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三年春,广元府临仙镇,大红喜字挂满了十里长街。
满院子等着接亲的婶娘媳妇都干瞪着眼,门口的媒婆已经叫了半个时辰,声音都要哑了,“哎哟我的好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两边庚帖也换了,彩礼也收了,新郎可都等了半个多时辰了,这说得好好的,您可千万不能反悔啊!”
室内一片死寂,手里捏着大红盖头,杏眼蓄着淡淡的哀愁,就是不出声。
媒婆慌里慌张地在门口来会彳亍,心里暗暗叫苦,早知她就不接这门亲事了,今儿这亲要是接不成,她那名声可就彻底碎成渣了!
“好姑娘,我……我求你了成吗?”媒婆苦着脸,扒着窗户往里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瘦弱乖觉的人影坐在床边,不看还好,一看越发急了,“好姑娘,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亲事您当初也是点了头的,怎么事到临头却反悔了呢?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明溪月朱唇一抿,蹭地站起来,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冲冲地抓起红盖头砸向窗户。
“我呸!当初我点头是要嫁给朱家大公子,不是要给朱家那个病秧子冲喜!”
明溪月声音清脆含怒,秀气的眉凌厉得像箭一样,带着煞气,“要不是下人说漏了嘴,老娘就被你们骗婚了是不是!什么姻缘天定,什么百年好合,我呸!你嫁去吧!”
媒婆大惊失色,差点给她跪下,“不是,姑娘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我说是跟朱家结亲,问你愿不愿意,是你自己迫不及待答应的,怎么能怪我呢?”
“哼,”明溪月气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吗?交换庚帖的时候我看过了,那上面分明就是朱云城的名字,怎么今儿敲锣打鼓过来接人的确实他朱云容?”
媒婆被噎了一下,讪讪道:“可,可你都已经收了彩礼,这要是不嫁,你爹娘的面子往哪儿搁?再有你那妹妹……将来可不好嫁人啊。”
现下初秋才过,秋老虎正待发威,明溪月心里也跟猫抓似的,见血淋漓。
“那你让我妹妹嫁去!”明溪月冷冷道。
“这是什么话?”
媒婆还没出声,一道尖锐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就跟毒刺般扎进明溪月耳中。
明家大夫人被一个丫鬟搀着急匆匆过来,那深红色绣荷裙擦过角落的花盆,蹭落了两片薄菊叶子。
两排家丁鱼贯而入,在门前规规矩矩地站定。明家大夫人冷眉一竖,严肃地停在门前,戴着宝戒的手一把拍向门口。
“开门!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做主的份儿!今日你就是死了,尸体也得送到朱家去!你要不去,让浅浅将来怎么见人?她是你的妹妹,你就这么害她?”
明溪月一阵心寒,她素来知道母亲偏心,可就连终身大事,母亲也能如此武断。
“娘,我不要嫁给那个病秧子,”明溪月咬唇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明大哥。”
她从小就喜欢明大哥,他健康爽朗,温柔体贴,对下人体贴,对兄弟温厚,同她也是青梅竹马。
他们本就是公认的一对!
明家大夫人沉着脸,她早知道会东窗事发,但没想到会发在现在。
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明明她已经派人叮嘱过?明家大夫人恨得牙痒痒,这人千万别叫我抓住了,否则定要扒了他的皮!
还有那彩礼她是绝对不会退回去的,这些都是她给浅浅的嫁妆呢。
“明溪月,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现在立马给我滚出来,”明家大夫人目光一闪,“你妹妹好心给你添了妆,就为了让你嫁过去好过点,你不体谅你妹妹心意就罢了,难道连你父亲都不管了吗?”
明溪月身体一震,“爹……他怎么样了?”
明家大夫人冷笑,“怎么样?听说你拒绝上轿出尔反尔,他气得差点昏死过去!”
媒婆见机行事,立刻又道:“是啊姑娘,今儿事情僵着也不是个办法,不然您先过去,有什么问题咱们之后再说?明老爷要是身体不适,你还不得让全镇子的人骂不孝啊。”
不孝。
好沉一顶帽子。
明溪月苦涩一笑,看来,她今日是不嫁不行了。
媒婆不厌其烦地劝说,大夫人还在外等着,不耐烦了,眉目间的戾气与厌恶越发突出。
“明溪月!我警告你,今日要不是看在你大喜日子我不想给你难看,现在就让人闯进去把你拖出来了!别到时候闹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丢的是你爹的人!”
难看,难道现在母亲带着家丁要赶她出门的姿态,就不难看吗?
“不用了,”良久,明溪月捡起地上的红盖头,她凝视着那盖头上自己一针一线绣出的龙凤呈祥,眼中泪光闪烁,“我嫁。”
明家大夫人这才脸色好些,手指一扬,让差点动手的家丁散开,却没离去,“快点出来,别浪费时间,晦气。”
尖锐的语气让明溪月心下一颤,她苦笑着盖上盖头,足下似有千斤重。
她深吸口气,在原地踌躇片刻,门外又传来不耐烦地催促,明家大夫人粗暴地拍打门框,声音格外刺耳。明溪月闭了闭眼,从梳妆台里拿出了一把剪刀,藏进袖中,开门走了出去。
她的绣工极好,这一套龙凤呈祥的风凤冠霞帔无一不是她亲手置办,衣角的璎珞随风而动,空气里弥散着她尽心调制的梨花香。
沁人心脾。
明家大夫人见她终于出来,微松口气,立刻给媒婆使眼色,“还不赶快把人送走?”
媒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急着送女儿出嫁的娘,这哪是嫁女儿,分明是送仇人嘛。媒婆心下复杂,忙上前一把抓住明溪月的胳膊,暗叹口气。
“姑娘,认命吧,朱家二哥身体累弱,可大小也是个公子,再说他娘家……”
媒婆边劝边走,迎亲的丫鬟小厮们也齐齐松了口气,搀扶新娘的朱家婶娘勉强带笑,把人急着扶走。
明家大夫人也没闲着,仍旧带着家丁在后面亦步亦趋,就怕明溪月突然反悔。
但明溪月平日性子火辣,此刻却极为平静。
平静得好像换了个人。
敲锣打鼓的声音再度响起,送亲的宴会上满是欢声笑语,明溪月走过铺满红地毯的抄手游廊,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剪刀。
行至正堂外,人渐渐多了起来,明溪月嘴唇泛白,无言地被送到门口。
阶梯之下,停着一匹温驯的母马。
盖头盖着,明溪月看不见马上的人,只听见了几声轻咳。
那声音并不沉闷恶心,不似夹着痰的,或许是四周乌糟糟的笑声跟他娘的训斥太过刺耳,明溪月竟觉得这声音竟有几分清脆悦耳。
她苦笑了一下,声音好听有什么用,朱云容今年十九,据大夫说都活不到二十岁。
她这一嫁过去就要守寡的命,后半生就要孤独地被困在朱家墙垣中,变成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这本不是她的命运,明溪月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旁边还要个人搀扶着,眼里的悲意也越来越沉,几乎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呼一声“新娘子来咯,放鞭炮咯”,直直撞向朱云容。
朱云容想避开,扶着他的小厮却没反应过来。
小孩不过五六岁,力气并不大,可朱云容被他一撞,身体竟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下了。
放鞭炮的人没有注意,火折子吹开点了鞭炮,伴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鞭炮声是不是太响了?
门口怎么那么安静?
明溪月目瞪口呆,到了眼角的泪愣是没流出来。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新郎官,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新郎官显然也惊呆了,正抬着头看她,鲜红的锦缎将他那白皙的皮肤衬得越发惹眼,一看就知道是身有不足。
十九岁的病秧子,据说打小被当成女孩儿养的,娇贵着呢,好在并没有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长得还算斯文秀气,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眼睛还很懵懂,像是半点不通世事,结结巴巴地对着她说:“娘、娘子,我来接你成亲。”
明溪月盯着他半晌,嘴角一抽,被这滑稽的一跪跪走了泰半悲愤,留下了一半的无奈。
许久,明溪月叹口气,到底不忍让他继续在众人面前跪着,丢自己的人。
她俯下身,压着自己的没好气,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两人额头却不经意地撞了下。
朱云容看着她的细长的手指,有梨花香飘进鼻子里,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明溪月顺手替他掸去膝盖上的灰尘,自然而然地将一截红绸缎塞进他手里,无奈地叹道:“我嫁给你就是了,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罢了,嫁给一个要死的病秧子守寡,总比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糟心好。
再说这男人看着没什么心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跪下了,傻不傻?以为她是观世音下凡普度众生吗?
估计整个大魏朝也就出来这么一个,说不定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真可怜。
明溪月满眼怜悯,朱云容嘴角微抽,余光瞥那小孩。
小孩儿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害羞地捂脸,“哎呀呀,新郎官跟新娘子牵手手、过家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