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森头一天到晚醉醺醺的,急急忙忙地享受着魔树赐给他的幸福。清醒时,他就回忆,像老牛反刍似的细细地咀嚼他过去的生活。
几十年前他和秀秀串通好了,让她装作失足落水,他就当着秀秀的父母跳下水去救,装作在救人时偶然发现了秀秀身上的秘密,多精彩啊!……那次他喝醉了,差一点点讲出秀秀的秘密,好险啊!……过分自尊的秀秀被那把锈剪刀夺去了生命,真冤啊!……好容易把妮妮养大成人,因为嫁了那个哑巴,生下阿木不久便投江而死,好悔啊!……后来又带着阿木到了这个小岛……
老森头走过的人生之路坎坷不平,有那么多爱,那么多恨;有那么多欢乐,那么多艰辛;有那么多忧患,那么多传奇……这许许多多也真够他品味的了。
老森头并非无忧无虑,他怕魔树不再保佑,不再把一群群的野鸭召唤到小岛。他一点也没有把握。自从孙子没有了尾巴,他希望孙子去学一门手艺,成家立业。想不到阿木没几天就回来了,再不肯学手艺去。祖孙俩为此发生了争执。
阿木以为他看透了外边的世界,世界太累,太可怕,人太可恶,太可恨。这其实是老森头先前教诲他的,他的奶奶和妈妈的死就是血泪斑斑的明证。爷爷说过小岛之外就是可怕的世界。
阿木对爷爷的改变主张表示怀疑,怀疑爷爷鼓励他出外学手艺是为了一个可恶的目的。难道老头子想独享这个小岛的福分吗?
阿木不想离开小岛。
一天到晚,阿木在螺蛳湖边像老人一样踽踽独行,仿佛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
许许多多年代之前,那个被软禁在这里的老诗人也曾如此踽踽独行过。然而他从未真正离开过社会,一点也不孤独。他为许许多多的人活着,许许多多人的心就陪伴着他,陪伴着他的还有广博的学识。在漫长的晨昏,他和自己的灵魂坦率对话,品尝着脑海中出现的新鲜的思想。
没有什么陪伴阿木,或者说只有时间陪伴着他。有人把时间比作流水,然而,流水汇聚于大海,时间却绝不能积蓄,流过去就无可挽回地消逝了。
阿木一点也不觉得时间在伴随着他。他没注意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他没有什么“想头”,不知为什么活着。
阿木盘桓在他的沙床上,用各种姿势坐,用各种姿势躺。有时候他故意在身体下面放一块石子,让石子硌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他用这个方法提醒自己的存在。
阿木捉来只蝼蛄,掐掉内翅,放在肚皮上、背上,让蝼蛄在他身体上爬,他好体验一种痒的滋味。蝼蛄要钻进泥土,阿木光火了,一把握住了小虫。蝼蛄的两只前足挺有劲,拼命地在困境里挣扎、反抗。阿木一使劲,把蝼蛄挤死,狠狠地研成稀烂。
阿木又弄来一只小蟛蜞放在颈窝里。蟛蜞伶伶俐俐地沿着他的脊梁爬行,打个翻滚掉在他手心里。阿木逗它钳自己,可它不。它还小,只有铜板那么大,绿豆色的背壳,鼓得很出的眼睛很黑,还能转动。它还没学会钳人。
阿木很生气地踩烂了小蟛蜞,伸伸懒腰,来来去去地捏手指骨节,可惜捏不响。又想让耳朵像水牛撵牛虻那样动动,耳朵不听话,怎么也不肯动……
什么声音?嗡嗡地若有若无。
是一只金黄的小蜜蜂。小蜜蜂很忙。
阿木逮住小蜜蜂,按到大腿上让它蜇他。好痛!他并没有发疯,他只是需要痛一痛。
又摘一片忘忧草的叶子盖在眼睛上,然后把眼睛正对着太阳,想把太阳染成绿色。太阳染不绿,成了一个黑色的球。
那一天,初夏的太阳白金似的灿烂。漫岛的忘忧草翠得滴油。草丛间挺起一枝一枝茎来,在茎端开出一束一束黄色的花朵。
这实在不像一个要发生可怕事故的日子。
那个到处写生的年轻画家选中这个日子,借了一条小船来到小岛。
画家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小岛的厉害,看哪儿的芦苇丛稀疏就让小船往那儿闯。他远远就看见了那棵形态奇特的老树,断定芦苇的重围中定有一块人烟罕至的陆地。他猜对了,这儿确实有一个美丽的小岛。
他的小船被苇丛里的暗土埂子搁底了,再前进不得。这个地方离小岛的陆地不远,画家已从摇曳着的芦苇间隙看见了一片烂漫的忘忧草。他高兴极了,背上画夹,卷起裤腿,跳到暗土埂上,踩着一片嫩绿直向忘忧草蹚去。
谁知这可爱的嫩绿是一片浮萍似的苔藓,下边隐匿着一个阴险的大泥淖。这些可恶的泥淖是那个为自己造木排坟的豪富故意设置的,原想用这些吃人的泥淖来看守他死后的宁静。
画家只喊出一个“啊”字,淤泥已经涌到了他的胸口。
像有一条巨蟒绞着他,心里狂跳,全身的血一齐向脑袋里压,快把他的眼珠挤出来了,他的脸一下子成了猪肝色。他不敢挣扎,急促地喘着粗气,扬着手拼命地呼喊着:“救人啊!救人啊……”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没有忘记保护他的画夹。像是本能在起作用,原来背着的画夹不知怎么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他把画夹拋上岸去,又继续高声呼救。这个小岛的每个地方都能听到他的呼救声。
老森头不在,只有阿木在。
阿木出现在泥淖边上。画家在泥淖里仰脸见到的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高大得很像个青年。画家松了一口气,他相信这年轻人能把他救出泥淖。他和他之间仅仅隔着三米多的距离。
画家说:“快,把芦苇压倒,让我抓住,让我抓住!”他很清醒,自己想出了解脱的办法。这确实是一个简捷的好办法。阿木只要把他手边的一束芦苇压倒,画家就可以摆脱困境。
可是,这时阿木看清楚了从画夹里散落出来的一幅画——《鲤鱼跳龙门》!
阿木迅疾地瞥一眼画家的脸,一咬嘴唇回头就跑。
画家以为他是去拿救人的工具的,呼喊着:“快!快……”
阿木飞跑到他的沙床上,中了一箭似的仰面倒下去,闭眼睛,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他恨死了那幅画。他荒芜干枯的心田里又毫无道理地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画家还在呼喊:“快啊!快救人啊!……”
他翻个身,成了背朝天,两根手指用劲堵住两个耳孔。当他突然醒悟似的拔掉手指时,呼救声还有。
他跳起来,找到一根树枝,又向泥淖奔去。
黑色的水面上只剩下一个三角形的下颌,一眨眼就不见了。
画家年轻的生命在泥淖深处的混沌里进行绝望的挣扎,愤怒的挣扎在泥淖里搅起层层的黑浪。
阿木扑倒在泥淖边,把树枝插进黑浪里,呼叫着:“抓住!抓住啊!”
晚了!泥浪虽然还在涌动,但画家已经失去了知觉。在他做了最后一次出于本能的翻天覆地的挣扎之后,泥淖变得一片死寂。
阿木巨蜥似的匍匐在泥淖边上一动不动,两眼木木地盯着泥淖中央那个地方。
绿色的苔藓默无声息地从四面漫过来,最后完全修补好了那个黑色的伤口。一片阴险的嫩绿!
阿木的眼球上有了几筋血丝。他神经质地跳起来,号叫着,奔跑着,不顾一切地跳进了螺蛳湖的死水,疯了似的在水里划水,一直折腾到精疲力竭,才爬上岸来,闭眼躺在沙床上,像一条咸鱼。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悠悠醒来,觉得自己被一个有分量的黑影压着。
是老树的阴影压着他的身体。
他一睁眼,似乎看见佝偻的老树在阴森森地向他走过来。
他狂叫一声,纵身跃起,跌跌撞撞逃过一程,双手抱头,拼命把身体蜷成一团。
他觉得身子下的小岛在往下沉没……
O让酒
植物的脑子在它的根尖上。
老树很久以前就用它的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地窖,找到了藏在地窖里的几甏酒。不知是那个豪富所藏还是那个白胡子诗人所为,无从查考了。反正酒是越陈越好的。
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老树才把它的一须根扎进了一个酒甏的泥盖,吮吸到了甏里的美酒。也许就因为这个,才使老树度过了雷击以后的那些艰难的岁月。
枸杞藤的一脉根系沿着老树的那一脉根系也抵达了那甏酒。老树把自己的那脉根曲折,再曲折,终于折断了,腐烂了,让枸杞藤的根通过那个唯一的裂隙伸进了酒甏……
或许也是这甏酒在关键的时刻帮助了枸杞藤。
枸杞藤的主干已经有了一米多,已经接近了老树分丫处的那个大窟窿。枸杞藤笑着,有一点惨淡,更多的还是自信。
多么艰难的突破啊!
一出顶口,枸杞藤迫不及待地向四面射出它的旁枝,忘情地拥抱蓝天,拥抱金子般的阳光和珍珠般的雨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