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梁音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么?她脱下脸上的面幕,握在手里,怒急攻心下,似想将这面幕撕得粉碎。
躲躲藏藏十几年,就连如今报仇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如今大仇未报,自己还要待修炼到何时才能手刃仇敌!她痛恨敌人也痛恨自己,纵是死了,也无颜面对深埋地底的父母弟弟。
夜越来越冷,她终于渐渐昏沉沉地晕了过去。临睡前的那一刹那,只觉得暗夜的冷渐渐消失,眼前仿佛看到了父母弟弟的影子,温暖着她的身体。
这下,便是真的要死了。
万籁俱寂。
第二日,世轩起身时,天已大亮。昨夜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睡,可醒来时却丝毫不觉困倦。何况今日各路英雄回赠献宝,总要好好招待应对才是。
忙前忙后的人影里少了梁音,他暗自纳闷。梁音一向恪尽职守,怎么今天却不见了踪影?于是问起了周祁。周祁道:“她老家中母亲病重,向我告假回家去了。”
世轩点点头:“周祁帮主做得好。手下为我们尽责,但他们也是人,有父母兄弟。此等类似之事的确不用向我过问,以后也是如此。”
周祁谢过,心中却气愤不已。这个梁音,说消失不见就消失不见,连句话也没有。江念阁大典如此盛事,本来就需人好好盯着,忙前忙后。她倒好,偏偏这个时候跑开了。可看她平日里行事,并不像有首无尾之人,会不会有什么苦衷?这样转念一想,心中怒气顿时消了几分。心道:还是等她回来了再细问她吧。
几日盛会一眨眼便过去了,各路英豪献宝、比武、论武和商议完毕,便都告退,启程回去。江念阁为表感谢,由阁主亲自为各位英雄送行。按照旧例,江念阁主应有卫队护送,一行队伍要将各路英豪由江念阁一直送出裴都,以示对各位英雄的看重和礼待。
那日,世轩一人端坐于银白色的车辇上,白金色的旗帜迎风飘扬。护送队伍浩浩荡荡,前方也是浩荡的武林豪杰聚集起来的人从。队伍两侧,是裴都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嗡嗡嚷嚷,好不喧闹。
世轩极目眺望,前方是人山人海,若能动用这么多人马去寻找阿姐,大概能很快就寻到她的下落了吧。可是偏偏不能。他只能只身一人探听消息,如大海捞针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到何时才能找到她?或者,会不会一生都寻不到阿姐?如果真的寻不到,那他岂不是蹉跎了一生的时光?为了不泄露自己的身份二放弃能最快寻找到阿姐的方法,真的值得吗?不行!他猛然捶在腿上,立下决心:必须找个名头,动用所有人马寻找阿姐!
日头毒烈,幸好头顶白色的纱帐替他遮住了阳光。他一会儿看着近处的仪仗,一会看着远处的人群,一会儿又独自陷入沉思。
有那么一瞬间,他微抬起细长的眉眼,一下便瞥到了远处一抹绯红的颜色。最熟悉的颜色,最熟悉的背影……是她?是她!他周身的血液跳动起来,微微眯起了眼睛,深深望着她。
她正试图穿过密集的人从,人人关心观看的阁主仪仗,在她眼里似乎毫不关己。只是好像有什么急事,需要尽快挤出热烈的人群。
她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英俊非凡,浑身透出一股豪气云天。她侧过头去紧张地望着那个男子,生怕他俩被拥挤的人群挤散。当那男子含着温暖笑意的眼睛静静注视她好一会儿时,她也满含柔情地冲他嫣然一笑。
世轩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千万只喂了剧毒的针芒狠狠地刺了一下,那毒液便顺着血液流入他的心,他的脑,他的四肢百骸。苦痛、酸楚、牵念……排山倒海的杂错的感情汹涌袭来,冲毁了他的意志和理智。他再也无法像往常那般装出对一切都视若无睹的样子,此刻他俊秀的脸上只是挂着让人看不透的七情六感,还有深深的挣扎。
他依旧眉目怆然地注视着她,微侧着脸庞,心痛的,质问的: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可我还没忘记你。
大概是他的深沉的痛苦唤醒了天地间的幻气神流,在他的万事纷杂都消失了的世界的某一瞬间,她终于抬起眼来,穿过满世嘈杂,穿过人山人海,望见了他眼中支离破碎的江山湖海。俗世的扰攘,凡人的挤搡,在这一刻,都刹那消失。他双眸忽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秀眉紧蹙,整个人停滞在了这一瞬间。就这样对视着,像隔世重逢,又像是从未相遇。
大概是过了半生,抑或是一刹那,她猛然转身,落荒而逃。
世界恢复了喧闹,有人推搡着,有人叫嚷着,门店林立,人潮涌动。她企图拨开逆向而行的人丛,可举步维艰,像是怎么也逃不开她惧怕的那一片白金色的旌幡。
世轩苦涩了半晌的脸上终于放出一线光亮。他嘴角勾起,忽又凝滞,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她去的越来越远的背影,他不由得身体前倾,双手抓紧了腿上的白衫,越攥越紧,最终握成了拳头。毕竟,再灼目的视线也穿不透汹涌的人流,他只能目送那抹温暖的红色远远离开。
天色已近黄昏,黑色的大门和灰黄的墙壁上晒着半壁斜阳。阿霈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走进去,一路摸到里屋,将几包东西搁在桌上,汗都来不及擦,就跌坐在板凳上。
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女子,满额汗珠,嘴唇发白,口中喃喃呓语。
过了良久,阿霈拎起那几包东西,转身去了厨房,步履依然不稳。她打开外面的纸包,拿出里面的药材,放入瓷锅中。
一边熬着药,心中却还在想着刚才街上的那一幕。她见到了,见到了他眼中的深情和不舍、萧索和怆然。她起先疑心自己看错了,可不会看错。那深沉如海水的情感自他眼中流溢出来,确凿无疑。既然如此,那当初又为何如此绝情?
想到此处,她内心突然一声冷笑:傻阿霈,你当然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得了实实的好处,自然要为你做一点表面的功夫。
她虽然脑中这样清醒着,可心里依然抽泣着,泪水盈满眼眶,顺着面颊流下来。她这样独自伤神,丝毫没注意到瓷罐已经烧得很烫,一不留神,手指就要被烫伤。
一只大手突然自背后握住她伸向瓷罐的手,猛地一拉,将她拉向后面。
阿霈一惊,只见眼帘内映出一袭青衫,抬头望去,只见一张沉郁深思的脸。
“关大哥……”
她脸上犹有泪痕,想要遮掩却已经晚了,于是只能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张了张口,始终说不出来。关正逸却毫无怪责的意思,只是轻声说:“熬药由我来,你去照看一下那个姑娘吧。”
她如蒙大赦,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那个姑娘已经昏迷了两天了,到现在仍然未醒。好在她时时梦呓,并不是没有生命迹象,也并没有生命之危。
阿霈一开始为她处理好伤口后喂汤药,但是怎么都喂不进去,后来慢慢喂进去一点。到今天,烧已退下,已然是比前两天都要好了。
她坐在床侧,拿着用热水绞过的手巾替她轻轻擦着面上的冷汗,听她口里断断续续地叫道:“慎……阿慎……”
阿霈听不懂她在叫什么,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发黄的脸色,没有血色的嘴唇,心里不禁一触:可怜的姑娘,你又是为何遭遇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