全。”

王连乐颠颠跑出去,外面顿时传来一阵低低的欢呼声。

不一会儿,王连与蒋琬一并进来。

王连说:“丞相,李严这折子我们还是得回应一下,要不他要是告到皇上那里,我们就被动了。”

“回应?”诸葛亮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蒋琬劝谏道:“先帝在世时,每到新年都有官员上折子请求大赦,都被丞相否决了。这次推行息民之策,抓了不少人,都是豪族大户,与朝廷本土官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估计很多人都在盼着新皇上新年大赦呢。下官是担心如果不回应,有的人会借此大做文章。”

这时,马谡进来通报说:“少府王谋、虎贲中郎将来敏、别驾从事秦宓、功曹从事五梁、劝学从事谯周等一批官员要求见丞相。”

诸葛亮突然笑起来:“说不得,一说还真来了,请吧请吧,都请进来,你们也都参加,大家讨论一下也好。”

众人进来,依次坐定。来敏不住地跺跺脚,责怪王连道:“我说长史大人,你就不能多生几盆火?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办差啊?”

“李大人来折子,请求皇上新年大赦,你们也是为这个事儿来的?”诸葛亮别了他一眼,拿起李严的折子说。

来敏看见了诸葛亮的表情,但不以为意,第一个发言:“丞相,历朝历代,都以仁为政,以民为本,才得到百姓的支持。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自先帝入蜀一来,仅仅大赦两次。如今各地大牢人满为患,其中不乏冤狱,今新朝新气象,我等都认为新年应该大赦天下,以宣示皇上仁德。”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先帝制订《蜀科》的目的,就是要罚有所据,赏有所依。治理国家不能靠小恩小惠,像刘表、刘璋那样宽赦罪人,对治理国家有什么好处?其他人上这样的折子,我还可以谅解,他李严,托孤大臣,还是《蜀科》的草创者之一,难道忘了先帝的教诲了吗?”

“丞相此言差矣,来敏倒是认为,李大人实为丞相你着想才上这折子。这几年来都有官员上折子请求大赦,宣示仁政,都被丞相挡了下来,朝野颇有议论。这些议论丞相你是听不到的,来敏斗胆禀明丞相……”

来敏素以敢议敢谏而闻名,蒋琬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

来敏继续说:“朝野皆议,丞相刑法峻急,刻薄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

这么一说,诸葛亮立即变成百姓心中的酷吏。

诸葛亮大怒,指指其他官员:“你们……你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来敏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不再言语。

秦宓等有豪族背景的官员也不言语,所谓沉默就是无声的反抗。

蒋琬知道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好办法,于是微微躬身说:“来大人此言差矣,说丞相科法严酷,那是无中生有。我朝是否刑法峻急,须横比纵比方可得出结论。”

“怎么说?”来敏不满地问。

蒋琬继续说:“大汉自高祖立朝以来到曹丕篡汉,官吏犯‘诬罔’罪的,或腰斩,或赐死,或弃市,无一不是死罪。而廖立犯‘诬罔’之罪,仅仅只是流放汶山而已,怎么说我朝滥用酷刑呢?你涉猎书籍,精通典籍,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吧?”

“这……”来敏一时语塞。

蒋琬接着说:“刘焉曾托他事,实则无中生有,杀州中豪强王咸、李权等十余人,试问丞相又杀了几人?所杀之人,不外乎当事的管事、家兵中的伍长什长而已。而这次推行息民之策,凡大户家族中有威望的,只不过下狱而已,并未行死罪。”说到这里,他转头问秦宓,“我知道秦家也有几个人下狱,如果按照刘焉之举,能活到现在吗?”

秦宓想想,觉得蒋琬说得是,便道:“公琰所言不差……”

诸葛亮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蒋琬喝了一口茶,又说:“夷三族一刑,是用来对付叛逆的,而实际执行上又怎么样呢?其实我朝对叛逆者,则较为宽大。黄权被迫降魏,先帝对其家属待之如初;孟达主动投降曹魏,大理按《蜀科》欲诛达三族,先帝和丞相念在孟达定蜀地有功,投魏为刘封所威逼,没有杀;对于通敌而害死关羽的糜芳,先主更是以‘兄弟罪不相及’来宽慰其兄糜竺,跟以前一样崇待。这种宽大,这种仁政,在曹魏能有吗?”

“那你认为我朝的刑科还比较宽了?”来敏还是有点不服气。

诸葛亮一针见血地指出:“是宽是严,你们应该比我都清楚!之所以有一些酷刑的议论,依我看,不是百姓的呼声,而是某些人既得利益受到约束而散布不满情绪。”

王连紧接着说:“丞相说得对啊,商鞅认为必须坚决执法,才能明法、贵法。否则,法律不被严格遵守,国家就不能得到有效的治理。”

“自春秋秦汉以来,君主滥作威福,常常不加分别地大赦,使善恶不分,扰乱社会秩序。因此,不论贵贱,触犯《蜀科》者,坚决绳之以法,绝不以任何形式加以赦免。只有这样,才能使犯罪者无侥幸之心,未犯者怀惩罚之惧;也才能使我们的官员时时警示自己,廉洁从政,保持我大汉的清明政治。”诸葛亮慷慨激昂,“如果你一定要我给个答复,那好,我现在就给你们……”

说着,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诸葛亮放下笔,对蒋琬说:“把这篇《答惜赦》呈送给皇上,下发到中央和地方。”说完,又吩咐王连,“准备车驾,我去堰官衙门看看。”

蒋琬招呼来敏他们退出去。

堰官衙门设在都安县,距离成都一百多里。王连到门口看看天气,回头说:“丞相,这大雪连天,等放晴再去吧?昨日堰官衙门送来邸抄,都安堰灌溉渠修缮、清淤完毕,护堰值守房已经完成七成,预计来年二月可全部完工,届时兵丁即可全线护卫。”

“必须要在来年春旱前竣工……走吧,就当去赏雪。”诸葛亮说完就站起来。

这时,后堂来人禀报,说诸葛乔高烧得很厉害,夫人请他去看看。

十二

李夏青到集市买了些线和布料,吩咐店老板派小厮送到丞相府后门交给守卫的军士,然后快步来到柳池西端,早有人在等候。

“有什么消息没有?”

李夏青说:“没有什么消息。”

“你怎么每次都这句话?主人已经恼怒了。”

李夏青慌忙说:“真的没什么消息,一日三餐,你们又不感兴趣,来往的人都是丞相府的,不是批阅折子,就是睡觉,你叫我说什么呀?”

“主人要你留意,这段时间什么人出入相府?送来了什么东西?”

“好吧,怕是……”李夏青无奈地摇摇头。

那人抬起手,在脖子上用力划了一下,说:“你用心点,要是再提供不出有价值的消息,主人一怒,当心你的小命!”

李夏青目送那人背影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就在八月下旬,李严突然把她叫到书房问:“小青呀,我对你如何?”

“老爷是小青的救命恩人,身同再造,如今又这般呵护,奴婢真不知道如何报答老爷。”李夏青跪下,动情地说。

李严看了看她,把她扶起来,长长叹息。

李夏青猜到他必定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做,便说:“老爷要是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只管吩咐。”

“嗯……你心思机敏,善解人意,看来我没看错……”李严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声色俱厉地说,“不过,你没跟本侯讲实话!”

李夏青立即惊慌失措:“老爷……”

“你还有个哥哥是吧?”

“是……”李夏青低下头,喃喃地说,“去年闹春荒,奴婢的母亲和哥哥去成都那边了,至今都不知音讯……”

李夏青跪下说:“老爷,不是奴婢有意隐瞒,只是当时在江州时,奴婢为了博得老爷的怜悯,故意说自己没有一个亲人了……”

李严很满意地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起来吧。”

李夏青起身,躬身站立一旁。

“本侯已经派人找到了你母亲和哥哥……”

“真的?”李夏青惊喜地抬头问,但马上又低下头。

“我把你送到丞相府,帮我办点事情。事成,我定会重谢于你,不仅让你和母亲哥哥团聚,而且还赐你良田一百亩,房屋五间。”

李夏青似乎明白了,但马上摇手道:“老爷,杀人奴婢可不敢……”

李严哈哈大笑:“谁要你去杀人了?事情很简单,你去相府后,把听到的、看到的如实告之即可。”

“那没问题,什么时候送奴婢过去?”李夏青满心喜欢地说。

“你也别高兴过早,那丞相府也不是那么好进的,进得去进不去,看你的造化了……”

李严两眼又射出冷冷的光,逼视着她。她立即感到背心发凉,不由得浑身哆嗦。

李夏青好不容易进得相府来。可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家,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麻衣丝帛,连一件绢丝衣服都没有,更谈不上素绢和锦绢了;整个物件儿,就诸葛亮那四件朝服像模像样的,哪像李严,一身通体绫罗绸缎,就连李家的管事平常都比诸葛亮穿戴得要好。说实话,过了几个月锦衣玉食的生活,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好在她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很快也就适应了。

至于诸葛亮,回来就吃饭,吃完饭就去了衙门,晚上很晚才回来,还在书房里看折子什么的,直到很晚才睡,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比她这个做奴婢的还辛苦。倒是经常有大官来找他,可也没拿什么东西啊。后来她才知道,这些找他的人,基本上就是丞相府和益州府的属官,王连、秦宓、蒋琬、吕乂、马谡等。蒋琬倒是有一次给诸葛亮拿来了一包东西,说是自家种的藠头,这不就是山里到处长的野韭菜的根吗?不过他还是给李严派来的人说了,结果被那人骂了一顿,说主人听了后大发雷霆。

至于夫人,更是说不得。她没来之前,都是夫人亲自下厨做饭、打扫浆洗和缝缝补补,哪像个丞相夫人的样子?到丞相府已经这么久了,就遇到一次守卫后门的军士来报,说什么人要求见夫人,可夫人根本置之不理,叫军士传话,有事去前门找丞相。

“他究竟要我说什么呀?”李夏青很是郁闷,真不明白这些当官的是怎么想的,都那么大的官了,还关心别人一举一动做什么呢?饿他三天,说不定就跟我一样,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吃一顿饱饭……

李夏青想到这里,“扑哧”一下笑起来。

不过她的情绪马上又低落起来。母亲和哥哥说不定就在成都,所以她每次出门的时候总是四处瞧瞧,心里祈祷哪一天会碰上他们。但是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既然李严说找到了她母亲和哥哥,早就把他们藏了起来,压根儿就不会留在成都,怎么可能遇上呢?她心里虽然明白这个理儿,但还是习惯性地到处瞅瞅。

“上天啊,求求你,今晚来一个大官给丞相送银钱吧……”李夏青仰起头,任凭雪花落在脸上。

一阵咿呀的歌声传来,她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孩童一边堆雪人一边唱歌。还有几个在柳池的冰面上玩,你追我赶,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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