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朝阳不谙世事,千年如旧的从幽冥里爬上东方。
一夜的大雪不知在钟漏敲响的哪一刻悄悄停了。似是不知道黑夜里的故事悠悠然皎洁如素裳。
而被遗忘在冷宫中的人,也依然安静的躺在毫无余温的床上,一切都和那人离去时一模一样。
冷风从摇曳的木门中穿堂而过,吹动早已熄灭的炭火。
月舞一双空洞的大眼正对着素白的床帐。那些不停翻飞着的白色布帘让她蓦地想起曾经被暴风雪折了一地的梅花。
“学不会?”艳丽的女子勾唇一笑,细长的鞭子毫不留情的抽在少女纤细的手指上。
“唔……”少女跪在雪中拼命缩着手,长睫之下泪眼汪汪。
“不许哭!”抬手又是一鞭子,弯下腰靠近雪地里苍白的姑娘“娘这都是为你好。”
“你不是我娘!”
“找打!”
“呃……”少女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美艳女子眼中似乎落着雪花,一低头咬紧嘴唇再也不肯哭出声来。
轻阖上眼眸,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一个痛苦,漫长又寒冷的梦。
这梦里星辰不换,月落日升。没有善恶对错,没有是非悲喜。只有这似乎永不融化的大雪,低声呓语,唱着送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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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耳边响起轻柔的声音。
无楚睁开眼感觉恍恍惚惚,鸳鸯绮罗帐,蚕丝五彩衾,酥袖宫,如妃的屋子。揉了揉额角,“孤怎么在你这里。”
“陛下,你昨夜里丢下臣妾就走了,今天一早上朝的时候人也不见踪影。臣妾这才命人四下去找,结果看见您睡在御花园中,还有些发热。臣妾这才自作主张把您抬到酥袖宫来,您睡了一天了,可把臣妾吓坏了,直到御医说您只是有些着凉不碍事,将歇一阵子就好了,臣妾这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呢。”
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如妃说的话。
“对了。”如妃好似想起什么起身端来一只玲珑玉碗,“臣妾特命人熬了驱寒的药粥,您一天没有用膳,该饿了吧。”小心的吹凉一些体贴的喂至唇边。
无楚看一眼,摇摇头。
“您一天没用膳了啊陛下。”
“拿走。”
宫女把碗端走,如妃担心的看着无楚,“那,您是再睡一会,还是臣妾陪您出去走走?”
无楚不答。
伸手探探他的额头,“陛下,那您是身体不舒服?臣妾唤御医来吧。”
“……”
“陛下,您的身体可耽误不得啊。”
“没事。”
无楚看着满眼的锦绣色彩,感受着温暖的炉火,身边人体贴温柔的照料,脑中一片空白。
这熟悉的温暖和顺从才是真真实实属于他的。而昨晚那个发疯一般把月舞扑到床上扒了个精光的自己,那雪夜里的一切,似乎只是他的一场梦。
“如妃。”
“是,陛下,臣妾在呢。”一直没敢多话的如妃终于听见无楚开口唤他,急忙应声。
无楚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你进宫做孤的王妃有多久了?”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如妃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三年,零四个月了陛下。”
轻一挑眉,“记得还真清楚。”
如妃微低了头脸颊绯红起来,“那是自然,和陛下共处的每一天臣妾都清清楚楚的记着。”
脸上并没有因为这句话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反而正色道,“孤是个怎样的人?”
如妃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呃,这个?”见无楚一脸认真丝毫没有敷衍的意思,只得答道,“呃,就是,很温柔,很有气度,让臣妾觉得很舒服,很值得信赖,很。。”
“哦。”无楚打断她的赞美,“是么。”
“呃,陛下,”如妃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惊慌。“臣妾。。”
“没什么。孤随口问问。”无楚眼前仿佛又看到月舞那对惊恐的眼眸。
翻身下床,穿好衣衫披风。
“陛下,您这是?”
“孤出去走走。”
“那,臣妾陪您一起去。”
“不必。”
“可是,陛下您……”话没说完眼前人已经走出门去,如妃心底轻叹一口气,这就是他的个性啊,想到做到,说一不二。
踩着一地积雪,感受着夜风,果然是霜前冷雪后寒。脑中一遍遍的回想着昨天这个时候的情景。漫天的飞雪和风声,那个仙子一样的人,散落一地的碎炭,她的惊叫声,诱人的酮体。自己微红的眼睛,控制不住的双手,要命的燥热,强烈而野蛮的冲动。
又一次站在冷宫门口,安静,仿佛死一般的安静。满眼是一大片落了雪的庭院,在月光皎洁的照耀下,干净的连一串脚印也没有。无楚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走进去,这么完美的艺术品,完美的不是人间的产物,他究竟,该不该破坏这样的景致?
一对,脚印也没有?!无楚心下一惊,雪,在他走后没多久就停了,整整一个白天,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来过?宫女呢?侍从呢?突然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不顾这一地仿佛不容侵犯的白雪,冲到院内。
半开的宫门。
寂静的,没有一丝生气的寂静。
吱呀一声推开门,没有烛火,只有遥遥的月光,幽幽怨怨的从窗户漏进来。没有炉火,屋子里比积着雪的庭院还要冷上十倍。怎么会这样?
一步步往里走,砰地一声,无楚无意间踢到了翻倒在地的火炉,怎么也没个人收拾?寂静,还是寂静,对着这个来访者,月舞一丝回应也没有。她还真是大胆,无楚心想,不由得也有些后怕,即使是冷宫,也该多派几个人来侍奉,像现在这样一旦有什么要求也无处叫人。借着微弱的月光,磕磕碰碰的找到了灯烛的位置,一只只点燃,屋子里霎时明亮起来。无楚四下看去,月舞人在哪里?猛的拧起眉头,她逃走了?不会,宫桓深深,没这么容易,那么,人呢?目光落在了未打起的床帘上,难不成她和自己一样,睡了一天?
打起床帘,无楚仿佛被人面对面的来了一闷棍,头皮一下子发麻起来。眼前并不是什么刺激血腥暴力的镜头,对于无楚这样见惯了鲜血和火焰的人来说甚至都算不上什么视觉冲击。可是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不舒服。
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一丝不挂的躺在他面前,凌乱破烂的衣衫七七八八的堆在周边。乌黑的长发随意的乱散在枕上和胸前,正衬出月舞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和容颜。那双清冷的眼睛安静地阖着,根本就不理会这么耀眼的颜色对比,乌黑的发,苍白的人,素色的衣物床褥,还有床单上零星的血渍。
无楚的眉头几乎解不开的拧着,呼吸剧烈而沉重,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心仿佛在温油里煎着,不太烫却难受的要命。
这是怎么回事?
缓缓走上前去,一步步靠近那张看起来如此驯顺的脸。伸出手,想去触摸这苍白如纸的肌肤,手,猛地一抖,这温度!急忙俯身上前,双手捧住月舞的脸,无楚的眼睛一下子吃惊地瞪大。冰冷,怎么是这般的冰冷?他见识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也曾花上几天的时间寻找过同伴的残骸。所以,他知道,这样的冰冷意味着什么。无楚感觉胸膛突然被人捅了一刀,猛地疼起来。刚才那种奇妙的煎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尖上一道一道的愈演愈烈的疼痛,眼睛酸涩得难以克制,脑海中蓦地又浮现出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一位十七岁的少女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一福,那皓齿朱唇微微一动又好像根本没动,他仿佛又听见那泠然的声音
“陛下。”
他当时并未在意,直到现在才发觉。
其实那个瞬间,他从不曾忘却。
脸上突然感觉一阵痒,抬手一抹,掌中似有水迹划过,无楚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动作,又看看躺在他面前全身冰冷的一动不动的人儿,心底翻江倒海。
泪,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下来,沾满他那从来只会沾满热血的脸颊。静静地,毫无经验的,滴落在月舞冰冷的皮肤上。这个杀人无数烈马黄土的大将军,这个弑君篡位无情绝义的不孝子,这个从来只会流血不会流泪的铁血男儿,他为什么要流泪?
她不过是个将府的丫头罢了。
她不过是个不从命的弃妃罢了。
她不过是个他不曾爱过的女人罢了。
无楚看着眼前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他又不爱她。
呵,不爱么?
无楚忽然一声苦笑,有些东西不放过任何人。
无论他曾经是谁,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在面前的伤心人。
他亲手砍下过自己父王的人头,可他没有后悔过。
现在,他怔怔地睁着一双眼,看着这个不说不动人,他悔的肠子都青了几乎想把自己的双手砍下来。
他肩头中箭独身一人被围在三千铁骑之中,可他没有害怕过。
现在,他坐在她的床边,等待着时间如风般从他身边吹过。明天,将来,他再也见不到她,白天,黑夜,他再也听不到她那清冷的声音了。
他突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千秋将相,万代君王。既不能令人死复生,也不能让时间停下。
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的八万里江山燃遍鲜血,只换她再念一句,陛下。
可惜,没有如果了,除非他现在是华佗在世,否则,
华佗在世?无楚突然一个激灵,这种情况下,做这种他从来最鄙夷的事情有什么用?即使华佗不在世,御医院的御医们总比他管用的多。
手忙脚乱的把乱作一团的衣衫给月舞穿上,可是月舞僵硬的身体和他那从来就只会脱人衣服手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总算是不伦不类的把衣衫套上,解下自己的披风覆上去,把床上的人一个横身抱起来,无楚不敢多想,他怕自己会想到什么难以挽回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