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旋峰命两个弟子带关正逸过去,自己仍然留在议事殿。
刚才一番乱象,诸弟子见新掌门插手,自知皆无权力料理此事,但都叽叽咕咕窃窃私语。看到新掌门对这事料理得礼数尽致,化干戈为玉帛,都感叹他是胸怀宽广的真君子,比千年掌那副怪脾气要好上千倍万倍,不由得暗自庆幸,归附推崇之意更甚。六弟子见状,大呼一声:“掌门英明!”其余众弟子也尽皆附和高喊:“掌门英明!”
关正逸来到千年湖,看着平滑如镜的湖面,问道:“这里就是我小妹葬身的地方吗?”
那两人恭敬答道:“是的。”
他纵身要跃入湖里,被身后两人急忙拉住,他俩高声叫道:“不可!不可!”
“英雄不知我派这千年湖水凉如冰,若是身子浸了去,即便是水性好内力强的人,不出半刻便被冻死。如若不是这般厉害,前掌门便不会葬身于此。”
关正逸没有再挣扎,他立在那里,跪向湖水,见湖面上映出一个眼神颓然的男子。两滴眼泪朝他砸来,镜面马上破裂,成了一圈一圈的圆环,箍住所有清晰却不可企及的希望。泪眼模糊中,他仿佛看到她月光下执笔为他写秘籍时执着的认真,她为他做菜时焦灼的期盼,她以性命相救时毫无保留的倾付。她朝他灿然嬉笑,他也勉强勾起嘴角,嘴唇一张一合,却独独发不出声音。
娘临死前的叮嘱响在耳边:“儿啊,为娘不求你平步青云,但求你一生平安终老。你若你能珍惜自己,便是对为娘最大的孝顺。”爹临走时不甘心地对他念道:“吾儿,男子汉当有鸿鹄之志,我儿天赋异禀,若能做一个铁骨铮铮志在千里的男子汉,将来独步武林,光耀我沈家门楣之重任必能实现!”“爹,我能做到,您在天上看着我,我一定能做到!”
人生就是残忍的选择,忠义不能两全。你总要负了一些人,才能不辜负其他人。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三个人都失去了。阿霈,爹,娘的身影在他天旋地转的眼界中时隐时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爹,娘,孩儿有负所托,这就去向你们磕头请罪了。阿霈,大哥不怕死,这就来陪你了。
突然,阿霈嬉笑的脸庞变成了凌厉的怨愤,远远的虚空里,一个声音划过他的耳边:“如果哪一天我遭遇了不测,我也不希望我爱的那些人为我伤心哭泣,甚至为了我而伤害自己。我想在天上看见他们幸福开心地继续生活,一直到他们慢慢变老。如果他们只是考虑自己的感受而沉浸在痛苦中或者伤害自己,那我在天上也不能安心,会记恨他们的。”……“嗯,大哥今天讲的道理,我会永远记得。大哥也要记得。”“我会永远记得,也会永远记得你有多么好。”
他猛然站起,呆立在那里。原来……原来那时一切的依赖,一切看似不经意的闲谈都是为了今天……
他不能死……他的确不能死,因为他认真地答应过她……到如今,一切都不能为她做了,只有对她许下的诺言,他还能兑现。
他双手捧着脸,有水滴从他指缝间渗出,他笑了一声,笑声凄惨得吓人。关正逸,你何德何能,能遇到这样的女子……
那两个弟子站在他身侧,既不敢上前,又不敢离去,只能看他跪在那里,像石化的山松。北风狂劲,天高云阔,苍苍千山间,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渗入山河故里,亘古不变。
钟府的前厅里,老太太和钟旗以及几个下人正在等待关正逸的消息。
“逸儿走了这几日,怎么还不回来?”老太太急得额头渗满汗珠,在前厅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手中拐杖时时撞击着地面,铿铿作响。
“娘,您不必这么着急。逸儿武功高强,定不会出事,许是那姑娘去的远了,逸儿一时追赶不上,这才耽误了时日。”钟旗劝道,眼中却不无忧虑。
老太太急恼得很,听钟旗一说,非但没有宽怀,心里更添烦恼,愤然道:“哼!你就会嘴上说的好听,糊弄我这老太婆!你真当你老娘是好糊弄的,白白让你在我面前耍花招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弯弯扭扭的心思!你护着你那些个不成器的儿子,处处挤兑我的逸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了什么!你怕我逸儿胆识过人,处处胜得过你那些儿子!你娘我心里还没老花了眼,看不清你小肚鸡肠。我逸儿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有清净日子过!”
钟旗脸上甚是难看,又不敢反驳,只得低声冷冷道:“娘说这话,儿子实在冤枉,自打我那妹子和妹夫过世后,我可是亲手教养打磨逸儿,没存了半分私心。况且,逸儿是您的外孙,我的儿子就不是您的孙子了么?娘说这话,可真让儿子心寒啊!”
“听听,听听,外孙!孙子!你这就把我逸儿外了出去,还说没存私心么?你当我的耳朵也聋啦!”
“表哥自然是要比奶奶的亲孙子还要亲的!”一阵悦耳的声音传入前厅,只见钟麟轻巧地踏入门内,快步走到老太太跟前,盈盈一拜,笑道:“奶奶莫要跟爹爹生气,表哥已经回来了。只是路途颠簸,他怕奶奶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先去沐浴更衣了。”
见老太太待要张口,钟麟抢着答道:“表哥一切安好,只是有些疲累,不碍事的。”
“好!这样就好!”老太太笑逐颜开,边说着边不自觉地用拐杖敲了几下地,响起几声铿铿铿的轻快之声。
“那位阿霈姑娘也跟着来啦?”钟旗关切地问女儿道。
“没有。”钟麟简洁答道,不再多说。
“哦?那是为什么?”钟旗颇为关切地问。
钟麟有些为难:“我只见表哥一个人来,问及那位姑娘,表哥只是不说话,所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孙儿。”老太太不再来回踱步,缓缓走到座前坐下,侧头微笑地对钟旗说:“儿啊,一会儿逸儿来了,你莫要再问那位阿霈姑娘。逸儿不愿说,自然有他不愿说的道理。听到没有?”
看到母亲又对自己展露笑颜,钟旗恭敬答道:“谨遵母亲大人之命。”
“这才是我的好儿子。”老太太呵呵笑了起来。钟麟也轻轻一笑,声音如银铃般动听。前厅中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这边几人正说笑着,那边门帘一动,是关正逸前来向老太太请安了。
关正逸对老祖母一拜,哑然道:“见过外婆,孙儿来迟了。”
“不妨,不妨。”老太太虽说着,可早已注意到关正逸暗如土灰的脸色和神情,看样子很是颓废伤心。她料着跟那阿霈姑娘有关系,想要劝解孙儿,却又怕勾得他更加伤心,踌躇间长叹了一口气。
关正逸听到外祖母叹气,抬眼看向她,见她满面皱纹如沟沟壑壑,银发满头,不由得不忍,黯然解释道:“孙儿不孝,叫外婆挂心了。阿霈为了救我,”他咽了一口气,接着低声说道:“离开了人世,连尸骨都没有了。”
“啊?”老太太满面惊讶,连连摇头,“可怜了这孩子,可怜了这孩子。我原本还想……”话刚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妥,咽了回去。
钟麟肩膀一松,长叹了一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叹气是因为感慨还是释然。心内犹如万只小鹿在乱跳,她强压着自己内心的碰撞,凄凄说道:“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