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天绵绵的秋雨,驱散了末伏的酷热,南充国县五里店谯家大院的桂花正悄悄地绽放,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幽香。
这几天谯周偶感风寒,昨夜喝了一大碗姜汤,发了一身汗,迷迷糊糊间梦见了诸葛亮。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谯周坚信他就是丞相诸葛亮;对于那件带着几个补丁的麻衣,他太熟悉不过了。至于他在干什么,两人说话没有,究竟说了哪些话,他记不起来了。黎明时分醒来,在秋雨与桂花香弥漫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又想昨晚的梦境,可再怎么费神,脑袋里总是一片空白……
管家看见谯周站在院子里淋雨,连忙给他拿来一顶斗笠。
谯周有些站立不稳,管家一把扶住他,说:“老爷,你还病着呢,进屋去吧。”
“今儿个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不测?”他咕嘟地说。
管家笑道:“老爷,有什么灾祸还能瞒得了你?”
谯周斜睨了他一眼,把斗笠取下来,哂笑:“岂不闻……测天测地……测阴阳,就是不能测自己……么?”
“是是是……小人哪里懂得那么高深的学问呀?这秋天一下雨,就越发阴冷一些。老爷,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瞧瞧吧。”
谯周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叫住管家:“你去县衙打探一下,成都可有邸抄来?”
正说着,县令匆匆而来:“谯大人,刚刚收到朝廷急报,丞相在五丈原去世了……”
管家拍手笑道:“这下好了,老爷不用担心家里那些田产了。”
“我何时担心过家里的田产?你这奴才,怎地如此胡说?”谯周大怒。
管家吓了一跳,心里想:你不担心,可家里其他人担心呀。
“管家,你去备三匹马,随我北上汉中奔丧。”谯周一边大声吩咐,一边朝大门走去。
县令忙跟在后面说:“大人,朝廷有令,中央各部、郡县衙门的官员安于值守,不得到汉中奔丧。”
这时,谯夫人也闻讯而来,焦急地劝道:“老爷,你身体正虚着呢,到汉中千里之遥,怎可去得?”
谯周闻言,迟疑了一下,对县令深深一拜:“请太爷行个方便,我谯周……一辈子感恩不尽……”
“请大人吩咐,休要折煞下官……”县令慌忙回拜。
谯周恳切地说:“若朝廷有司……问起,就……就说我在朝廷文书……抵达之前已经北上。”
二
刘禅大怒,叱责道:“丞相一生为朝廷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现尸骨未寒,你这厮却这般中伤,朕岂能容你?来人,将李邈立即斩首示众!”
几个羽林武士闻声而出,拖着李邈就往外走。
李邈立即吓得浑身哆嗦,口不择言地大呼:“皇上,臣说的是实话,你看看朝廷官员,大部分都是诸葛亮的受害者,蜀地士族早已对朝廷失去信心,臣死不足惜,但请皇上三思……”
黄月英泪盈盈谢过刘禅,颤巍巍而去。
刘禅昨晚没有休息好,满脸的疲惫,被李邈这么一闹,便有几分沮丧,低首不语。
蒋琬说:“皇上不必跟李邈这种人一般见识。先帝定益州,他在春节上胡说八道,已是大逆不道,死罪;而丞相第一次北伐失利后,要诛杀马谡,这家伙又口吐狂言,说杀马谡要亡国,也是死罪;而今他又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妖言惑众,亦是死罪。常言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三次求死,也是罪有应得。”
“本来丞相新丧,朕不想……但这厮着实可恨!”刘禅点点头,咬牙切齿地说,“爱卿啊,现在军国大事就落在你的肩上……朕有些忧心,丞相陨落,想那东吴、曹魏必然有所动作,朝廷内部像李邈这样的大有人在……”
蒋琬躬身道:“诚然,息民之策触及到蜀地豪族大户一些利益,但这几年百姓富足,家家都有余粮,大汉子民告别了饥荒,这正是百姓之所以感恩皇上、怀念丞相的根本原因。面对泰山崩塌,只要皇上跟以前一样面不改色,从容自如,料理一切,一如平常,那么朝臣们心里就踏实了,不出半月,朝野就会安定下来。”
“陛下,臣的家人都知道,息民之策只是限制了蜀地士族兼并田地和家奴的数量,其他没有什么影响。”李福说。
刘禅欣慰地点点头,说:“如果蜀地士绅都如李爱卿这般就好了。”
“陛下,臣的家族是梓潼大户,臣对蜀地士族的心态有所了解,其实像李邈之流还是少数人,根子就在于他们自恃清高,效仿先贤,又不会变通,所以才会清议误国。”
刘禅饶有兴趣地问:“那么,以卿之见,蜀地豪族士绅对大汉究竟是怎么一种心态呢?”
“这……”李福一下子沉吟起来。
蒋琬不失时机地暗示刘禅,说:“孙德(李福,字孙德)呀,你是皇上的最信赖的人,皇上要听实话,不管说什么,我想皇上是不会怪罪你的。”
刘禅忙说:“蒋爱卿之言甚合朕意。”
李福躬身谢过刘禅,说:“其实,豪族大户们之所以对丞相有些意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立国基石之争,以谯周为代表,他们认为我朝应秉承高祖、光武帝的政策,政权应当依赖于士绅而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纵观当今天下,东吴和曹魏大体都是沿袭前朝体制,可我朝是天下正统,却……”
李福还是很犹豫,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刘禅的表情。
刘禅注意到了,于是再次强调说:“你实话实说,朕不怪罪于你。”
“其二,就是北伐。大部分士绅认为,大汉不宜操之过急,不仅要对东吴采取和好政策,而且对曹魏也要采取和好政策,在内政方面实行休养生息,恢复和壮大国力,待机而动。”李福受到鼓舞,便侃侃而谈。
蒋琬沉思,刘禅也在沉思。
李福接着又说:“很多开明的士绅都明白,现在三分天下,总有大统的一天,不是大汉统就是……”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了不敬之语,忙打住话头,跪下诚惶诚恐地说,“臣无心,请皇上恕罪。”
刘禅微微一笑:“不是大汉就是曹魏、东吴统一天下。是吧?事实就是如此,卿何罪?起来说话。”
蒋琬一下子觉得刘禅这个皇帝还是不错的。
李福站起来,接着说:“与其让他们来统,还不如大汉统一天下。战乱年代,大户们往往是外来武装力量袭击的首要对象。中平五年(188年),蜀中爆发马相、赵袛为首的黄巾起义,几天之内攻占雒县(广汉)、成都、武阳(彭山)等地,不知杀了多少豪族,几代人积攒的财帛一夜之间就没了。这才几十年的事儿,大家心里都清楚。”
“这话倒是实在……”刘禅停顿了一下,对蒋琬说,“朕的意思呢,这几年暂停北伐,丞相的息民之策不宜大变,劝民植谷,休养生息,巩固与东吴的联盟,重兵镇守汉中。”
蒋琬立即躬身道:“谨遵圣谕。”
刘禅又说:“蒋琬升任尚书令,加行都护,假节,领益州刺史,迁大将军,录尚书事,封安阳亭侯,接替丞相主持朝政。”
蒋琬连忙跪伏谢恩。
“宣左中郎将杜琼。”刘禅又说。
不一会儿,杜琼走了进来,参拜礼毕,刘禅说:“左中郎将杜琼,使持节,代朕宣旨汉中,赠丞相武乡侯印绶,谥为忠武侯。”
大家都惊讶不已。杜琼本人思想上毫无准备,愣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兴高采烈地谢恩。
李福心里更是惊喜万分。坊间传言皇上暗弱、昏庸、愚钝甚至有些弱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从蒋琬的官秩来看,皇上没有再设丞相,说明他要总览朝政了;皇上也顾及到了蜀地本土士绅的想法,暂停用兵,但坚定不移地走诸葛亮的经济路子。
蒋琬心里也惊讶不已。那些大汉将亡的谶语,表面上看是谯周在出头,而真正传播者却是这位蜀地豪族大户杜琼。皇上这次派他去汉中宣旨,就是给蜀地士绅们一个信号,大汉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排挤、打压他们。
蒋琬不得不佩服这位年仅27岁的皇帝竟然这般有大局观念,心思如此缜密,颇像先帝。想起丞相也是27岁出山辅佐先帝,至今刚好27年,而皇上也恰好27岁,难道这是天意?
“五丈原急报,五丈原急报……”
刘禅看罢急报,大惊:“去叫董允来,快!”
蒋琬也深知刘禅现在不再设丞相的含义,所以他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没有说话。而刘禅也没拿折子给他看,看样子是在等侍中兼领虎贲中郎将董允来。
不一会儿,董允小跑进来。
刘禅说:“魏延来表,说杨仪、费祎谋反,你们怎么看?”
蒋琬、杜琼、董允和李福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无论杨仪、费祎谋反与否,汉中那边肯定是出事了。
“算算,大军也应当撤回汉中了……”刘禅自言自语地说,然后站起来,走出大殿,站在门口远眺。
蒋琬等跟在他身后。
董允说:“皇上,还是先等等杨仪、费祎的折子吧。臣敢拿身家性命担保,费祎不会谋反。”
“不用等了,杨仪、费祎的折子还不是说魏延谋反。朕坚信杨仪、费祎不会谋反,魏延是先帝最信任的将领之一,信任度犹胜马超,又怎么会突然叛乱呢?”
刘禅说到这里,对蒋琬下令:“蒋琬,你率领朕的宿卫诸营立即北行。”
第二天,蒋琬整顿宿卫诸营即将启程,果然杨仪、费祎的折子到了,说魏延谋反。刚出城门,杨仪的折子又到了,说魏延率军攻击丞相行营,还烧毁栈道,阻止大军后撤。
蒋琬闻报,心中长叹……是啊,皇上说得对,魏延是先帝最信任的将领之一,信任程度犹胜于马超。早些年戍卫汉中,不谋反,现在反倒叛逆了,就是要谋反,带上自己的兵士直接去投司马懿不就得了,怎么反而还奔回汉中呢?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魏延与杨仪之间形同水火,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次两人都上奏告对方谋反,这表明两人之间必有一战,有一人非死不可,只有死人才不会申辩的。而费祎作为丞相府司马,有调动军队的权力,他站到了杨仪这一边,魏延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但是杨仪、费祎上奏说魏延烧毁栈道,并且攻击杨仪、费祎率领的丞相行营,已经罪不可赦,而烧毁栈道断大军归路,万一司马懿得知消息后乘机攻击,魏延岂不是毁了大汉仅有的那一点资本?所以,就算杨仪故意陷害魏延,把魏延激怒而攻击他,烧毁栈道,但魏延已经犯了死罪。
想到这里,他下令大军徐徐而行。果然北行才数十里,皇上便派人把他召回,说魏延已经被杨仪诛杀,大军正撤回汉中。
三
在汉中丞相府的临时衙门里,杨仪对军正(军队中执法官员)大发雷霆。自从诛杀魏延、把十万将士平安带回汉中后,杨仪便认为接替丞相之位非己莫属,试看朝中哪一个有他这么大的功劳?所以言谈举止之间,即便是对待费祎,也是一副上司对下级的口吻。
“夷三族不是诛灭父族、母族、妻族吗?彭越、韩信就是例证,你们怎么办事的?”
军正嗫嗫嚅嚅,似想申辩,但又不敢,只好躬身站在那里。
杨仪又恨恨地说:“对于一个叛逆之贼,你们只是诛杀他的父辈、子辈、孙辈,能达到威吓惩戒之效吗?你们说,怎么补救?”
费祎从外边走进来,见状解释说:“大人,军正执法没有差错,昔日丞相主持制订《蜀科》时,虽然保留了夷三族的刑名,但鉴于以前的大汉律法中夷三族取父族、母族、妻族过重,所以采用《周礼》中父辈、子辈、孙辈的说法。”
“族与辈就这么混为一谈?”他质问。
费祎不语。
他立即意识到这话有诋毁诸葛亮之嫌,于是自嘲地笑道:“我这也是为大汉着想嘛。魏延罪大恶极,差点葬送十万精锐,若不严加惩戒,不足以威吓那些还有叛逆之心的人……”
费祎心想:已经都被夷三族了,还要怎么样?
须知当三族之人,依刑法志,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其后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之人,又先割掉舌头,这个叫五刑。五刑惨无人道,目不忍睹。即:被夷三族的,都是先在他们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脚,用鞭子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示众;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先割掉他的舌头。
尽管《蜀科》有夷三族刑名,在诸葛亮主持大汉内政以来,都慎之又慎,就是对叛国降魏的益州治中从事镇北将军黄权、宜都太守孟达和投降东吴的南郡太守糜芳,都没有判处夷三族的罪名,对待他们的妻儿老小如初,还选拔黄权的儿子黄崇为益州从事。
杨仪既已诛杀魏延,也就罢了;但擅自下令夷三族,这么大的事情,不请示皇上就自行定夺,明显有挟私报复之嫌。何况魏延也并非真的要谋反叛逆,若真要叛逆,直接去投降司马懿不就得了?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儿都懂;至于烧毁栈道,总长度也就四五里而已,很明显这是为了阻挡王平的无当飞军的追击,迫不得已才采取的办法……
杨仪见军正还在那里发愣,不耐烦地挥挥手:“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军正如逢大赦,躬身快步退了出去。
杨仪又问费祎:“丞相明日就要入土为安了,相关事宜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明日下葬……”
这时,一个校尉进来:“禀长史,谯周又在外边求见……”
“这老家伙,又来干什么?”杨仪脸色又阴沉起来。
费祎劝道:“大人,还是见见吧,听听他说什么再作计议。”
“那就叫他进来。”
谯周进来,抬头见杨仪坐在丞相的位置上,而费祎则站在下首,也不拜见,只是微微拱手,算是见礼。
杨仪很是不悦,冷声问:“谯大人有什么事?”
“我想问问……杨大人、费大人,明日为丞相举行葬……仪,为何不允许汉中官员和……百姓参加?”
“咦?谯大人不是一直与丞相作对么?怎么关心起丞相的葬仪来了?”杨仪略带讥讽的口吻说。
谯周凛然道:“我与丞相没有私人……恩怨。”
杨仪心里一咯噔,这家伙什么意思?
费祎见杨仪脸色骤变,忙对谯周说:“朝廷有令,各郡县官员不得奔丧,所以没有安排汉中各级官员参加葬礼,至于百姓嘛,主要是考虑到现场秩序和治安问题。”
谯周铿锵有力地说:“丞相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穿常服,不要任何陪葬品;家人无须奔丧,不得向朝廷讨要抚恤,不得向朝廷提任何要求。我纵览史书典籍,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国相能与之相比,德行之高尚,品格之清洁,就是先贤孔子在世,也得拜上一拜,何况我等?”
杨仪、费祎很是惊愕,平常这老夫子结结巴巴的,今儿怎么啦?不仅言语流畅,还言辞灼灼。杨仪还有些错愕,他想不通这个曾经大肆诋毁、抨击丞相的人,为何此刻又如此尊敬丞相?难道此人别有用心?
谯周接着又慷慨陈词:“至于……圣谕不准官员北上奔丧,那是为了朝廷的稳定,我想丞相泉下有知,也必然感到欣慰。但汉中官员不参加,这不是皇上的本意,百姓会……怎么想?而曹魏、东吴又会……怎么想?岂不看我大汉的笑话吗?”
杨仪和费祎相互对视,沉默不语。
“话已讲完,多说无益,告……告辞!”谯周说着,拂袖而去。
杨仪盯着他的背影,狐疑地说:“这老家伙,啥意思?”
这时,外面有人大呼:“使持节左中郎将杜琼杜大人驾到!”
杨仪心中一怔,他怎么来了?皇上派他来宣旨,难道……
杜琼信步走进来,对杨仪说:“请杨大人召集相关官员到丞相灵堂,本使奉皇命宣旨。”
杨仪不敢怠慢,连忙叫人通知中郎将以上的官员到灵堂听宣。
杜琼宣道:“惟君体资文武,明叡笃诚,受遗托孤,匡辅朕躬,继绝兴微,志存靖乱;爰整六师,无岁不征,神武赫然,威镇八荒,将建殊功于季汉,参伊、周之巨勋。如何不吊,事临垂克,遘疾陨丧!朕用伤悼,肝心若裂。夫崇德序功,纪行命谥,所以光昭将来,刊载不朽。今使使持节左中郎将杜琼,赠君丞相武乡侯印绶,谥君为忠武侯。魂而有灵,嘉兹宠荣。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礼毕,他又在诸葛亮的灵柩前磕头拜祭。
他在杨仪陪同下走出灵堂时,发现谯周混在人群中,大为惊奇,上去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边走边对杨仪说:“长史大人,你忙你的,我与谯大人聊一会儿。”
杨仪回到衙门,觉得杜琼来宣旨,至少可以断定皇上是在拉拢本地豪族,权衡了一下,便令费祎按照谯周的意思办,通知校尉以上的军官和汉中各级官员都参加丞相的葬礼,不限制百姓前来吊唁。
四
梓潼太守霍戈身着丧服,策马朝李平庄园而去。
几天的秋雨后,蚕婆山已经呈现出不规则的藕荷色,斑斑点点的,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河谷地带的田地里,水稻已经收割,留下长长的稻茬,在秋风中显得破败不堪……
几个百姓在路边祭奠,边吟唱挽歌边烧纸。歌声虽然不婉转,唱歌的人嗓子还很沙哑,但听起来却很悲伤。霍戈不由得驻足细听,听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了个大概:原来是几个百姓在路边祭奠丞相诸葛亮。
他心里一沉,自从百姓得知丞相在军中去世的消息,每天都有这样祭拜的。
在他的印象中,丞相除了严肃还是严肃,在他以谒者身份在相府行走期间,大多数时候与诸葛乔在一起。尽管诸葛乔身体不好,但每天雷打不动的三件事必须要做:一是早起,二是打扫,三是晨读。按照丞相的话说,霍戈好学不倦,有张有弛,品行端正,所以嘱咐诸葛乔多与他交流。霍戈深感惭愧,与诸葛乔相交,他反倒从诸葛家学到不少。所以在诸葛亮面前,他一直如履薄冰。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心态,他感觉丞相就是一位苛刻的父辈,诸葛乔病故在北伐途中,当时很多人都想不通,就算丞相把诸葛乔遣回成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百姓怀念丞相,他可以理解,但是有一个人竟然比百姓还悲伤,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个人就是被丞相弹劾贬为庶人的前托孤大臣李平。
朝廷急报发至梓潼郡后,因谏议大夫杜微在家,所以他令主簿把急报送给杜微过目。主簿回来说,李平恰好在杜微那里,闻报立即晕倒在地,醒来后大呼:“我再无出头之日,愧对李家先祖啊!”大呼后,口吐鲜血,悲怆之色,无不令人动容。
霍戈大为惊奇:“后来呢?”
“李平就要回家,杜大人见他摇摇欲倒,劝说他修养一二日再回去。可李平怎么也不干,勉强支撑着上车而去。当时很多人不解,说实话,下官也颇为费解。”
霍戈同样也很费解。按理李平应当兴高采烈才对。可前后一想,他明白了:丞相对于李平,不是压服而是恩威并重,像他这样的政治对手,哪个不是惨遭杀戮?而丞相只是将其贬为庶民,流放梓潼,来信叫他安排李平的住所,给予一些正常的照顾,还把他儿子李丰留用在丞相府任中郎将参军。不仅如此,还写信给李丰,叫他规劝其父,好好反思,等待复出。现在丞相亡故,不管是谁接替丞相,会把一个托孤大臣重新启用吗?那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当晚,霍戈就来到李平的住处探视。李府上下正在布置灵堂,所有人都是一身丧服,庄园上下弥散着一股悲哀的气氛,就像死了自家的父辈一样。
“前面可是明府?”
一个呼问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狐忠策马而来。
“怎么了,狐参军?”他问。
狐忠急急地说:“老爷怕是不行了?”
五
定军山,人山人海,把杨仪吓了一跳。
一些提前赶到的百姓占据了诸葛亮墓穴四周的高地,而后来的百姓被军士阻在山下。人们大都穿着崭新的麻衣,少部分人虽然穿的是旧麻衣,但也是浆洗了一番,整整洁洁,很多人还牵着小孩。有的拿着猪头、纸钱,有的拿着一把稻穗,而有的则端着一碗米饭,更多的是提着一小壶酒。
没有喧闹,人们静静地在山间肃穆地伫立着。一只小羚羊愣头愣脑地误入人群,惊慌地乱窜一阵,但到处都是人,便镇静下来,慢腾腾地走走停停。远处,还不断有百姓聚集过来。
杨仪正要下令驱散百姓,哪知百姓们一见诸葛亮的灵柩到来,都让开一条大道,然后齐刷刷跪在地上磕头。
黎明时分,诸葛亮的灵柩送进了墓穴。
鼓乐声中,杨仪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行稽首礼。
一碗米饭、一壶酒和一双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坟头。
为了不破坏诸葛亮墓地周围的环境,杨仪下令:百姓遥祭,祭品各自带回去。
百姓们不依了,一片抗议之声。
杨仪尽管很震怒,但也无可奈何,看着谯周说:“百姓这么多,祭品会把坟墓掩盖,成何体统?谯大人,这可是你的主意,啊?”
费祎道:“长史大人,要不就让百姓们依次祭拜?等百姓散去,叫军士打扫一下墓地,如何?”
谯周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走到一块巨石上,对百姓们喊道:“百姓们,百姓们,丞相一生清白,从未收受过一分一毫,我们岂能毁了他一生的清誉?请大家按照杨大人吩咐,磕个头,把祭品带回去吧,要不,丞相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百姓们见他这般说,也就慢慢散去。
杨仪率领众官员徐徐退去。费祎见谯周没有走,便又走回来问:“谯大人为何不走?”
“都走了,丞相灵魂……归来,怎能找到墓穴?我在此……守墓三日。”谯周喟然长叹。
费祎心里立即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按汉代丧葬习俗,若在外地故亡,下葬后由亲人守墓三天,因为死者的魂魄有可能还没回来。若墓穴旁没有亲人,灵魂找不到归宿,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所以下葬后第三天称为“圆坟”,又称“暖坟”“暖墓”,亲人于死者葬后第三天,添土、奠纸、举哀。
丞相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居然都忽略了这一点,守护丞相灵魂归来的却是丞相生前的政治对手,费祎感到汗颜。他对谯周恭恭敬敬地一拜,然后席地与谯周并排端坐。
谯周看看他,良久问:“文伟可……可曾经过汉中东门?”
东门是魏延被夷三族的地方,而且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还陈列在东门外,已经生蛆,散发出恶臭气息。
对于魏延,费祎心里多少有些惶恐,见谯周问起,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如何回答。
“惨不忍睹啊……”谯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
费祎心事重重地说:“我明白谯大人的意思,但是在当时,我只能坚决执行丞相的遗命……”
谯周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费祎心里一阵痛楚,他下意识地呻吟了一声。
霍戈听狐忠这么说,便快马加鞭,直奔李府。
狐忠紧紧追赶着他,说:“老爷自从听闻丞相病故的讯息之后,就一病不起,昨日突然吩咐在下拿出银钱,分发给下人,全部遣散回家……”
“下人都散了?”霍戈问。
“散了,都散了……”
霍戈在门前下马,果然里面冷冷清清的,只有李平的家人,不见一个下人。
李平的小妾见霍戈来了,哭哭啼啼地迎上来恳求说:“明府,请你劝劝老爷,这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哪怕是留下几个奴婢也行啊,都遣散了,这往后怎么过呀……”
“李大人在哪里?”霍戈问。
狐忠忙在前面引路:“请明府随在下来。”
李府中院会客厅,被布置成一个很大的灵堂,正中供奉诸葛亮的牌位,上面写着“大汉丞相诸葛孔明之灵位”,牌位两边有一副挽联,左边书道“大汉一人”,右边写道“德范遐迩”。
狐忠说:“请明府稍等,在下去请老爷。”
不一会儿,李平在狐忠的搀扶下,脚步蹒跚地走进灵堂。
几日不见,李平已毫无血色,形如枯槁。
霍戈暗暗心惊,连忙上前帮着搀扶他坐下。
“请先帝圣旨。”李平突然说。
霍戈吓了一跳,瞪眼看着李平。
狐忠抱出一个锦盒,放在诸葛亮的灵位前,接着把早已准备好的一盆干柴点燃。
李平挣扎着站起来,狐忠连忙过去搀扶着他,可他甩开了狐忠的手,艰难地走到锦盒前跪下,打开锦盒,拿出圣旨,双手托起,说:“丞相,这是先帝在永安宫给我下的密旨,现在用不上了……今天……是你下葬的日子,我,李平……请梓潼郡太守霍戈做个见证,把这份密旨焚化了,借此告慰你的灵魂……”
霍戈目光灼灼,看着李平。
李平把圣旨抚摸了又抚摸,突然一下扔进那盆火中,转眼之间,圣旨化为灰烬。
李平一下子瘫软在地,喃喃地说:“一了百了,我无牵挂了……”
一个月后,李平郁郁而终。
按例,梓潼郡要收回那套庄园。在李平下葬之后,霍戈便亲自来到李府,与他家人商议交还日期。刚走到门口,见狐忠正在锁大门。
“人呢?”霍戈问。
狐忠见是霍戈,便把钥匙交给他,说:“李丰已将家人接到成都去了。”
霍戈把狐忠拉到一边,低声问:“先帝那道圣旨说的什么?”
狐忠摇摇头,良久只是说:“也许……就是这道圣旨害了老爷……”
霍戈知道他是不会说的,但也能猜出个大概。先帝怕丞相独揽大权以至于取代刘禅,所以密旨令李平起兵勤王。狐忠说得对啊,也许李平正因为有这道圣旨,才有恃无恐,处处与丞相作对,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
“你有什么打算?要不来我这里做个属官?”
狐忠躬身道:“谢明府栽培,但老爷临终时嘱咐我,要我去一趟汉中定军山,代他祭拜丞相。”
狐忠说完,上马朝驿道而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翠云廊中。
“丞相,晚辈代你去祭拜一下李平吧……”霍戈遥望北方,若有所思。
六
十月下旬,狐忠风尘仆仆,终于走到了定军山。
远看,四座山峰紧紧护卫着诸葛亮墓地,墓前山冈三叠,自定军山向西踏浪而来,约三里许至此成眠弓状;向东势若游龙,倏起忽落约五六里,至墓后形成新月者半里许。新月之下,眠弓之内,豁然开张一片平地,左右前后九支环抱,犹如佛手。
狐忠看罢,不由得暗自赞叹,这地势真是巧夺天工。
他慢慢爬上山,来到诸葛亮墓前。尽管已经是初冬,寒风习习,但墓地长了一些青草,嫩绿的草尖泛着些微的鹅黄,与四周的荒草枯叶相比,尤显得生机勃勃。
一个老者正在烧纸,边烧边说:“老弟呀,26年了……也许,我做了一件错事,不应该在玄德公面前说起你……你若不出隆中,说不定你跟我一样,心无旁骛,没有牵挂,天地自宽……你呀,入土也放不下,你看看你,头枕秦岭,还看护着大汉,这么睡着,不腰疼啊?该放下了……”
老者絮絮叨叨,根本没注意到狐忠。但狐忠却越听越暗自心惊,这人是谁呢?
眼前这位老人童颜皓发,说童颜似乎有些过了,但面色红润饱满,与满头的白发有点不相称。一身宽大的葛布青衣套在清瘦的身子上,尤显得仙风道骨……
老者此刻也注意到他,便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烧纸。
他跪在墓前,叩首,低声念叨:“丞相,前中都护托孤大臣李平临终前托付在下,前来祭拜丞相……”
老者看着他,待狐忠祭拜完毕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突然问:“正方(李平)去世了?”
“禀老先生,我家老爷已于上月去世……”狐忠恭恭敬敬地说。
老者叹息:“真是一对冤家……”
“他们在九泉之下不会再斗了。”
“哦?”老者奇怪地看着狐忠。
狐忠说:“老爷本来身体很好,就因闻听丞相去世的噩耗,忧愤成疾而终。”
老者欣慰地一笑,朝他拱手辞别,径自下山。
狐忠也跟着下山,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狐忠小心地问:“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夫是诸葛孔明的故人,不足挂齿,就是告诉你,你也未必知晓。”
狐忠想了想又说:“我家老爷生前曾说,能称得上与丞相是朋友的,天下只有两个人,难道老先生是徐元直?”但他马上又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老者大奇,问:“为什么不可能呢?”
“徐元直在魏国,最近几年才升任右中郎将、御史中丞,尽管官秩不算很高,第四品,但掌管宿卫,也是魏国重臣,就是想来祭拜丞相,魏国皇帝也不可能准许。”
右中郎将,西汉始置,秩比二千石、主右署郎,职隶光禄勋,负责守卫宫殿门户的宿卫。魏时为第四品,秩比二千石。曹丕称帝后,沿东汉制度置九卿。曹魏九卿与汉朝相比,除了职权大大缩小之外,最主要的变化是将光禄勋所属的文职侍从官全部改隶侍中,光禄勋仅仅管理武职侍从官。
老者放慢脚步问:“那另一位呢?”
“掌军中郎将董和。”
“想必你就是劝谏中都护李平不要南行江阳、李平被贬为平民后又去官跟随他的参军狐忠吧?”
狐忠惊愕地问:“老先生认识在下?那老先生究竟是何方高人?”
“老夫就是你说的徐元直。”
狐忠一听,登时目瞪口呆,愣怔了一会儿,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徐元直知他忠义两全,所以才以真实身份相告,又见他知书达理,满心喜欢,把他扶起来,问:“想必你是江州人士吧?”
“先生要去江州?”
“是呀,当今天下,唯独江州还是一方安静之地,可江州千里之遥……”徐元直叹道。
狐忠想想也是,既然徐庶来到了蜀地,决计是不能回去了,但也不可能去成都事汉廷,只有选择偏安一方的江州,于是热切地说:“先生放心,在下就是江州人,家族在当地还有几分名望,若先生不嫌弃,请先生就住在在下的家里吧。”
“找一处世外桃源,我还能教教孩童,维持生计不成问题,岂敢讨扰你呢?我想取间道南下江州,恐怕要一路麻烦你了。”
间道又称巴蜀道,从子午道南口经西乡县,越巴山,到巴郡宕渠县,然后沿水路继续南行,可抵达涪陵郡。这条道虽然很便捷,但在光武帝年间才开通,经汉末战乱,估计失修,怕是很难走。于是狐忠沉吟说:“先生何不取金牛道至昭欢县,然后乘船直下江州?”
“先生有所不知,如果蜀地官员知道我的身份,那天下之大,可真没有我徐元直的立身之处了!”
狐忠恍然大悟,说:“先生放心,就是间道再难行,在下也要陪着先生。不过,冬季来临,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待来年春暖花开,再雇上几个人,便可南下。”
徐庶点点头,就在沔阳县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住下,整日里与狐忠谈天说地,看书下棋,怡然自在,一晃便已经是来年阳春三月。
狐忠委托店家雇五个人。那店家有个远方亲戚,原来在王平手下当百夫长,叫牛大娄,南中移居汉中的青羌,现退役在家,便把牛大娄带来。狐忠满心欢喜,牛大娄又找来四个旧部,一行七人,沿定军山东侧取间道南行,翻越巴山,往蜀地东部而去。道路艰险,不时有猛兽出没,幸亏了那些无当军士,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算算大体已经将近一月。
前面一座山,主峰崔嵬,直入云端,而其余五峰分支擘立,犹如芙蓉花瓣,绵亘起伏,云烟缭绕,与主峰辉映陪衬,在云海烟波的烘托中,格外绚丽壮观。
愈往前走,山愈高。红黄色的野果缀满枝头,在浓浓的烟云中时隐时现,四周一片潺潺的流水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踪,宛如深闺中的女子,几分期盼,又带着几分羞涩。
夕阳西斜,杜鹃和枫树林,一丛丛,在飒飒的风中斑斓纷呈。河谷地带,间或一户农舍,炊烟袅袅,几声犬吠,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宛如世外桃源。
徐庶深深地呼吸,空气中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满胸郁积的愤懑顿时烟消云散……
徐庶越看越舍不得这个地方,信步走到一户农舍,询问一位老者,此处是什么地界,此山叫什么山。
老农说这里是巴郡宕渠县地界,此山叫花岳山(今四川万源市境内)。
徐元直便打算不去江州了,这里比江州更宁静。于是打发娄大牛一行回去,决定隐居在此地。
狐忠说他回一趟江州,安顿好家里人,便来陪他。
第二年,狐忠果然如约前来,陪着徐元直徜徉在花岳山。
徐庶自幼饱读医书,善得医道,在家时便与人治病。隐居此地后,他看到山上有很多上好的药材,于是就上山采得百药,为人治病。特别是他走遍全山,采集野花花瓣下部那一圈绿色的小片(花萼)用来煎熬,制成“花萼丸”,对治疗百姓常患的病症很有疗效。他治病不收分文,但有个要求,凡是治愈的病人必须到山上栽种两棵花树。不下十年,他治愈的病人成千上万,而花岳山主峰也栽满了花树。由于患者所栽的花树多种多样,因而一年四季各种花卉漫山遍野,争相开放,十分壮观。于是人们就把花岳山改名为叫“花萼山”。
延熙八年(245年),徐元直病故。百姓为了纪念他,为他建立了祠堂。祠为四重殿,供奉有徐庶木雕像,他也被当地百姓称为“花萼老祖”。
这一年,狐忠待徐庶庙建成,便回到江州,闻听丞相诸葛亮依然没有立庙,想起过巴西至江州,一路上有孩童、百姓唱一首歌颂春秋时期郑国国相子产的民谣,不由得感慨万千。
子产是春秋时期郑国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在郑国为相数十年。他仁厚慈爱、轻财重德、爱民重民,执政期间在政治上颇多建树。他在郑国进行了内政改革,整理田制,整顿贵族田地和农户编制,承认土地私有,按田亩征税等等。接着,他又用二百多斤铜铸造了一只鼎,把新制订的刑书铸在鼎上,放置于王宫门口,让百姓都知道新刑法。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刑鼎。子产推行法治,宽猛相济,安抚百姓,抑制大地主,保持国内政局长期稳定。不毁乡校,以听取“国人”意见。对外进行了一系列外交活动,维护了郑国的利益,使郑国免遭兵革之祸。但是,这一系列的改革却损害了当时贵族的利益,于是贵族们就编了一首民谣发泄对他的不满。子产死,家无余财,子不能葬,国人哀亡。男子舍玞佩、妇人舍珠玉以赙之,金银珍宝不可胜计。其子不受,自负土葬于邢山。
狐忠清楚地记得,在诸葛亮强行推行《蜀科》和息民之策的时候,各地豪族大户对他恨之入骨,为了发泄不满,有很多人在坊间传唱的就是当年郑国贵族编的这首民谣:
取我衣冠而禇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意为:提倡节俭,提倡节俭,我有好衣服也不能穿;整顿军事,整顿军事,我要种地也没法子干;谁杀子产,我们心甘情愿!]
然而,三年之后,郑国尝到了改革的甜头,百姓们把贵族编的民谣改编了: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意为:我们子女,是子产教育的;我们田地,是子产开辟的;子产可别死!死了谁继续?]
现在大汉百姓自发地传唱这首民谣,就是借此怀念逝去的丞相诸葛亮。
这几年跟着丞相诸葛亮的好友徐庶,狐忠明白了一个道理:百姓是很容易满足的,就是有田种,能吃上饭;百姓也是最知恩图报的,徐庶仅仅为花萼山的百姓看看病而已,百年之后人们还记得他的恩典,自发地为其立庙。而这位廉洁奉公、忠君爱民、为大汉呕心沥血的丞相呢,到现在朝廷也不准为其立庙。
而为诸葛亮立庙的呼声这十年来从未间断过。
建兴十二年(234年)冬天,接替诸葛亮总理国政的尚书令加行都护、假节、益州刺史、大将军录尚书事蒋琬,见民间要求为丞相立庙的呼声越来越高,于是上书刘禅,要求立庙。
可已经升任典学从事、总州之学者的谯周却坚决反对,对皇上谏言说:“宗庙是祭祀已故祖先的地方,高庙(汉高祖刘邦的庙)按照礼秩仍置于长安城之南,高祖的寝则仍置于长安城之北。惠帝时,为了便于让高祖的灵魂从陵寝到宗庙去接受祭祀,在高祖陵寝附近新建了一座庙堂。从此以后,陵旁立庙成为我大汉皇帝级的陵寝制度。朝廷怎么可为丞相立庙?岂不有违礼秩?”
紧接着,杜琼、杜微和已经复出任谏议大夫的费诗等相继上书,引用前朝学者蔡邕对“寝庙制度”的解释——“宗庙之制,古者以为人君之居,莳有‘朝’,后有‘寝’,终则前制庙以像朝,后制寝以像寝。庙以藏主,列昭,穆寝有衣冠,几杖,象生之具,总谓之宫。”——历陈为丞相立庙不合礼秩,坚决反对为诸葛亮立庙。
既然立庙是奉祀祖先、皇帝的代名词,刘禅也就否决了为诸葛亮立庙之请。
但在蒋琬等人看来,这些人却是别有用心。为丞相立庙,一定要在成都昭烈皇帝刘备庙处?在其他地方立庙不就与礼秩无关了么?何况古人也有为德高功重者立庙立祠、塑像的先例:周朝召伯、春秋时范蠡,就是佐证。光武帝时,西南夷骚乱,广汉太守文齐,修建蓄水池,开通灌溉,垦田二千余顷。招募军士,厉兵秣马,修建哨所要塞,少数民族首领很是害怕,不再叛乱。文齐维护汉中央大一统,发展经济,安定地方,政绩突出,光武帝尊号为镇远将军,封成义侯。文齐死后,光武帝下诏为其立祠堂,郡人立庙祀之。远的不说,就说发生在身边的吧。刘璋时,秦宓与蜀地豪族王商同为治中从事,王商想为严君平、李弘立祠,征求秦宓的意见。秦宓说,宜立祠堂,速定其铭。
这些人如此反对,还是对丞相有偏见,对《蜀科》和息民之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而耿耿于怀。
既然皇上否决了,蒋琬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民间对这位丞相的怀念反而越来越浓烈,每年清明、丞相的诞辰和周年,都城百姓巷祭,而农人野祭,很多平民百姓甚至在过年时把诸葛亮与自己的祖先排在一起进行祭奠。
七
狐忠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作为李平的参军,李平被贬时,诸葛亮鉴于狐忠劝谏李平有功,拟任用他为相府参军,但自己执意跟着李平。
其实,他这个李平参军也就当了一年多一点,而且这个参军还是用钱买来的。当年父亲为了给他找个好的前程,给李平送了很多珠宝财帛,而李平见狐忠也颇有才华,便同意父亲的要求,任命他为帐下参军。到现在已经又过了十多年,朝廷早就忘记了狐忠,说不定很多人连狐忠是何许人都不知道。
至于自己为什么执意要跟着李平到梓潼郡,狐忠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他看到李平接到被贬为平民的圣旨,以前的威严就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茫然、无助,哪里是什么托孤大臣,十足一个可怜巴巴的老人。树倒猢狲散,往日那些同僚一个个开始声讨昔日的主子,三十年死猫四十年死狗的事儿都翻了出来。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能丢下这个老人,于是便决定跟着他。
现在自己就是一介百姓,又能做什么呢?
狐忠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如实地记录下来,又走遍了巴郡、巴东郡和涪陵郡,一路走一路记录,也一路找百姓签名,不识字的他就读给对方听,然后请那人按手指印。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他数了数,居然有几万人签名或者按手印。他把要求为诸葛亮立庙的万人万言书送到巴郡府衙,请他们上报朝廷。
半年过去了,朝廷没有回音;一年、两年过去了,依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绝望了,心灰意冷,想再也不问世事,在家里半耕半读,了此残生。
然而,就在他52岁那年(263年)春末夏初,江州百姓们奔走相告,说朝廷终于同意为诸葛亮立庙了。
狐忠去了一趟郡府,果有其事。原来是步兵校尉习隆、中书郎向充联合朝臣和地方官员,合计有一百余人共同上表,请求皇上准许为丞相诸葛亮立庙。
臣闻周人怀召伯之德,甘棠为之不伐;越王思范蠡之功,铸金以存其像。自汉兴以来,小善小德而图形立庙者多矣。况亮德范遐迩,勋盖季世,王室之不坏,实斯人是赖,而蒸尝止于私门,庙像阙而莫立,使百姓巷祭,戎夷野祀,非所以存德念功,述追在昔者也。今若尽顺民心,则渎而无典,建之京师,又逼宗庙,此圣怀所以惟疑也。臣愚以为宜因近其墓,立之于沔阳,使所亲属以时赐祭,凡其臣故吏欲奉祠者,皆限至庙。断其私祀,以崇正礼。
这一次,刘禅准许了,就在定军山诸葛亮墓地为其立庙。
狐忠立即北上,抵达沔阳县定军山时,已是七月。诸葛武侯庙在汉中郡府和沔阳县的主持下,主体工程业已完工。
骄阳似火,工匠们挥汗如雨。定军山人声鼎沸,一个身着官服的老年人在工地各处巡视,不时给工匠们打打下手,格外引人注目。
狐忠来到供给凉水的工棚,讨要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抹抹嘴唇,指着那位身着官服的人问:“他是谁呀?”
“他就是我们沔阳县县令廖涣廖大人,难得的好官嘞。”旁边的人颇为骄傲地说。
廖涣正好走了过来,端起一碗凉水大口大口地喝完,看看头发花白的狐忠,关切地说:“老先生,天气很热,你还是回家去吧,我们这里的人手够了。”
“多谢明廷关心,敢问何时举行落成大典?”狐忠躬身施礼道。
廖涣端详着他,奇怪地问:“听口音,老先生不是本地人?”
狐忠点点头,说:“在下江州狐忠。”
“江州……狐忠……狐忠?”廖涣沉思了一下,立即又问,“老先生可是前托孤大臣李平的参军狐忠?”
“正是在下。”
廖涣蒙头便拜,惊喜万分地说:“没想到此生还能与先生相遇,真是三生有幸。”
狐忠很是惊疑,连忙还礼说:“岂敢岂敢,明廷认识在下?”
廖涣笑着说:“我与先生素不相识,但先父常常提及先生,赞叹先生高义。”
“敢问令尊是谁?”
“廖立。”
八
几天的雨将成都笼罩起来,雨丝如珠帘一般,像是在倾吐着沉甸甸的心事,又像把世间分隔成两个空间——屋子里的和屋外的,不过,一切的一切,似乎全都累了,抑或病了,安安静静的,久久不闻人语声,白天亦如黑夜一般地寂寥,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击着人们那根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
初冬,一切都变得暗淡起来,唯有山野的小黄菊,沐浴着有些微寒的雨,傲然怒放。
李夏青坐在前院的大门口,眼睛盯着大门外,目光有些呆滞。三十多年了,这座庭院一草一木、一碗一几,景物依旧,如今却物是人非。
丞相走后的第二年,姐姐黄月英也撒手人寰,留下她和不满十岁的儿子诸葛瞻相依为命。
好在皇上对诸葛家很是眷顾,诸葛瞻世袭武乡侯爵位。17岁那年,皇上亲自赐婚,娶公主为妻,被授为骑都尉。之后,诸葛瞻先后担任羽林中郎将、射声校尉、侍中、尚书仆射、加官军师将军。
但是她所顾虑的问题来了,也许是大汉子民们怀念丞相诸葛亮,每当朝廷颁布一项好的政令,尽管不是儿子建议倡导的,百姓们都会奔走相告说:“这是武乡侯诸葛瞻主导提议的。”儿子的美名受到过分渲染,有些名过其实,这样一来,不仅会使诸葛瞻滋生自大的不良心理,而且皇上怎么看?朝中大臣又作何感想?
她经常提醒儿子,可儿子呢,态度倒是恭恭敬敬的,但脸上流露的神情有点不以为然。不过,皇上很开明,不仅没有因此压制诸葛瞻,还对他寄予很高的厚望,希望他能像丞相一样辅佐朝廷。景耀四年(261年),皇上加封诸葛瞻为行都护、卫将军,统帅诸将,与辅国大将军南乡侯董厥并平尚书事。
现在,她担心的不是诸葛瞻了,而是孙子诸葛尚。
前些日子,诸葛瞻回来说,魏国三路大军进攻大汉,邓艾率三万人从狄道(今甘肃省临洮县)进军,意欲牵制驻守沓中(今甘肃省舟曲西、岷县南,腊子口西南)的蜀军主力姜维部;诸葛绪率三万人进攻武都(今甘肃省成县西北),明显是想断姜维后路;钟会率十万主力攻取汉中。九月,传来消息说汉中失守,姜维退守剑门关;紧接着又传来消息,邓艾奇袭阴平,自景谷道攻入,江油戍守将马邈不战而降。朝野开始惊慌起来,皇上派诸葛瞻带领尚书张遵(张飞之孙)、尚书郎黄崇(黄权之子)、羽林右部督李球(李恢之子)督率军队前往抵抗。
诸葛瞻不顾母亲的苦劝,硬要把诸葛尚带上,孙子今年刚刚满17岁啊!
一阵狂风呼啸而至,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脸上,她感到寒意溢满周身。
“丞相的墓地不知怎么样了?”她念叨着。
丞相一生以兴复汉室、征讨曹魏为理想,想那魏军占领汉中后断然不会善罢甘休,掘坟毁墓?鞭尸?挫骨扬灰?一想到这,她不由得老泪纵横。
丞相啊,你怎么要遗命安葬在汉中啊?姐姐去世的时候想与你合葬在一起,这么渺小的要求,竟然成为一种奢望。家中没有财力把姐姐运到汉中,你又不许家人向朝廷提任何要求,你叫我们母子怎么办?丞相啊,你这是何苦呢?
“婆婆,还是回屋去吧,外边风大……”儿媳给她披上一件夹衣,轻声劝道。
她紧了紧夹衣,颤巍巍地起身,看看儿媳,摇摇头,朝内屋走去。
“夫人,少夫人,不好了……”
外面传来喊叫声,把婆媳俩吓了一跳,一丝不祥立刻在心头升腾起来。
九
狐忠大出意外,主持修建武侯祠的,竟然是丞相按律法惩处过的原长水校尉廖立的儿子廖涣。
廖涣看到他表情异样,淡然地笑笑说:“家父虽然因过错受到丞相的处罚,但对丞相一直怀有尊敬之情。所以,当家父听到丞相在前线病故的噩耗,马上就晕倒了,醒来后第一句话说:‘我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李平李大人听到丞相去世的消息,跟廖大人反应差不多,也是悲伤不已……”狐忠长长地叹息。
廖涣接着说:“我当时不解,曾问家父为何如此。家父说,孟轲有云:‘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我观历史,唯有丞相诸葛能做到这一点,信矣!”
“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狐忠沉吟念道,恍然大悟地说,“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
廖涣继续说:“不瞒先生,我名为涣,家父取涣卦之意。‘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在流水的冲刷下,人们失去的是污垢,换来的是清新,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洗礼、重生’。”
“其实,这是你父亲对生命、对人生的诠释……”
两人嗟叹不已,似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廖涣道:“我上报郡府,拟定于九月二十七日丞相忌日那天举行祭祀大典,先生乃高义之士,还请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狐忠便留在沔阳县县衙做了一名县尉。
九月,武侯祠刚刚完工,正当祭祀大典紧锣密鼓地筹备之时,汉中传来急报,说魏国镇西将军钟会率十万大军分别从斜谷、骆谷进兵而来。
众人大惊,都问祭祀大典还举行不举行?
廖涣坚定地说:“祭祀大典必须举行,而且必须在丞相忌日那天如期举行!”
不久,钟会的大军攻陷汉中,包围沔阳县东的汉城要塞,危及定军山诸葛亮墓地。
尽管廖涣上表请求朝廷派使者来主持祭祀大典,但直到九月二十六日,朝廷使者还未见到来。因战事吃紧,汉中郡府也没有官员来,于是廖涣成了祭祀大典的最高级别的官员。
二十七日上午,廖涣率领沔阳县所有属官、各乡三老(秩啬夫)和百姓代表一千余人,登山举行祭祀大典。大典刚刚开始,山下一片骚乱,不一会儿钟会亲率大军包围了新落成的武侯祠。
廖涣率领县衙百余名军士阻在大门口。
“扔掉兵器!”他向军士下令,自己率先把佩剑解下来,扔在地上。
狐忠也将手中的刀扔出去,众军士们都纷纷扔掉自己的武器。
魏军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他们。
廖涣高声对属官、军士和百姓们说:“我廖涣,誓死捍卫丞相诸葛墓,你们要走的,请便。”
“誓死捍卫丞相诸葛墓!”
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高呼。
喊声雷动,把魏军士兵吓了一跳,面对这群手无寸铁的人,他们迟疑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钟会一身银甲,缓缓走到前面来,问:“谁是沔阳县县令廖涣?”
廖涣上前几步,躬身道:“本人就是大汉汉中郡沔阳县县令廖涣。”
“你等都扔掉了兵器,拿什么捍卫诸葛武侯墓?”钟会鄙夷地打量着他问。
“血肉之躯。”廖涣大义凛然地说。
钟会闻言,立即收敛起轻慢之色,他沉思了一会儿,下令:“号令三军,不得在汉丞相诸葛亮墓祠附近放马砍柴,违令者斩!”
“多谢钟将军!”廖涣立即跪下,恭恭敬敬地行大礼。
“多谢钟将军!”其他人也跟着跪地拜谢。
钟会也躬身道:“甲胄在身,恕不能对诸公还礼,还请让开一条道来,我要祭拜诸葛君。”
廖涣等立即让开一条道来,钟会率领几个将校,大踏步来到诸葛亮的墓前祭拜。
钟会单膝跪下,朗声拜祭道:“大魏征西大将军钟会,祭拜汉丞相诸葛,君权智英略,有逾管﹑晏,受遗阿衡,整武齐文,敷陈德教,廉洁忠君,保境安民,贤愚竞心,简忘其身。君乃吾辈典范,必将德范遐迩,万世敬仰。”
拜祭完毕,他问廖涣:“我闻你父亲被诸葛亮流放到汶山,你为何还要捍卫诸葛亮之墓?”
“家父曾对我说,孟轲有云:‘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能至此境界者,唯丞相而已。”廖涣躬身说。
钟会迟疑片刻,又问:“我大军已经攻下汉中,你降还是不降?”
廖涣大笑:“将军可否借宝剑一用?”
狐忠闻听,立即跪下泣道:“廖大人,狐忠愿与你追随丞相而去。”
众人都相继跪下,有几个胆小的,迟疑了一下,也跪了下来。
“好,我就看在你廖涣这份情意上,大军撤出沔阳县,等我荡平蜀地,再来问你降与不降。”钟会说完,大步而去。
十
一个军校冲进大门,一头栽倒在地。
李夏青一看,那军校浑身血迹斑斑,急忙小跑过去,把他扶着坐在地上,急急地问:“卫将军呢?尚儿呢?”
“禀……夫人……卫将军、少将军已经……殉难……”军校断断续续地说。
儿媳哭喊着,发疯似的摇晃着那军校。
李夏青缓缓地放下军校的遗体,把夹衣脱下来盖在他身上,然后对儿媳说:“取丞相的琴来。”
儿媳把琴取来,摆放在前院大门口的几案上。
李夏青端坐,双手慢慢放在琴弦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拨动琴弦,吟唱起《梁父吟》。
凄婉的吟唱在庭院里回荡,外边传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
一位魏国将军带着几个军士出现在门口,他们朝里面探视一番,然后朝她们走来,按剑持刀站在李夏青一家人的左右。
诸葛瞻的妻子紧紧拉着年幼的二儿子诸葛京的手,肃然站在李夏青的身后,脸上的泪珠儿扑簌簌落下。
李夏青似乎没有看见那位魏国将军一般,旁若无人地抚琴吟唱。
一队魏军狂叫着冲进来。他们看到李夏青从容抚琴吟唱,又看见她身后站立着一位魏国将军,几个魏国军士在她们周围警戒,便惊疑地站在院子里不敢向前。
一曲终了,李夏青问诸葛京:“京儿,你怕吗?”
“奶奶,京儿害怕……”
诸葛京稚嫩的童音像针一般扎在李夏青的心上,她把诸葛京抱在怀里说:“京儿别怕,我们去找爷爷……”随即,她对身后的魏国将军说,“请将军动手吧。”
那魏国将军按剑上前几步,站在李夏青她们前面,面对一大群邓艾的军校,拿出一份诏书,喝道:“散骑常侍徐济奉大魏皇上之令传旨,众军校接旨。”
军校们迟疑了一下,都跪在地上听宣。
“大魏皇帝诏曰:犯诸葛孔明府邸者,夷三族。”
2011年冬天,我和力夫先生合作的长篇小说《涅槃》进入出版流程后,我们开始讨论下一个选题。时值中央宣传部发出通知,要求宣传思想文化战线以中央有关文化建设精神为指导,努力开创文化改革发展新局面,为构建具有强大感召力、凝聚力、向心力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而努力奋斗。
于是,力夫先生提出共同创作历史长篇小说《大国相——蜀汉丞相诸葛亮》的想法。
说实话,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
诸葛亮这个题材,自从《三国演义》出世以来,还没有人敢重写。
力夫先生很坚持自己的想法。他说《三国演义》主要以军事为主,那么我们以诸葛亮执政蜀汉时期的内政为主,根据史料,客观公正地诠释诸葛亮的一生,还原一个相对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诸葛亮。
诚然,在现阶段三国热方兴未艾之际,确实出现了一些争议。
有人说,诸葛亮扶持一个没落的汉王朝,是倒行逆施;更有甚者,给他扣上一顶主张分裂的帽子。一些人认为,诸葛亮应该帮助曹操完成统一大业,而不是怂恿刘备三分天下。他的智慧是一种伪智慧,他的忠心是一种假忠心。他完完整整地演示了一生的虚伪,他是中国历史上最虚伪的男人。
还有人讲,诸葛亮上知天文地理,下晓阴阳五行;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是一个忠臣,他是一个贤相,他是一个谋士,他是一个鸿儒,他还是一个道士……总而言之,他是中国智慧的化身,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符号,不能把诸葛亮从神坛上拉下来。
既不神化,也不丑化,确实有必要这么做了!
说干就干,我们开始研读史料,收集民间传说,广泛阅览关于诸葛亮的古今研究成果。力夫先生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工作之余,满脑子都是诸葛亮。
随着素材的积累,我们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现象:
三国统一后,司马氏建立的晋朝居然封诸葛亮为“武兴王”,比蜀汉朝廷封的“武侯”还要高,立敌国之贤臣为本朝臣民之楷模;
到今天为止,老百姓把成都汉昭烈帝庙称之为“武侯祠”;
在今天越南等一些诸葛亮未曾到过的地方,居然还流传着很多关于武侯的传说;
而且自唐朝以来,各朝各代都无不推崇这个小国的丞相:
唐朝唐昭宗封诸葛亮为武灵王,并御赐庙堂于隆中;
宋朝赐诸葛亮英惠庙,加号“仁济”;
元朝元英宗封诸葛亮为“威烈忠武显灵仁济王”;
明洪武时,朱元璋则钦定“帝王庙”,选从祀名臣三十七人,以忠武侯与焉;
清代,诸葛亮不仅受到各族人民的顶礼膜拜,而且受到了如同孔子一般的礼遇。康熙大帝曾说:“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
1950年4月27日,毛泽东在北京中南海接见国民党起义将领董其武时说:“有人害怕共产党,那有什么可怕呢?共产党心口如一,表里一致,没有私利可图……共产党人就是以诸葛孔明的办法办事,那就是‘开诚心,布公道,集众思,广众益。’”
1961年国家将成都武侯祠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4年成立博物馆,2008年被评为首批国家一级博物馆。
成都的冬天虽然有些冷,随着提纲的完成,我们心里暖洋洋的。
在本书的创作过程中,得到了四川省纪委相关部门、武侯祠博物馆、南充市有关部门、四川省嘉陵监狱的帮助和支持,沈伯俊、田旭忠、张成建、李正熟、张宏伟、李玉蓉等对本书也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见,在这里一并表示感谢。
行文至此,已是初夏深夜,万籁俱静,窗外暗香浮动,想必是什么花儿悄悄地绽放了。呕心沥血大半年,终于定稿,本来应该高兴,但我和力夫先生的心情反而愈加沉重起来。
诸葛孔明不但是四川的文化符号,也是中国的文化元素之一,对中国文化乃至于对世界文化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但是,我们对诸葛亮是陌生的,仅仅在《华阳国志》《三国志》《晋书》等有限的记载中与这位“国家总理”神游,在着手写这部小说之前,很想去看看定军山、花萼山,然而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所以,我们很担心写不好这位1700年前的“总理”。
我俩忐忑良久,力夫先生说:“还是先不管这些了,权当是抛砖引玉吧。”
好吧,那就以李调元(清朝文学家、戏曲理论家,四川绵阳人)的《武侯祠》来诠释诸葛亮的一生:
南阳原是一名儒,鱼水君臣万古无。
孺子不才非治命,托臣讨贼是良图。
心悲王业三分鼎,历尽偏安六尺孤。
绵竹双忠俱血食,可怜累世为捐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