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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牡丹红
作者:朱仲宽 时间:2021-07-27 19:55 字数:22701 字

牡丹红是二十世纪初济南名妓,原名姜大妮,生在贫苦农民的家庭中。十七岁那年,遇到大旱,灾荒之年颗粒无收,饿殍遍地。黑心的人贩子只用了二十斤小米,将她买下,几经转手卖给济南北岗子的妓院。在妓院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变成老鸨子的摇钱树,取名牡丹红。她在妓院整整生活了十五年,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她受尽压榨、凌辱和欺侮,终因年老珠黄被赶出院中。牡丹红屈辱的十五年,是对万恶的旧社会的血泪控诉。此时的牡丹红求生无门、求死不得。最后被一位拾荒的郭大娘收留住在自家茅屋中,郭大娘帮助她医好了病。还是在这间茅屋中,她结识了青年知识分子赵文启。牡丹红从赵文启那里接触到革命的道理——旧中国劳动人民受苦受难的根本原因,是黑暗的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从而牡丹红逐渐意识到人活于世的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使她振作起来,获得重新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说起旧时代济南府做妓女这一行的门类复杂,等级不同。论说济南八卦楼的妓女当拔头筹。民国初,济南开埠,就在那经三路纬八路新建了一栋八愣转角式的楼房,俗称八卦楼。这是一所综合性商场,其中亦有娱乐场所,可是妓女并不在这所楼内,而是在附近的几条巷子内。譬如说吉祥里、碧云里、舒寓里都住着妓女。巷内青石铺路,路面虽狭窄,但非常平整。一个个黑漆大门比肩而立。院内四合,青楼瓦舍,檐下挂金丝雀笼,廊上陈四季花卉,安适静谧,与普通民居无二。就在这院中老湾子养着一两个出奇美貌的粉头。姑娘不仅模样标致,而且琴棋书画,举止文雅,谈吐不俗。到这里的嫖客非达官贵人,亦是文人雅士。

每逢客人到此迎至客厅,水果细点招待,敬烟献茶,请出姑娘陪坐聊天或抚琴唱曲。这叫打茶围。客人与姑娘非经过一两个月的交往,花上千把银子,然后视姑娘的心意,方可进入姑娘的闺房与姑娘私会。这是头等妓院的规矩。所以到这里来的嫖客需具备三个条件。一要有钱,二要有貌,三要有耐性。方可得手,博得个称心如意。

第二等妓女要算共和厅、青莲阁唱鼓词的女艺人。

她们个个年轻貌美,身怀绝技,却往往是白天在舞台上卖艺,晚上在高档宾馆卖身。

第三等妓女要算北同子的窑姐。开在这里的窑子(妓院足有二三十户之多。各院中的姑娘多少不等,多者十来个,少者五六个。她们年龄不等,姿色各异,分为头牌、二牌、末牌。每人都有一个花名,什么黛玉、凤仙、兰香、桂花、小桃红、一丈青、半碗蜜,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入夜各房中灯火辉煌,吹拉弹唱,淫声谵语充斥院落。

嫖客每至,老鸨在客厅迎候。大茶壶(窑子男仆)站在台阶上高喊一声接客了——”随之各房姑娘闻声齐到客厅。大茶壶一一报上花名,窑姐鱼贯从客人面前走过。或向嫖客丢一飞眼,或向嫖客送一秋波。任凭嫖客选择,这叫“点盘子”。然后引入房中做那苟合之事。

嫖客除付给老鸨嫖资,常是另外送金银首饰给窑姐,或重或轻或多或少要依嫖客与窑姐“情分”而定。

第四等妓女是暗娼。老济南习惯称暗门子或者是半掩门子,实际上却是半明半暗。那个时代暗娼多如牛毛,都散居在小街僻巷之内。俗话说:“做贼养汉穷逼的。”

这话并不假,因为它就是当时社会一种怪现象。这暗门子比较集中之地是南城墙根一带。这条街东起南门与舜井街交汇,西通老城西南角坤顺门。它与辕西大街并行,街面虽然窄,但店铺很多,行人络绎。路北从东头到西头一拉溜小门头、小门脸儿,一个挨着一个,几乎都是铺面,却无一家住户路南依托城墙,也是由东向西,住户一家挨着一家,却无一间铺面。你说奇怪不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些住家的院落家家雷同。同样都是一巴掌大的小院子,一间土屋,一扇小大门。常见住家户门前放一小板凳,上面坐着一个并不算漂亮,但身上衣裳浆洗干净、头发梳得溜光、脑后坠着一个大纂的女人。她们的手中不离一件针线活络,眼睛却留意着过往行人,口称“大哥”或“先生”:“到俺家喝碗茶歇歇脚吧。俺家的茶是才沏的新茶,床铺都是干净的,沾不了你的衣裳。嘻,嘻。”

还有那女人,干脆上前抓住人家的衣袖硬往自己家拉扯。

这就是有名的南城墙根“坐小板凳的”一暗娼。

旧时代的济南城区幅员有限,出城往南四里许便进入山区。山区土地贫瘠,终年干旱,当地农民的日子极其艰难。由马鞍山南去二三里,有个村庄叫老婆庄。庄里的男人、壮劳力到城里干小工卖苦力,老弱者在城里流落街头当乞丐要饭,庄里就剩下老婆孩子。“老婆庄”故此得名。村里有户姓姜的,家里穷得叮当响。十七八岁的闺女姜大妮子,身上连件囫囵衣裤都没有。虽说大妮子到了出门子的岁数,可是婆家孩子多,比她家还穷。娶不起媳妇干瞪眼,一点儿辙都没有。大妮子她爹长年在城里当小工,积劳成疾,又没钱治病,春上就病死了,死时还不到五十岁。青黄不接,度日如年,眼看大妮子饿得撑不住了。为了给闺女找条生路,娘狠了狠心把闺女卖给人牙子,换了二十斤小米。人牙子王小鬼得了这便宜货带回济南,本打算用她赚得一笔钱,可是这小妮子面色青黄,骨痩如柴,谁肯花钱买个病秧子。人牙子有办法先在自己家养着,无非是给她口残羹剩饭罢了,还能当丫头使唤。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月这妮子竟变了个样,人也精神了,身上也长肉了,细看还真有几分姿色。

人牙子两口儿暗暗高兴,心想这回一准能卖个好价儿,给自己赚上一笔,发个小财。

事有凑巧,济南城里大盐商车家,急于买个丫头伺候他家老太爷。车家管事儿的说了,只要是人好,老太爷相中了,多花个三十(块)五十(块)的没啥,那不叫事儿。

人牙子王小鬼得了信,赶快回家让老婆给大妮子倒饬倒饬。经一番打扮,眼前的这个姜大妮子,虽不比那天仙,却也是个美女。只见她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小花褂,配一件天青色裤子,脚下一双黑布鞋儿。一条乌黑油光的大辫儿甩在脑后,面色白嫩,高鼻梁,杏核眼,个头不高也不矮,真格儿的是人见人爱的美人。

择日王小鬼带着姜大妮子来到车家大院,被车老太爷一眼相中,留在身边。老太爷高兴赏给王小鬼一百块大洋。人牙子就这么着得了一笔黑心钱。

姜大妮子被卖到车家,当了车老太爷的上床丫鬟。这老鬼虽然年近八十,但花心不减,从早到晚让大妮子一刻不能离开他的眼,无奈有心无力,就变着法玩弄她,稍不如意,就用烟扞子扎她,用牙咬她。车家的少爷趁老鬼闭目养神,溜进房里调戏她。不料这老鬼假寐,反诬大妮子是贱货,不守妇道,遭皮鞭加身。

似这般苦日子何时熬到头,大妮子萌生逃跑的念头,可是豪门深似海,想逃出虎口谈何容易。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是夜,趁老鬼熟睡,大妮子潜到后门,在看门人好心的宋大爷帮助下由车家后门逃出。临去时大妮子跪地给宋大爷磕头,宋大爷嘱咐道:“闺女,记住了只可走小巷不可走大街,避开巡夜的,一直往南,穿过旧军门巷是南城墙根,往西不远就是坤顺门。出了城就算得救了。”

大妮子爬起来擦干了眼泪,趁着夜黑头,按宋大爷指的路,摸黑慢慢往前走。可怜大妮子并不熟悉路径,转来转去,大约一个时辰后才找到坤顺门,但见城门紧闭,心不由地紧张起来,担心事情败露,车家追来。时值深秋,夜风阵阵袭人,大妮子又冷又怕,两腿发软,一步都挪不动。

就在这时,灯笼火把,一伙人影影绰绰由远及近,尚能听清吆喝说话的声音。

“这小妮子好大胆,竟敢私自逃跑。”

“哼,她倒好了,害得咱爷们忙活了一宿没睡。等抓住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天光放亮,渐次分清了人的面孔。大妮子就是再想逃也逃不掉了。

“哎,这不是大妮子吗?找到了,找到了。”

“我就说嘛,她跑不了。”

大妮子被抓回车府。被关进后院的柴房里。两天以来,她挨了打而且被捆了手脚,还不给饭吃。车老太爷为了出这口恶气,就这么残忍地折磨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大妮子已经奄奄一息。

管家苟才讨好主子说:“我看这小妮子就是贱,伺候老太爷多好的事,她没这个福分。老太爷咱犯不上给她怄气,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只要你老人家高兴,咱再找好的。”

“哼!”车老太爷恨得咬牙切齿,“不留她了,一天也不留了。好心不得好报。把她给我卖到窑子里去,以解我心头之恨。”车老太爷又暗暗嘱咐苟才:“这卖人的事,不可声张,更不可说与咱车府有关。”苟才领命而去。

近日,北冈子燕禧班只花了三十块大洋,买了个黄花大闺女。老鸨儿大金牙心想,在这个妮子身上好好下点功夫,用不了多久她就变成老娘的一棵摇钱树。这个闺女就是在车豕逃跑未遂的姜大妮子。

大金牙吩咐,立马带她到商埠最高档的神仙理发馆理发,烫最时髦的发型到最大的服装店天罗新时装公司买质地最好、款式最新的衣服和高跟鞋。大妮子经过一番精心包装,变成一支灿灿发光的金凤凰。鸨儿煞费苦心请了高明的师傅专门教她学唱曲儿。把院中最好、最明亮、最宽大的房间粉饰一新,置办全新的家具、床帐、被褥,让她享用。老鸨再三斟酌给她取了个最响亮的花名“牡丹红”。

牡丹红的美艳在院中压倒群芳,老鸨子将她视如一块无瑕美玉,经常和她促膝谈心,教她院中独有、市上无有的《女儿经》,便是“妓女之道”。大金牙说:“踏入咱这门槛,一要守咱们的规矩,二要学会做女人的诀窍。古往今来,凡美貌女子,无论是帝王之家的杨玉环,还是民间女儿西施,哪一个不是供男人享用的?美人不浪是呆美人,女人不会赚钱是傻女人。”

“闺女儿你要听娘的话,定要广交世上有势、有钱的男人,才不枉了你妙龄青春你要多从他们的腰包里掏钱,才不枉老娘我疼你一回。”

老鸨大金牙雪藏了牡丹红。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牡丹红”三个字却不胫而走,人人皆知。“北冈子燕禧班新添了一个未开苞的小妮子,今年才十八岁,长得如花似玉。”慕名而来的嫖客,早就垂涎三尺。欲花十块、二十块银洋尚且一面难求。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牡丹红在济南府名声大振,也妒忌煞同院的姑娘和同行的妓女。

牡丹红未曾出世,先声夺人。因而也就惊动了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济南府有名的潘寿亭潘五爷。

这位爷乃是此地青红帮的会首,徒弟千员,黑白两道通吃,打个喷嚏全城下小雨。

一日,五爷闲来无事,将亲信哈八叫到跟前我说小八,听说北冈子燕禧班近来闹得挺欢实,动静不小,大金牙愣没给咱爷们通个气。爷问你,这事该怎么办呢?”

“哟,小的正想给五爷你说道说道这件事呢?”哈八0撸袖子攥拳头,撇着嘴说:“我看她大金牙也忒托大,竟忘了道上的规矩,要不就是吃了豹子胆,胆儿不小呀。”

“哼!”五爷冷笑。

“五爷,小八马上带上几个弟兄,砸了她的窑子,揭了她的王八窝,给她来点厉害的尝尝。看她还敢称强儿?”说着就要往外走。

“慢着。”潘五爷断喝,“你急什么?事情还不到那一步。不过嘛,适当给她点颜色瞧瞧也是有的。”五爷想了想:“这样吧,你亲自到北冈子告诉大金牙,就说是我说的‘叫她立马给我滚过来,爷有话问她。听明白了?”

“是。”哈八领命而去。

大金牙名肖翠兰,年轻时在北同子虽称不上花魁,确也有一号。她拜在潘五爷门下,认了干爹,也曾红透一时。慢慢地人老珠黄年过三十,养了几个丫头,自己当了老板,背靠五爷罩着生意还行。现在她的燕禧班已然成了有十几位姑娘的大班子。

今儿,哈八到院中传下潘五爷的话,翠兰儿如奉圣旨,麻利地梳妆打扮,备下一份厚礼到五爷家。翠兰儿不用禀报直奔上房,见五爷黑着脸坐在太师椅上。翠兰儿不慌不忙走到五爷跟前。满面春风,飘飘下拜,口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干爹。女儿这厢有礼了。多日不见,你老人家可好呀?”拜罢起身献上礼物。五爷见她礼数周全,一点儿都不马虎,满心的火气早就云消雾散,便和蔼地说:“翠兰儿,自家人何须这门客套,岂不是让外人笑话,你来家里,干爹就高兴了。来,快坐到干爹身边,咱爷俩儿好好唠唠。”

翠兰儿谢坐,然后娇滴滴地说小半年没和干爹见面,今日一见,您老人家红光满面,气色好,身子骨儿硬朗。越发福气了。”翠兰一张小嘴哄得五爷心里痒痒的。

五爷笑着说半年没来看干爹,你还好意思说。好了,不说了。翠兰儿呀,听说近来生意不错,发财了?”

翠兰闻听撇着嘴,呲着金牙,露出一脸难色:“还说呢?这事事艰难。一大家子二十多口子人,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姑娘们天天都得穿好的、吃好的,这开销大了去了,入不敷出呀。还得应付那些光想取乐,不想掏钱的丘八,和局子里那些混账王八羔子。稍有伺候不到,不是打就是骂,闹得鸡犬不宁。哎,俺一个女流之辈难呀。”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着瞧五爷:“干爹,女儿的苦衷向谁诉说去?谁又肯伸手帮您女儿一把呢?”说着呜咽起来。

潘五爷听得不耐烦,就说:“好了,好了。别光说这些丧气话,给干爹说点高兴的。听说你新近养了个粉头,起名叫什么牡丹红,这名字真够响亮的。还听说经你手调教变成一只金凤凰了,可有此事?”潘五爷一针见血戳到大金牙的命门上。

翠兰儿破涕为笑,露出两颗大金牙。

“啥事也别想瞒过您老人家。俺新近是养了个闺女不假,别听外面瞎嚷嚷,什么真凤凰,假凤凰的,只不过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雏。咱说真的,她倒是个没开苞的黄花儿大闺女。干爹若是赏脸,俺带她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说好不好?”

“好哇!”五爷一拍大腿说,“我正想开开眼,瞧瞧这朵含苞未放的牡丹呢。”五爷略一沉思又说,“你给我说实话,这个丫头你是怎么给弄到手的?”潘五爷话里藏刀。

“哟,干爹说哪里话来?俺可是出了三百八十块的大价钱买来的。”

“哈,哈,哈哈。”潘五爷一阵狂笑,指着大金牙的鼻子说,“你是那肯出血的主儿吗?我就不信了。你肯出那么高的价买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糊弄别人去吧,别拿干爹当傻子。”

大金牙战战兢兢地说:“干爹息怒,女儿这点小把戏,干爹一眼就看穿了。三百八十块是假,二百块大洋是真。俺对天发誓,千真万确,绝无半句瞎话。”

“哼。”五爷冷笑,“干爹就信你一回。今后有何打算呢?总不至于赔本赚吆喝吧?”

大金牙听五爷的话音软了下来,就赔笑脸儿说不瞒干爹您说。这一来呢,俺家的牡丹红可是个未开过苞的妙龄少女二来呢,俺在她身上花了大本钱。这么给您说吧,她的身价足足值八百块。今天在这里当着门内众位老少爷们的面,请五爷的示下,谁肯先出一千块袁大头(银圆)谁就先摘这朵牡丹花,梳拢了牡丹红。五爷,您说靠谱不靠谱,您给个准话,翠兰绝不敢自专,做欺师灭祖的事。”

“这个嘛……”五爷低头沉吟半晌,“得看谁敢来占这先,出这个头儿了?”

大金牙立马看出潘五爷的意思,便凑到耳边说:“五爷要是乐意,就先尝这口鲜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算是俺翠兰儿对干爹的一片孝心。”

五爷听罢哈哈大笑:“翠兰儿呀,翠兰儿,你真是五爷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干爹绝不白你。我先送牡丹红八百块大洋做胭脂粉儿钱,日后的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看怎样?”

大金牙拍着掌连声说:“哎呀,呀,呀。五爷一出手就是八百块大洋。也不知牡丹红交了什么好运,五爷这么抬举她。这真是她的造化,我这里先替牡丹红谢五爷了。”

在座的众人也随和着说:“借了五爷的台面,牡丹红不愁不走红。挑个好日子,给潘五爷和牡丹红办了吧。”

没料到五爷一抹(方言)脸儿说:“大金牙,咱明人不说暗话。今儿索性把话挑明。我姓潘的不在乎千儿八百的银子。要是敢蒙我,以次充好,拿爷当冤大头耍可别怪五爷我翻脸不认人。”

按行里的规矩,但凡姑娘初次接客,必做“开苞宴”,一切费用当然由嫖客出。

择日,潘五爷在济南最大的酒楼鸿宾楼,摆了十桌酒席,大筵宾朋。届时,各界名流来为潘五爷贺喜,收礼金超万余。

吉时已到,潘五爷鲜衣吉服,携了牡丹红出现在宾朋面前。牡丹红如出水芙蓉,光艳夺目,果然名不虚传。宴席上,客人轮番向“新人”敬酒志喜。大金牙的脸面好不风光。

潘五爷早就在辕东大街华北大旅社预订了头等房间,包期十天。宴罢,五爷偕小佳人同乘一辆华丽马车入住旅馆。大金牙与宾朋各乘车马相送。看热闹的人,挤满了一街两厢。老牛吃嫩早,一时传为佳话。

送走宾客,牡丹红施展在院中学的伎俩,以讨五爷欢心入夜鸳鸯枕上窃窃私语,芙蓉帐里颠鸾倒凤。潘五爷尽尝鲜果,心满意足,牡丹红初试云雨,如醉如痴。

第二天红日高升,“新人”们恢恢起床,一方丝帕尽染斑驳桃红。这叫“见喜”。五爷满心欢喜,立时将一副玉镯、一对金戒、一卦赤金项链、一块时髦的瑞士坤表送给牡丹红,做“见喜”之礼。

连日来,潘五爷偕牡丹红频频出现在戏院酒楼和高档商场购物。济南名士潘寿亭梳拢燕禧班头牌牡丹红的消息亦见诸报端。

十日之后,大金牙如期接回牡丹红。大金牙又得潘五爷一千块大洋的“开苞”之资。自此,牡丹红在行中的声誉一天高过一天。慕名而来的嫖客络绎不绝。大金牙将牡丹红变成摇钱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如愿以偿。

牡丹红是燕禧班的头牌,又有潘五爷这层关系,老鸨捧着她,敬着她,把她当成宝儿。光阴荏苒,转眼已过去两年。

牡丹红每天接盘子(伺候嫖客打茶围)不下十来个。

接一个盘子嫖客付五元,嫖客留宿其他姑娘付二十元,独独这牡丹红的身价是五十元。身价愈高嫖客愈是想得到。须知当时五十元足够一般家庭半年的生活费。即使要付这么高的费用,那些欲要留宿牡丹红的嫖客,不等上十天半月,也难挨得上号。

每天早上院中的姑娘们起床很迟,说是早上,天已近晌午。姑娘们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梳妆打扮。今天牡丹红照样是睡到日上三竿。院中的老妈子送上洗脸水。

她仔细用洋胰子(香皂)洗去留在脸上的粉迹后再用清水冲过,再施粉三遍。先施水粉,用细如发丝儿的小毛刷蘸着水粉均匀地涂在双颊、脖颈和手臂又用小指挑出蜜脂雪花膏搽在脸蛋上再用细绒粉扑将香粉在脸上扑匀。上完粉对镜仔细描眉,然后上腮红,涂唇膏。那唇膏是美国进口的,价值昂贵,用时须选择深浅不同的唇膏。然后是整理发型和喷香水。那香水多是大上海的新产品。最后才是着装,牡丹红最喜欢穿旗袍配高跟鞋,很少穿西式衣裙。像如此打扮需用两个多小时,也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接下来吃早饭,说早饭也是下午四五点钟。院里用餐是分等级的。牡丹红是院中头牌,每餐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下等的妓女吃(头牌二牌的剩菜剩饭,还有的啃咸菜馒头。

每天晚上,姑娘们在自己的房中接客,一直闹到午夜之后,嫖客们才陆续散去,有那与窑姐彼此相好的客人才允许留宿。姑娘每天要给老鸨挣足五十元方可交差,否则说不定要挨皮鞭。

牡丹红的房中,每天来打茶围的嫖客不下一二十个。这一伙刚走,那一帮子又来了,新老嫖客都有。牡丹红使出全身的解数与嫖客打情骂俏呀、唱曲呀、打牌呀,变着法地讨好每一个嫖客。也常有客在房中摆酒,这是妓院赚钱的好机会。在妓院办一桌酒席的钱常是饭馆同样的酒席的几倍乃至十几倍。嫖客不能白花这冤枉钱,想方设法把窑姐灌醉,出她的洋相,嫖客好由着性儿取乐子。牡丹红同其他姑娘一样练就了一斤白酒的海量。往往是姑娘们没事,嫖客反倒被灌倒了。牡丹红还有一手绝活一一“匿酒”,一杯乃至两杯酒入口后全压在舌下,即便张开口也不见有酒,然后偷偷地吐在手帕里。一场酒下来要替换两三条手帕。

一天,慕名而来的一位山西嫖客,很有钱,外号叫黄胖子。他有几个朋友陪着在牡丹红屋里摆花酒。黄胖子说:“红姐,人都说你会‘匿酒。我黄胖子不吃这一套。今天咱划拳,上大杯子一拳一胜。谁要耍赖罚仨酒。”盛一两的大盅子斟满白酒摆在面前,黄胖子捋袖子伸拳,势在必得。牡丹红瞧这阵势,黄胖子是有备而来,便先故意输他三拳,看准他的路数。黄胖子洋洋得意接着再来。两个人“哥俩儿好呀”“三星照呀”“七个巧呀”“八匹马呀”“四季来财”“点里高升呀”大呼小叫地划上了。只听牡丹红嗓音像银铃,又甜又脆。那粉团也似的五指,一出拳便神出鬼没,变化无穷。黄胖子已晕头转向,连输十拳,灌下去十大杯酒,醉如烂泥,倒了下去。

当夜黄胖子留宿,啥也没干,白白赔了五十块大洋。

第二天早上,嫖客把嫖账放在桌子上便悄悄离去,牡丹红还没起床,院中的姐妹儿小翠花便来找她。

“红姐,你说这可咋办呀?”

“什么事这么着急,大清早堵人家被窝。”牡丹红边系纽扣边说。

“姐,你知道俺有个姓秦的老点(熟客),俺俩好了快一年了。他家是南京人,在齐鲁大学上学。他有心替俺赎身,带俺回南方,咱妈(老鸨子)与他讲明一万元大洋,交清钱立马领人绝不反悔。他一时凑不齐,俺就把积蓄都给了他,可是还差一些。红姐,你能先借给俺点吗?他说了,下个月他家给寄钱后立马还你。红姐,俺求求你,你就帮帮我们吧。”说着跪了下去。

院里的规矩,凡是姑娘身上的衣服,戴的金玉首饰都是鸨母娘的,用过后要归还,损坏或丢失要照价赔偿。除非是嫖客出手阔绰、大方,像潘五爷那样除了给老鸨的,另送一份给姑娘,老鸨睁一眼闭一眼,马马虎虎就过去了。

牡丹红说:“说实话,这些年姐手里也存了点私房钱,也有妈妈娘(老鸨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可还是被她抠唆去不少。翠花妹,如今有人替你赎身,姐为你高兴。你不拿俺当外人,姐能白看着不管吗?可是姐得嘱咐你,你可得看准了,姓秦的靠得住吗?千万小心别上了人家的当。”

牡丹红关紧了房门,打开她的“百宝箱”(梳头盒子),拿出一支金凤(头饰):“这是那年潘五爷梳拢我时送的,你拿去吧。这件东西少说也值五六千。这事你知我知,千万别告诉别人。”

当天,小翠花就把那支金凤交给了姓秦的。姓秦的是肉包子打狗,从此再也不露面。小翠花急得要死,托人到齐鲁大学打听。校方说该生狂嫖滥赌,品行恶劣,半年前就被学校除名了。小翠花听了这个消息,万念倶焚,服毒自杀了。死后,老鸨用一张席卷了她的尸体,扔到铁道北的乱葬冈子上完事,就像丢掉一只死了的小狗小猫。

牡丹红为小翠花的死无限伤悲,兔死狐悲。风尘女子命运就是这么苦呀!牡丹红和院中的姐妹,在老鸨的逼迫下,今天重复着昨天的日子,接盘子、卖笑、留宿,给老鸨子挣钱。过着千人骑、万人压,没有灵魂,没有尊严的日子,那是人们想象不到的地狱般的日子。

嫖客中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他西装革履、衣着考究,可是从来不摘架在鼻梁上的金框儿墨镜和手套,而且口中散出令人作呕的口臭。他一连几天到牡丹红房中打茶围,跟其他嫖客不同,他一言不发,不说不笑,净等晚上留宿。

牡丹红用心照顾着每一位客人,给这位上茶,给那位敬烟。如果一伙四五个客人照顾不周,牡丹红也有办法,拉开麻将桌,请客人打四圈,生怕冷落了任何一位。

可是她刚走近那位怪人,欲同他对上句话,一股口臭喷出,几乎让人窒息。那怪人的要求被她婉言拒绝,不是借口预约了张三,就是说允了李四。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或者说身体不适,总是千方百计将怪人拒之门外。就这样一连让这个怪人坐了二十多天的冷板凳。可是怪人每晚必到,看样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今天他又来了,怪人的耐心倒是让牡丹红心中感到几分愧疚,也搭上今天没有其他客人留宿,牡丹红就答应他留下来。

老嫖客都懂的规矩,净了手脚,与姑娘同床共枕慢慢地聊,聊到兴起,万才苋衣解带,做那媾和的事。第二天早上,客人把嫖资放在桌上,一走了事。

怪人却不按规矩来,她命牡丹红先脱下衣服上床等候。牡丹红想,人家花钱买的马,任人骑来,任人打,好歹应付他一下也就算了。无奈牡丹红脱去外衣只穿内衣,用被遮住身体。

这时,怪人摘下墨镜,只见他两个眼窝深陷,颧骨高高,两腮无肉,活像一具骷髅。他又摘下手套,伸出两只长满疥疮、渗着黄色脓水的手,口中不住地喷出一股股恶臭向牡丹红一步步逼近,吓得她缩成一团,用被子蒙上眼睛。

只听怪人恶狠狠地说:“牡丹红,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只鸡吗?你让爷坐了二十多天的冷板凳,白花了那么多钱。爷有的是钱,不是睡你一宿要五十块吗?大爷我今儿给你一百块拍在这儿。你给我把衣服扒光,爷倒要瞧瞧你与别的女人有啥两样?大爷我今天非要消受消受你不可。”说着就伸手揭牡丹红身上的被子。

牡丹红尖叫一声赤着脚夺路而逃。怪人一把没抓住,扯破了牡丹红的内衣。两人绕着圆桌一个逃一个追。牡丹红拼命喊:“救命呀,救命呀。”怪人推翻了桌椅,打碎了家什,闹出很大的动静,全院皆惊。

老鸨和大茶壶在门外已听罢多时,起初以为姑娘不顺着嫖客摆布,打打闹闹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这回越听越不对味,于是破门而入,才给牡丹红解了围。这一场惊吓,让牡丹红病了好几天。这件新闻被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后来传说怪人大闹燕禧班与黄胖子有关系。

说是黄胖子不久前栽到牡丹红手上,“赔了夫人折了兵”,还落下笑柄,所以暗暗与牡丹红结下梁子。于是买通怪人,一切费用都由黄胖子出,示意怪人寻衅闹事,报一箭之仇。

当初牡丹红在院中,被老鸨子宠着、供着,把她当块宝,可是几年过后,牡丹红容颜渐衰,找她寻欢作乐的嫖客逐渐减少,最后是门庭冷落,她的身价由五十元,降到三十、二十,甚至降到十块、八块。只要给钱就卖。

老鸨子又得了新宠,把这个牡丹红不当人看待,逼迫她天天接客留宿,一日不得清闲,即使每月不适的几天也不准休息。稍有怨言或不顺从,老鸨大金牙便把脸一翻,皮鞭加身。

更不幸的是,牡丹红染上性病,狠心的老鸨子大金牙不念旧日之好,不但充耳不闻反逼她接客。就这样牡丹红的病情日重一日,到了后来病情恶化,卧床不起。

大金牙见昔日的牡丹红衰败无油水可榨,便无情地将她赶出门外。而且将多年来嫖客馈赠的首饰、衣服全部剥夺。此时,牡丹红落了个净身出户的结局。

多亏了院中平时与她相好的姐妹,背着老鸨给她送行。这个送三十(元)那个送五十(元)另有个小姐妹将一个红漆雕花小锦盒递在她手里,牡丹红既不言谢也不推辞,连同平时穿的几件旧衣服都包在一个小包|中,洒泪与众姐妹告别。

出得院门她不知何处是归宿。时值隆冬,夜幕降临,天上飘着雪花,小北风刺骨价寒。举目无亲,到哪里安身呢?她神情恍惚,好似听到空中有说话的声音:“牡丹红,你去死吧。此地离铁道不远……去吧。像你这样的人不如早死了的好,没有人同情你,可怜你。你只能被诅咒被唾弃,还是去寻死吧,别再给祖宗丢脸了。”那话音随阴霾飘忽而去。她毛骨悚然,远处传来火车撕裂的、长长的尖叫,让她浑身战栗。她决定卧轨自杀。

她定了定神,辨了一下方向,便踉踉跄跄地朝火车鸣叫的方向走去。一辆人力车由她身边经过,人力车夫放慢脚步问了一句:“太太,你要车吗?”

她糊里糊涂上了车。车夫问:“太太,你上哪里去?”

她无力地伸出一个手指,朝火车叫的方向指了指:“去火车……”便昏沉地闭上眼睛。

车夫以为她是去火车站赶火车,端起车把稳稳当当向火车站跑去。来到火车站,车夫把车停在候车室门前。

“太太,火车站到了。”车夫一连说了两遍,牡丹红才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她坐在车上没有动,广场上强烈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她瞇缝着眼依稀见四周高楼大厦,灯光辉煌,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一派繁荣景象。看到这忙碌的人群,花花世界,牡丹红从噩梦中惊醒。

“他们多快活呀,活着真好。”又问自己:“为什么就该我去死呢?世上的路千万条,为什么要选择死路呢?”她猛地明白过来,“不,我不能死,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

生、死就在一念之间。

“太太火车站到了,你下车吧。”

“知道了,你先别忙,让俺想想。”

她想:“先找个地方落下脚,明天再做打算。”便对车夫说大哥,俺想住店。这附近有没有客店,你送俺住下,俺加倍给你钱。”

“好了,太太你坐稳,俺这就送你去客店。”

洋车离开火车站,拐了个弯,来到经一路上,停在裕来旅社门前。车夫见这位太太身体虚弱似有病的样子,就主动搀她下车,慢慢走进旅社,帮她订好房间又搀扶着进了客房。

牡丹红拿出一张老头票(相当一块银圆)递给车夫,语气十分柔弱地说:“谢谢,大哥。是你在黑天雪地救……”牡丹红自知失言,立马改口……就送俺住进旅社,俺应当报答你。钱不多,拿着吧。”

车夫使劲摇着手说:“你只给三毛钱就行。太太,这也太多了。”

牡丹红坐在床沿上说:“俺看你是个老实人,收下吧,俺还有事求你。”牡丹红把钱硬塞给车夫。

牡丹红是这么想的。她记得有个老姑,嫁给本庄的郭老大,婚后随夫同到济南混穷,听说是住在杆石桥外下坡街。姑夫卖苦力,老姑捡破烂为生。多年来一直没有往来。后来牡丹红进了北同子燕禧班当了妓女,一直想去看望老姑,在济南的唯一的一门亲戚。可是姑夫为人耿直,唯恐瞧不起自己又怕给姜家丢脸,所以始终没有如愿。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也只有厚着脸皮投奔老姑这一条路。即使姑夫不收留自己,也好先落下脚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啊。想到这里便对车夫说:“你可知,杆石桥外有个下坡街吗?”

“有呀,不瞒你说太太,俺就住在那里。”

“这可真巧了。俺想给你打听个人,行吗?”

“行呀,在下坡街,俺没有不认识的。你打听谁?太太。”

“俺打听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她男人姓郭,叫郭老大。你认识吗?”

“哎呀妈呀。俺不光认识,而且住近邻。”

“烦你送俺到下坡街一趟吧。”牡丹红想了一下说,“郭老太太是俺的一门亲戚。今天天晚了,明天早上,你到旅社拉俺到她家去看望她老人家。不耽误你的买卖吧?(“不耽误、不耽误。放心,明天赶早俺一准来接你。

误不了太太的事。”

在小旅社这间既简陋又潮湿的房间里,牡丹红独坐垂泪,往日的苦难一幕幕重又浮现。爹娘都死了,没了亲人。十八岁那年娘把我卖给人牙子,换了二十斤小米,从那时起到今天,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过的什么日子,受的什么罪?只有自己知道。如今落在这个小旅社中,明天生死未卜。她恨这黑暗的世道,更为自己的命运叹息。

店小二提着热水壶推门而入,边续水边问:“太太,吃饭了没有?你想吃点什么?”

到这时,牡丹红才想起一天没吃啥了,就说:“来碗热汤面吧。”

“好嘞,请稍等。”小二一边答应着,一边取下搭在臂弯上的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将桌面揩抹了两下。然后仍旧提着热水壶去了。

过了不多时,小二回来了,手里托着满是油腻的食盘,盘内放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他麻利地将面和筷子摆在桌上。

“面来了。太太请慢用。”说完龇牙笑着,脚却没挪窝。

牡丹红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从中拣了两毛给了小二。小二接了钱说了声谢了。”可是仍旧站着不动。牡丹红以为他嫌钱少,就便随手加了两毛给他。小二眼珠上下转动似有话要说。牡丹红便反问一句:“你,还有事吗?”

“不是,太太你认识刚才那个拉车的吗?”小二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俺不该冋。俺见你孤身一人,是担心……”

“担心什么?”

“嗨,俺就直说了吧。近来在咱火车站一带发生了好几起拉洋车的拐骗外地来济南的单身妇女,警察正在寻查拿人,也嘱咐咱小店加意留心。太太不是俺多嘴,你要多加小心啊。”

牡丹红见他是好心,淡淡一笑说:“是了。多谢你关照。”

第二天早晨,昨天那拉洋车的果真等在旅社门前。牡丹红身体比昨儿清爽多了,便算还了房饭钱,挎着小包袱,出旅社门登车欲行,没想到被两个手提警棍的巡警拦住,不由分说连人带车都带进局子。经过一番审问,拉车的和坐车的双方口供一致,不存在拐骗嫌疑。不过车夫必须交纳两块钱保证金,方可放人、放车。牡丹红觉得车夫是为自己惹的麻烦,便替他交上保证金。到这时牡丹红才知道车夫姓宋名叫小山,也看出宋小山是个老实人。宋小山觉得实在憋屈,暗骂巡察就会敲诈穷拉车的。牡丹红劝他,少说话,破财免灾,还告诉他:“俺姓姜,就叫俺姜大姐吧。”

简短截说,宋小山拉起车,过官驿街经迎仙桥拐弯沿顺河街南行,一溜小跑来到杆石桥外下坡街。望过去这下坡街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巷内从东到西全是茅草房、篱笆墙。巷子东口有一亩多地见方的蔬菜园畦。

看上去这里似城非城、似乡非乡。

早年间,这里是一垃圾场。老济南居民的生活垃圾都倾在此。年深日久堆积如山。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有那穷人靠了这垃圾山,拾荒度日,勉强生活。

起初,拾荒者背靠垃圾山搭个窝棚遮风挡雨,经过二十年、三十年,拾荒的愈聚愈多,窝棚逐渐就成土述墙、茅草房。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一条弯曲的小巷,又因置于垃圾山之下,故而得名下坡街。

来这里居住安身者逐年增加,成分也不断变化。由原来单纯的拾荒者,扩大到卖苦力的、拉洋车的、打零工的、换洋火(收废品)的、掏大粪的,甚至还夹杂着流浪汉、小偷和妓女。

说来也怪,别看这下坡街全是土屋土路,可是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拾掇得干干净净,路面也整整齐齐。

由此可见,社会最底层的人也有自尊,也不断为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而努力着。

小山拉着车进了下坡街。越往巷子深处,牡丹红的心揪得越紧,也不知人家用什么态度对待自己,不觉潸然泪下。车停在一个柴门前。小山朝院里喊了声:“老郭大娘,你家的客人到了。”

昨天晚上宋小山送下牡丹红住进裕来旅社,回到下坡街,先到郭大娘家报了信,说是明天有客上门。老郭大娘心中好不纳闷,心想是何方客人,为啥突然来俺穷老婆子的家?便问小山客人是男是女,哪里人,穿戴打扮啥样?小山一概说不清楚,只说:“是位太太。别的俺也不知,反正明天见了面一切不就都明白了吗?”

老郭大娘一宿翻来覆去没睡好觉,竟猜不出这位神秘的客人到底是谁?今晨她也没出家门,将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净等客人到来。忽听小山一声喊,便迭忙迎出大门外。

见眼前是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太太。她的衣着打扮不算阔绰,可是在眉宇间看得出是个经过风霜的女人。别看郭老太太是个捡破烂儿的穷老婆子,在济南混了许多年,每天走街串巷,虽不敢说见多识广,但是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也能辨得清,不论什么人打她眼前过往,是好是歹也不会看走了眼。郭老太太仔细端详这位不速之客,见她俊模俊样,可身体十分虚弱。越看越觉得面善(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牡丹红却一眼就认出面前这老婆婆正是失散了多年的老姑。牡丹红清楚地记得,她那年十五岁,老姑出嫁了,和姑夫郭老大同到济南混生活。至今算来分手足有二十个年头。二十年变化多大,自己由一个没吃没穿贫苦农民家的闺女一一姜大妮子,到红极一时的名妓牡丹红,再到今天这落魄的下场。虽然是亲骨肉,可是让郭老太太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老姑,我是大妮子呀,你咋不认识俺了?”

到这时郭老大娘才断定,眼前这位太太正是他亲侄女大妮子无疑。亲娘俩儿见面悲喜交加,眼里都含着泪水。

宋小山说:“郭大娘呀,亲人重逢该局兴才是,快别伤心了,外面天挺冷的,还是都请到屋里说话吧。”又说:“大娘呀,你亲侄女俺可是给你送到了,要没有别的事,俺拉活去了。”

郭老太太怕耽误小山挣钱也就不留他了,说:“小山呀,得闲来玩吧。”

小山刚出门却又转回来,手里提着两个点心匣子和一斤茶叶,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光顾了说话,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他把点心和茶叶都放在桌上,“这是来的时候,姜大姐顺路给你老人家买的礼物,是孝敬你老人家的。东西放在车斗子里,差点让我给忘了。哈哈,该打。”小山说笑着去了。

郭老太太把牡丹红让到炕上,说:“大妮儿呀,脱了鞋炕上坐吧,炕上暖和。”又拽过一条新棉被盖在大妮子的脚上,“这是新被子没盖过的。”自己盘腿坐在炕沿上和侄女拉呱儿。无非是分别多年家里外头发生的那些个事。

牡丹红看这间屋又小又矮,这铺炕就占去了一半。冲门放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一把缺了一条腿的椅子靠墙立着,墙角上用破砖头磴着一只旧木箱,想来这是老姑的全部家什了。可是炕桌上的茶壶茶碗别看都是粗磁家什,却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老姑是拾荒的,可是这屋里、屋外却不见一点儿破烂,也没闻出异味。老姑的家虽然穷,可是牡丹红自打进门就感到有种暖暖的气息在流动。

“老姑,这半天了怎么没见俺姑夫呀?”牡丹红先开口说。

“哎,别提他了。两年前就走了。”

“哟,姑夫才多大岁数,咋说走就走了呢?”

“大妮呀,凡是下苦力的,天天扛大包,干重活,饥一顿饱一顿,四十来岁就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头,积劳成疾。你姑夫活到五十六岁也该知足了。哎,早死早歇着去吧。”她抹掉几滴冷泪,“算了吧,不提他了。他走以后,老姑就指望捡破烂拾荒过日子,一个人好说,凑合着过吧咧。”她迟疑了一下说:“给老姑说说,这些年你都是干啥来?你婆家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这趟来看望老姑,咋没和女婿一齐来?”

老姑问的每句话,关心的每一件事,都触到牡丹红的痛处,让她感到刺心的疼。所以未曾开口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牡丹红从十八岁被卖给人牙子,换了二十斤小米说起,后来在车家给老不死的车老太爷当丫头而后二次被卖到北冈子燕禧班当了烟花女子。“老姑呀,俺在燕禧0班一住就是十五年,其中的辛酸就无法说了。到今天俺已三十二岁了,不能再给老鸨子挣钱了,她就把俺扫地出门,俺就这样被赶了出来。老姑啊,实话对你老人家说,你苦命的侄女大妮子,已经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而且还有一身的病。”牡丹红说完便呜咽不住。

郭老太太听了牡丹红一段撕心裂肺的哭诉,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没想到大妮子的命比黄连还苦。”郭老太太一时不知说啥好。是该说些心疼她、安慰她、同情她的话呢?还是埋怨她娘当初就不该卖闺女呢?还是痛骂这不公平的世道呢?最后说了一句话:“哎,一切都不说了。孩子,老姑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姑是穷不假,可是你放心住下,老姑再穷也饿不着你。”

“姑……”牡丹红一头扎在老姑的怀里,她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江河,她要把十五年来的苦水都倾倒出来。

郭老太太从木箱里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给侄女擦去脸上的泪水。“咱穷人家一年到头难遇一件喜事,今天咱骨肉团圆就是咱老姜家大喜的日子。好孩子,咱不哭了,泪多伤身。老姑这就去做饭,咱吃饭。”

牡丹红从小包袱里拿出二十块钱,说:“姑,麻烦你老人家用这些钱买些酒菜儿来,咱娘俩儿喝杯喜酒。高兴,高兴。”

“哟,这一顿饭也花不了这么些钱,老姑有钱,孩子,你的钱自己留着吧。”

“姑,你是给俺外道呢?还是嫌俺的钱不干净?用不了就贴补家用。你就别客气了。”

傍晚,郭老太太的小炕桌上摆满了酒菜,中间还点起一支红赌烛,照得满屋売堂堂的。

宋小山推门进来了,手里托着一个荷叶包和一摞大火烧,进门就哏:“老郭大娘,今天俺的买卖不孬,俺买了俩酱猪蹄和刚出炉的火烧,孝敬你老人家。”

宋小山每天收了车交上车份,常带回点好吃的送给郭老太太。小山是孤儿,平时郭老太太没少照顾他。小山长成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儿,忘不了这位好心的老大娘对他的好。今天又是这样,他买回来好吃的送给老大娘,其实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牡丹红。

老郭大娘家里今天就像过年。三个人围坐一齐吃饭喝酒,大家心里都挺高兴。

牡丹红说:“这第一杯酒祝老姑健康长寿。姑你请啊。”娘俩同饮一杯,又说,“第二杯酒敬小山兄弟,昨天要不是小山兄弟搭救,俺已成了火车轮子下的冤魂了。

来小山兄弟,干一个。”牡丹红一扬头喝下第二杯。

宋小山看着面前满满一大盅酒,磕磕巴巴地说:“俺不会喝酒,从来不动这玩意。姜大姐还是你自己喝吧。”

牡丹红含笑不语,郭大娘却说:辣“今天高兴,咱彳三人都得喝,你要不喝大娘我生气了。”

小山知道躲不过就勉强喝了半盅,牡丹红说:“小山兄弟像个爷们,可就是被一盅酒吓住了。”小山说:“我喝,我喝。”他刚端起酒杯,忽听有敲门声。郭老太太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个穿黑制服的巡警。此人叫侯殿魁,排行老七,背后都叫他侯七儿,是管这一片治安的。

“这酒好香啊,我是不请自到,闻着酒香就来了。”

侯七见炕头上坐着位半老徐娘,就说:“老郭家的,你家什么时候来的客?”

“嘻,她不是外人,是俺娘家侄女儿。多年不见来看看俺住两天。不是外人。老侯,若不嫌俺家的酒不好,凑合喝。”

“不,我不是来喝蹭酒的。老郭家的,今天你家来了客人,上临时户口了吗?现如今不太平你不是不知道,街面上乱得很。上峰有令,发现可疑分子一律抓到局子里去。你瞧着办吧。”那双贼眼却不离牡丹红。

宋小山见不得侯七仗势欺人的样,便端起残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郭大娘,俺有事先走了。”

到底是牡丹红见过世面,她明白小鬼难缠,便慢条斯理地笑着说:“哟,侯大警官,这一回生二回熟,给个面子,酒虽不好人情在,来坐下喝一杯。俺来走亲戚儿,打算在俺老姑家多住些日子,往后还得请侯大警官多照应才是啊。”说着伸出小手轻轻拍了侯七的肩膀头一下。这一下让老侯酥了半边身子。侯七见酒拔不动腿,左一杯,右一杯,让牡丹红一连灌了他七八杯。侯七乜斜着眼说:“不喝了,不喝了。这酒真好。晚半煞儿我还得巡逻,回头见,回头见。”侯七出了郭家大门一溜歪斜地走了,口里还哼着小曲:“刘小红细细的腰身,从上下打了一个白来板的人儿,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儿……”

牡丹红自从住进郭老太太的家里,得到体贴,也得到安慰,心情较之以前也好了许多。但是她的脸色蜡黄,精神有时懈怠,这都被郭老太太看在眼里。一天,她关切地问牡丹红:“孩子,这些天你怎么了?姑见你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眼见得人都痩了一圈。连说话都没力气儿。姑见你这个样,又心疼又着急。别瞒着姑,有病不能拖,咱得治。”

牡丹红在老姑的逼问下,不得不说实话:“姑,俺病了。最近总是觉得小肚子坠胀,白的特别多,腰酸背疼的,有时还虚寒虚热的,就是走路都觉得不大方便。”

不用多说,老姑已经明白大妮子长的是啥病,就宽慰她说:“不要紧,别着急,有病咱就治。俗话说偏方治大病,老姑给你掏换个偏方先治治看。咱也不用求大夫,看医生,咱就在家里不声不张地就把病治好。”

你还别说,这位郭老太太还真有办法,不出三天,就掏换了好几个偏方,轮换着试一试,过了些日子,牡丹红的腰酸背痛果然减了许多。可就是这病不除根。

这回老太太决定带牡丹红去找神医一“神仙一把抓”。这位大夫姓张,祖辈行医,到他这里传到第十二代。张先生六十多岁,痩痩的,驼着背,自家开一间生草药铺。他给人看病从不开药方,只看一眼病人的气色,略微在病人手!上按一按,7单问一问症状,然后就在堆积如山的草药筐子里,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包成一包交给病人回家煎汤服下,你说也怪,十个病人吃了他的药,倒有九个治好了病。所以才得了“神仙一把抓”的雅号。请他瞧病的以穷人居多,有钱就给扔下三毛五毛的,没钱也照样抓药吃药。

这一天,郭老太太怀着很高的希望,带着牡丹红来到“神仙一把抓”的药铺。病人说了一下症状,张先生从眼镜后面瞧了一眼病人的气色,问郭老太太:“病人是你什么人?”

“是俺娘家亲侄女。”

“噢,是了。”然后思忖良久,说了一句,“令爱这病学生治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别耽误了。”

郭老太太听了这话如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头凉到脚,便央告着说:“张先生,你是活神仙、活菩萨,俺老婆子求到你门上了,你就给孩子治治病吧。”

“老嫂子,话不是这么说,咱们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用不着客套。抓副药不难,恐怕是不但治不了病反而误了事。大侄女这病是沉疴,我本事不到,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劝你及早到大医院看西医吧,西医治大侄女这病有良药。快去吧,千万别耽误了。”

在郭老太太再三央求下,张先生抓了一副清热解毒的药,应付过去。

回到家,郭老太太方才明白,大妮子这病到底有多么重。这种病不但不好治,而且极难除根。她想大妮子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女人没经受的罪,她经了女人没吃过的苦,她吃了。虽然我老婆子穷,我豁出这老命也要给孩子把病治好。让她扬起头来,重新做人。

又过了几天,终于被郭老太太打听清楚了。外国人在济南开设的齐鲁医院,有一种针剂叫什么“盘子西邻”,据说专治花柳病一针即可见效。这种进口药价格昂贵,别说是穷人,就是一般市民也治不起。

这可难坏靠拾荒度日的郭老婆子。无奈之下,她只能对大妮子实话实说。

牡丹红说:“姑,你老人家别发愁了。这病俺不治了,能活一天就算一天吧。”

郭老太太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她说:“哎。我那苦命的孩子,病是在你身上,苦也是你来受。这能怨你吗?要怨就怨那些黑了良心的人。罪孽是他们犯下的,孩子,你是个受害的。孩子,咱不丢人,咱也不比谁矮一头。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打起精神往前奔。钱,你不用操心,老姑想办法。我去借,我去抹(贷)再不就把这两间破屋卖了。无论如何也得把给你治病的钱凑齐。听老姑的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牡丹红在郭老太太的启发开导下,打起了精神,坚定了治病的信心。

晚上,牡丹红打开包袱儿,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红漆雕花锦盒,这个锦盒是离开燕禧班那天小姐妹送给她的示意老姑关好房门,将锦盒内盛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坑上。烛光下见是闪闪发光的,一只翡翠领花、一卦金项链和两副赤金手镯,还有百八十块现大洋。她含着眼泪说:“这就是俺十五年挣的卖身钱,全都在这里了。”

老姑看到这些宝贝,百感交集不知道说啥。她只说了一句:“好吧,咱就用这些东西去治你的病。”

经过三个月的住院治疗,牡丹红的病医好了,出院了,但是失去了生育的能力。等到她的身体完全恢复以后,她感到摆脱病魔羁绊后精神的轻松和愉悦。从此结束了屈辱的十五年,获得了新生。

有一天,娘俩儿盘算。往后的日子咋过呢?

大妮子说:“我看咱这下坡街的住家也有三十来户,日常里就算是称个盐,打个酱油啥的都得到杆石桥街去买,很多不便,咱这里就缺个杂货铺。我粗算了一下,除去看病的花销,我手上多少还有剩儿,咱不如用这些钱当本儿,就在咱街上开个小杂货铺,不是也能挣碗饭吃吗?”

又说:“老姑,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也别去捡破烂儿受那些累了,咱娘俩合伙做个小买卖不是挺好吗?”

老郭大娘没想到大妮子出了这门个好主意,高兴地说哎呀,好呀。多亏你年轻脑筋来得快。你老姑就没想到。行,我看行。”

于是在拉洋车的宋小山、种菜的张园子和街坊邻里的帮助下,就在自家院里靠街盖了一间门头房,前门当街,后门通院里。宋小山帮着给进了货。这样不出一个月,姜家小铺就开张了。开张那天,铺子门口贴的一副楹联写得好。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是“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是“和气生财”。

从此以后下坡街的街坊们买点日用品,零儿八碎的东西,不用出街就买到了。在街坊邻舍的照顾下,姜家小铺的生意还挺红火。不久,邻近的人也听说,下坡街就近开张了一家杂货铺子,老板娘姓姜,叫姜大妮子,人长得漂亮,听说没男人。

小铺面朝南,迎门放置一曲尺柜台,柜台后的货架上摆满各种杂货及烟酒糖茶。柜台上放一圆鼓鼓的酒坛子,用沉甸甸的豆粒袋子覆盖坛子口,旁边摆几样下酒的小菜,无非是豆腐干子咸长果,五香瓜子面蚕豆。东西山墙下各置一副小小的座头,顾客可以打上一壶老白干,外加两碟小酒肴,坐下来边聊天边吃酒。也有那性急的打上一茶碗子二两酒,一口吞下,抹抹嘴,撂下钱扭头就走。似这样的杂货铺兼酒肆的小铺子,在老济南的背街小巷内,比比皆是。

姜家小铺铺面虽小,可是人来人往,人气儿很旺。街坊邻舍时常到小铺买东买西,有时钱不凑手,赊着欠着也没关系。姜大妮子每天梳洗干净,坐在柜台后照顾生意,家务活儿由老郭大娘一人承担。别看她上了年纪,可是心劲儿挺盛。

到姜家小铺喝酒的,多半是住在这条下坡街上干力气活的,干了一天的累活、重活,傍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先到姜家小铺来上四两,依着柜台就着小菜喝下去解解乏,然后再回家。也有家住附近街上好事的闲人,情愿跑冤枉路也要到姜家小铺喝二两,为的是多看两眼这位俊俏的老板娘。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特殊的人物。一个是巡警侯七,另一个是种园畦的张园子。

侯七他是借巡街,隔三岔五到姜家小铺蹭个酒喝,从来不给钱。姜大妮子懒得跟他计较,权当是喂了狗。

张园子可就不一样了,别看他穷,喝酒从不欠酒钱。他是每天必到,每到必坐在西山墙下的小桌边,一只脚习惯地踩在凳子沿上,两碟小菜,二两酒喝完了再续。不喝痛快不算完。

说起张园子颇具传奇色彩。他五十岁开外,打了一辈子光棍子,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啥。他高身量,宽肩膀,一部络腮胡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为人仗义,谁家摊上事,他只要听说必定跑在头里人若有求于他,他是有求必应。他一生有两个爱好,一是侍弄菜园子,二是喝酒。他的菜园子在下坡街东口,紧靠大马路。他是这下坡街最早的住户。当初,他独自一人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打了一眼井,盖了一间草房,算是安了家。他把种菜当养花,他侍奉的菜地甭提多么好了。

眼下正当春夏之交,你看吧,他挑的菜畦子平平整整,黑乎乎油汪汪,就像娘儿们梳的头。你再看那架黄瓜、西红柿、嫩豆角、鲜辣椒、大茄子个个都长得胖乎乎、水灵灵。青是青,紫是紫,红是红,黄是黄。过路行人驻足赞赏,人见人爱。每当这时,张园子他总是满脸堆笑,叼着小烟袋站在地头上,那份展扬、那份自美、那份满足都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这还不算,张园子最拿手的绝活是种黄烟。他种的黄烟株高三尺,棵大盈席,顶着细小的水珠,可劲儿地长。每年他只种两三畦子约莫二十来棵。只求精,不求多。到秋后下了叶子,烤成金黄色的烟叶,一上市就能卖个好价钱。张园子舍不得全卖,留下小部分自己享用。

今天,张园子清早下菜,十来种鲜菜都摊在一张大席上,放在地头上叫卖。那些老主顾儿和过路行人都争相采买,谁不想花同样的钱尝个鲜儿呢?

天近晌午,侯七盘算着到张园子那里弄些不花钱的鲜菜,回家给老婆子做午饭。这时只见侯七来到菜地边,晃着小脑袋说:“我说张园子,你一大早就摆摊卖菜,妨碍交通不说,你交税了吗?”

张园子只顾应顾客,没空搭理他。侯七得理不饶人,大声哏哏:“张园子,识相的麻利交上税款,少给我装糊涂。要不然别怪我不给面子。走,跟我到局子里走一趟。”

张园子明知侯七搅他的买卖,气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骂道:“侯七,你个狗杂碎,你披了这张狗皮老子就怕你了?俺不吃你这一套。有种的,你等着。”说罢,转身从草屋里提着一柄闪亮的大锄,直奔侯七而去。侯七见势不好,回头就跑。张园子高举大锄边追边喊:“有种的别跑,俺今天叫你认识认识你张爷爷。”

侯七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往回走。猛抬头见是保长刁育贵。老刁留着两撇黄胡子,两腮无肉,贼眉鼠目,穿一件灰不溜秋的中山装。他常见政府大员胸前佩戴一枚青天白日徽章,便在旧货摊子上掏了一枚,学着人家的样子别在自己身上,借以吓唬小老百姓。

“七儿,这是又给谁怄气了,满脸的不自在。”

侯七气急败坏地将刚才自己与张园子闹的那一出学说了一遍。老刁听了不以为然地说:“嘻,他一个酒泥子,你跟他生什么气?走,到我家喝两口。”侯七跟在习育贵屁股后头,一前一后去了。这一对坏水凑到一齐准憋不出好屁来。

在刁育贵家中两人对酌。老刁说:“最近时局不稳,共产党借机兴风作浪,上峰有令缉拿共产党嫌疑分子。这杆石桥一带可不是平静、安生之地,前些年育英中学就混入过共产党煽动学潮,这你该清楚呀?现在你的辖区有何异动没有?”

“保长,你老人家请放心。我管的这一片,除了下苦力的就是拾荒的,他们懂得什么呀,能顾上嘴就不错了。”

“不是那么说,越是穷人聚集的地方,越容易闹事,越具有危险性,历代如此。你可不能大意,低估了这伙穷棒子哟。”

经老刁这一提醒,侯七一拍大腿说:“刁爷,你不说俺倒忘了。下坡街那臭拉洋车的宋小山,经常发牢骚,说什么‘世道不公平呀。‘穷人没活路呀’。这算不算异动?有一天晚上,路遇宋小山回家,他边走边唱小曲。当时我想这小子还会唱曲?就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你猜这小子唱的什么?”

“唱的什么?”老刁夹菜的筷子停住了。

“他唱‘八路军,什么营。谁什么,谁光荣’。”我也没听清楚。他发现了我立马住了口。刁爷,宋小山算不算是危险分子?”

刁育贵放下筷子说:“光凭这一点还不够。你好好想一想,这个宋小山平日与谁来往密切?他们在一起都是说的什么,干的什么?”老刁喝下一盅酒接着说:“我说七儿呀,你得干点正经事,别一天到晚净惦记着占小便宜儿。像宋小山你得给我盯紧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为这个……懂吗?”

“是。你老教训得是。”

“你回去抓住宋小山这根线往米里倒。只要嗅出点味儿来,立马向我报告。刁爷还能少了你的好处吗?”

刁育贵的几句话刺激了侯七的神经,他报告说:“有一条重要的线索向你老报告,宋小山经常往姓赵的穷教员家里凑合,两人嘀嘀咕咕一聊就是半宿。太可疑了。”

“这件事很重要,你知道该怎么办。来,干一杯。”侯七说的穷教员名叫赵文启,与宋小山邻居,是育英中学国文教师。三十来岁,东北瀋阳人。“九一八”事变后,全家人都死在日本人屠刀下,他侥幸活了下来,流浪到关内。到北平后,在北大做了名旁听生,因为参加“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受到牵连,被迫离开北平来到济南。经朋友推荐在杆石桥外育英中学教书,勉强糊口。因图房租便宜距学校近,所以才在下坡街穷人区租了间房子安下身。

赵老师待人谦和,街坊邻里求他代与封书啥的,他从不推辞。春上,姜家小铺开业,就请了赵老师写的楹联。

宋小山不识字,但是非常敬重邻居赵老师,因为在小山的眼里,赵先生是位有品行有学问的人。赵老师见小山是个诚实的人,平时闲下来也乐意教他识几个字。

赵老师常对小山说:“不识字就是睁眼瞎,就会被人欺负。”

时间长了,彼此间混熟了,小山常到赵老师家中学点知识,长点见识。赵老师也将些个历史人物和他们的事迹讲给小山听,小山听得很专心。

一次,小山冋赵老师:“赵先生,有件事俺想不明白。你说吧,日本鬼子的时候,咱老百姓的日子过不去,现在好不容易盼到胜利了,可是物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咱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好过,到处受欺压,这到底是为啥呀?”

赵老师态度变得很严肃。说:“小山啊,你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一两句话说不明白。这样说吧,你想一想,一个政府天天忙着打内战,对老百姓的死活于不顾,这种日子能好过吗?物价能不飞涨吗?”

小山说:“没错。我在火车站天天看到一列接着一列的兵车往北开。真要是打起来,老百姓还有法活吗?”

赵老师说小山啊,现在你明白了吧?中国要想有前途,中国的老百姓要想彻底摆脱贫穷落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人民团结起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彻底推翻蒋家王朝,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

宋小山在赵文启的小屋里学到很多知识,悟出很多道理。有时两人谈到深夜。第二天,小山顺路把赵老师送到学校。学校里不知情者都说:“嚇,老赵混上包月了。”

一天,赵文启下班路经姜家小铺,被老郭大娘拦住了,她说:“赵先生,你送俺家的对联,人人都夸你写得好,给俺家带来财运。还有小山也帮了不少忙,俺还没有谢你们呢。今天俺备了酒菜,都是家常粗菜,叫小山陪着赵先生到俺家喝盅酒,千万别驳俺老婆子面子。”

“谢谢郭老太太的好意。写几个字不过是举手之劳,反让你老人家破费。”赵文启爽快地答应下来。

小铺早早下了门板,老郭大娘精心做了四样菜,烫了一壶老白干,都摆在炕桌上,专等客人赴宴。不一会儿,小山陪着赵老师来到郭大娘的小院。请赵老师炕上坐,大妮子和小山作陪,郭大娘打横坐在炕沿上。

酒过三巡,郭大娘说:“赵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今天你能到俺家是瞧得起俺老婆子,俺再敬你这一杯。”

赵文启双手端起这杯酒,感慨万分。他说:“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今天坐在郭大娘家的炕头上,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九一八。事变后我全家遭了害,我孤独一个人流落到此地,一无亲二无故,郭老大娘、小山兄弟你们不拿俺当外人,我心里着实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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