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活葬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1-07-27 19:57 字数:3756 字

画家之死说不定能把老森头惊醒。小岛——不,是他老森头,把孙子教养成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但是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阿木没有告诉他。阿木对爷爷也产生了疑忌。

说起来这也是爷爷教他的:别相信人。

一天夜里,阿木被尿憋醒时恰巧老森头在说梦话。仔细听时,却是在重复一句话:“求求魔树,别让野鸭来啊。求求魔树,别让野鸭来啊……”接下去的话听不清了,好像有“阿木”两个字。

阿木疑窦丛生,决定试试爷爷的心肠。

第二天晚上,阿木突然大叫头疼,抱着头在床上打滚。

老森头想连夜送孙子去七里镇找郎中,却不见了两条小船。

是他亲手拴的船缆,风又不大,船怎会漂走了呢?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孙子搞的鬼——把两条小船藏到苇荡深处去了。

老森头心中疑惧,一下子就把孙子急病、小船失踪的事和老树连在一起了。那一年阿木十五岁,那一年皂荚树结了十五个皂荚豆。原来早有凶兆啊!

这一联想使老森头头皮发麻。他忙不迭备了香纸匍匐在老树脚下苦苦哀告起来。孙子是他的命根子,阿木若有不测之祸,他老头肯以身相代,哪怕要他的老命也在所不辞。

他一遍遍地祷告,颤颤的嘴唇把这些话弄得含糊不清,但他心里的这番意思是明晰的,确是出于一片真诚。神魔不听言,只听心,心诚则灵。

老森头在点燃纸钱时,忽然看见从老树上掉下了一朵淡红色的蕈,恰好落在他的面前。其实这朵小蕈老早就掉在那儿了,“恰好落在”只不过是火光一闪造成的错觉罢了。

老森头忽然省悟:这朵小蕈莫不就是魔树赐下的救命之药?

他抬起头来仰望老树,心里问道:“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月色如水,清风习习。老树的枝叶在沙沙作响。这沙沙声在老森头听来就是:是啊,是啊。

老森头双手捧起小蕈,叩头到地,差一点要流出感激的老泪来。

老森头回到屋里,加些糖把蕈煎了,煎出一碗“仙汤”来。

阿木装了一会儿病,这时已迷糊睡去。稀里糊涂就喝下了一碗糖汤。

不料这小蕈是一种剧毒的蕈!

这天半夜,老森头发觉孙子鼻息全无,已经死了。

老森头抱起孙子,踉跄着到了老树下,哀号着求魔树救救他的孙子。

阿木的身体僵冷了。完了!

老森头凄惨地哀号着,脸上的肌肉在一阵阵抽搐。他几十年没哭了,没有了眼泪,只能像老狼哀号一样,发泄他的极度的悲伤和绝望,直到他再也号不出声音来。

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一切都完了。

老森头傻了似的,就在老树下,在阿木的尸体旁呆呆地坐了半天。后来他终于像大梦初醒,想起得为孙子做些事。

他在苇荡里找到了他的船,驾船去了七里镇,要去为孙子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其实阿木并没有真的死去。

他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气息微弱如一根游丝,全身麻木,连眼皮也无法动一动。醒来的只是他的部分意识,恢复的只有他的视觉。他躺在这儿能从眯细的眼缝里看见小半个“棺材岛”。

他觉得脑子仿佛是一个混沌的泥淖,泥淖里有两头牛在翻天覆地地厮打。

他悲哼一声,可一点儿响声也没有。有了声音他也听不见。这种蕈毒唯独对视觉的抑制不那么厉害。再过二十四小时,他的其他器官才会慢慢恢复功能。

太阳整天躲在灰云后面,却在这傍晚时分回光返照般突然出现在西边的天空。老树的阴影压在阿木的身上,倒使阿木能清晰地看到小岛的落日景象。

西边的天空有一团沉重的深棕色的云,仿佛是一堆夸大了千万倍的牛粪。夕阳就是从牛粪里脱落出来的,先是掉下了半个,红得像血,一点也不亮;边缘也不平滑,像发了霉似的长着一圈茸毛。

几只低飞的红蜻蜓在落日的背景上飞过,几枝芦苇的剪影在落日的背景上摇曳。这季节正是忘忧草开花的季节。从纷披的翠叶丛中挺拔起无数枝富有弹性的细茎,茎端上向一个方向长出几朵颀长的黄色的花朵。细细看,黄色中又隐隐地透出些红晕来,这红晕似乎是会流动的。看一朵花也许不觉得怎样,可无数朵忘忧花一齐怒放时,那就不同了,就会使人受到一种感动,觉得被染上了一种昂扬的情绪。

阿木却从未被欢天喜地的忘忧草感动过。直到这时,当他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也并不认为这活泼的生机是那么可贵。

阿木看见老树背后闪出了一只老鼠,鬼鬼祟祟的,像一个幽灵。老鼠踯躅一会儿后试探性地在阿木的身边蹿来蹿去。阿木觉得这只老鼠身上缺少了一个什么东西,缺少什么呢?一时又想不出。他的脑子累得不得了。

断尾巴老鼠已经认定躺着的是一个死人了。它尖尖的嘴触到了阿木的小腿上。虽然阿木的腿一点也没有感觉,可他看见了。他想踢它,可腿不听他的,好像是别人的腿了。他恶心,他光火,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鼠爬到了阿木的小腿上,又从小腿爬到大腿,咻咻地叫着的尖嘴隔着裤子嗅着阿木的生殖器。它怕那儿潜伏着什么。

阿木的灵魂这时才吼叫起来。这小小的老鼠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人的尊严。

阿木右脚的大脚趾忽然动了。阿木拼命地动着这个大脚趾。只有这个大脚趾能证明他是个人,是个活人!

断尾巴老鼠吓了一跳,惊慌地跳下身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老森头驾船回来了。他拴了船就跌跌撞撞地奔到阿木身边,手里拿着一只藤制的斗。仅仅是一天时间,老森头的白发又多了许多许多,皱纹又深了许多许多,皮肤又黑了许多许多,似乎一下子又衰老了十年。

阿木知道原来爷爷依然是深深地爱着他的,他多想喊一声:爷爷,我没有死啊!

阿木喊不出声音来,于是想起了他的右脚大脚趾。已经迟了,按照风俗,爷爷已经把特地买回来的藤斗合住了阿木的右脚。阿木拼命动着他唯一能动的右脚趾,可爷爷一点也看不见。

老森头跪在孙子身边喃喃地诉说着什么,不断地说着。可惜阿木一句也听不清。他的听觉才刚刚开始苏醒,爷爷的声音仿佛响在幽远的地方,微弱得难以听清词句。老森头说完了,呆呆地看着西天。

那血红的夕阳像拼命在攀缘乌云,使自己不致掉下去;不圆了,拉成一个鸭蛋状,黄得很可怜。湖面上晃动着红和紫,像是太阳滴下的血。

老森头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去草屋找了一把铁锈斑斑的锄头,在螺蛳湖边沙床那儿挖掘,把孙子埋葬在他生前喜欢的地方。老森头感觉到自己也快死去了,说不定明天早晨他就不再醒来,得赶紧做完这一切,他拼命掘土,大汗淋漓,脸色惨白。

一个墓穴挖成了,像小岛的一个黑色的疮口。

老人找了一根绳子,拴住船头上的棺材,咻咻喘着把棺材拉上小岛,像虾米一样弓着身体。棺材压倒成片的忘忧草,碾着无数美丽的花朵和翠叶,滑动着,滑动着,滑向那个墓穴。

夕阳终于攀缘不住云朵,掉到大湖里了。

这时,无数的花一齐低垂了头,敛合了长瓣。忘忧草是朝开夕萎的,明天早晨,它们又会昂起头来。

棺材已经放到墓穴里。

老森头踉跄着向阿木走来,抱起了阿木……

阿木拼命地动着他的脚趾,可爷爷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孙子的脸。永别的时刻就要到来。

……

阿木被放进了棺材。他闻到了柚木棺材板的清香。他的嗅觉恢复了。

老森头又向棺材内放进一件东西——就是曾经拖在阿木屁股上的尾巴。他一直把这东西小心地保存在石灰甏里。

老森头悲哀的目光从孙子的脸上缓缓移动,一直移到孙子的脚上。

阿木的脚上没有藤斗盖着了,他只要动一动脚趾,爷爷就会把他抱起来。然而阿木不想动脚趾,他觉得在这里这么躺着挺好,挺舒适,老鼠是进不来的。

也许他压根儿不知道这是棺材,也许他觉得对他来说躺在沙床上和躺在沙床下没有什么两样。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奔跑着,有的人走着,有的人站着,有的人躺着:阿木是个躺着的人。

轰隆一声响,棺材盖切断了光明,切断了一切。

……

又是秋天,又是冬天,又是春天……

野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老森头没再惊扰过一只野鸭。

有一天,老森头放火烧了草屋,又从灰烬里找出一把斧子,重新装了一个斧柄,走到老树边,用力向树砍了一斧。他再也拔不出斧子来了,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没有勇气。这毕竟是一棵魔树。

他驾着他的船走了,没再回来,也不知他到哪儿去了。

阿木的坟没有坟包,没有墓碑,忘忧草很快就长满了沙床。

P横空出世

历经磨难的老树和艰苦备尝的枸杞藤多少年来相对无语,却早已心心相印。老皂荚树确认已有后继者举起绿色的火炬了;临终时,枯朽的躯干上竟渗出了几滴树脂,像是欣慰的、含笑的泪。

枸杞藤常常自问:能举起绿色的火炬吗?自己毕竟是藤而不是树呀!

它于是一刻也不容自己懈怠。

在一个雷雨之夜,当老树的朽躯分作两半轰然崩溃时,枸杞藤脱颖而出,横空出世,成为一棵亭亭独立的枸杞树!

它主干高近两米,直径半米不到,表皮上留有螺旋状的纹迹,就像是从有膛线的炮管里射出来的。

正是这纹迹,记录了它不屈的、痛苦的历程,记录了意志向命运的冲击,描写了力的坚韧的崛进。这纹迹也凝聚了老皂荚树的严教和拥抱,还留下了老树那忘我献身时的一吻。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高不盈尺、粗不及指的小小藤蔓终于成为独立于世的大树!这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天底下确是存在着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物的,以后还会产生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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