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月在洞房里等了一个时辰。
人生三大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明溪月摸着大袖襦裙上的交缠花枝,交颈的鸳鸯于花枝下游动,碧波荡漾,栩栩如生。为了这件嫁衣,她当了外祖母留给自己的紫金珠,一针一线连夜赶工,就是为了今日。
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连是如何拜堂的都忘了。
大红喜堂里人很多,明溪月的脚好像踩在云端上,灵魂在空气里飘飘荡荡,一回神,她已经在婚房里坐了许久。
那个走三步要倒两下的病秧子夫婿竟然还没有过来,明溪月不无阴暗地想,别不是在前面喝酒给喝死了吧?
那她这冲喜冲的,赶明儿就得给人赶进山里的尼姑庵里度过后半生了。其实那样也不错,清清静静的,现如今朝堂还给和尚尼姑发补贴呢。
明溪月心里不平静,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抠着粉嫩的手指甲,一不小心袖子里藏着的剪刀啪嗒一声掉了出来,险些砸中她的绣花鞋。
明溪月瞬间回神,立刻伸手去捡剪刀,谁知一弯腰,盖头又掉地上了。她心烦意乱地嘟囔一句“麻烦”,又用另一只手去捡盖头。
就在此时,新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朱云容安安静静地走进来,那身红衣明艳如火,衬得他那皮肤越发雪白,像是面粉成了精。这“面粉精”一进来就看到明溪月蹲地上,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拎着盖头。
剪刀锋利,冒着寒光。
朱云容目光缓慢而平静地落在那盖头上,绣工精湛,鸳鸯戏水,很漂亮。
然后他的视线慢慢往上,落在了明溪月的脸上。
那并不是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容,却清丽脱俗,杏眼黛眉,眉毛画得不好看,像是手指碾了锅底灰随手抹的。凝鼻皙肌,额心的红色牡丹花钿饱满盛开,很好看,就是花瓣只画了一半。
他在打量明溪月的时候,明溪月也在打量朱云容。
不知是不是明溪月的错觉,从下往上看,朱云容竟有几分苍翠挺拔、芝兰玉树。
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什么问题,眨了眨眼,下一秒,这病秧子就捂着胸口嗽得直翻白眼,眼见着就要昏死在地上了。
明溪月一惊。
不是吧?她就看了他一眼,至于反应这么大?她长得很吓人吗?
明溪月一面无语,一面伸手扶他,“欸?你没事吧?不是,你咳什么啊?我可没欺负你啊!”
明溪月着急忙慌把人往桌子边扶,伸手倒了杯水给他,捏着下巴就给人灌,“快快快喝口水,顺顺气!”
朱云容猝不及防,“咳咳咳咳咳!”
我去!
呛着了!
明溪月倏地松手,不好意思地拍他后背。
她打小力气大,这会儿心下一急,没收住力,啪的一声,朱云容给她拍趴下了,脸直接撞上桌面。
气氛一瞬陷入死寂。
明溪月动作僵住,良久,她小心翼翼把人从桌面上“拔”起来,尴尬问:“那个,朱二哥?你没事吧?”
朱云容肩膀起伏,似乎是深吸了口气,而后慢慢坐直了身体,白皙病弱的面孔抬起,眼睛直勾勾盯着明溪月,“你说呢?”
明溪月局促不安,“不好意思哈,我这人一紧张,就控制不住力气。”
他知道。
明家大姑娘,天生怪力,两岁掰断湘妃竹,七岁踢碎太湖石,十三岁为了控制力气练习刺绣,到十五岁前捏碎了上千根绣花针。
今年十七岁,据说已经力能扛鼎。
而人尽皆知,他朱云容是整个镇上最“柔弱可欺”的朱家二公子。
父亲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话,要强弱互补才能余生无忧,遂暗地里主持了这一场“骗婚”。
余光瞥了眼地上的剪刀,朱云容坐着抬眸,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茫然,无辜地问:“娘子方才是在干什么?”
明溪月被这身“娘子”喊得心塞,看看躺在地上那冷冰冰的剪刀,出门前准备来个鱼死网破的心不知何时焉了。
算了算了,这病秧子好赖是个公子,今儿一见面又给她行了跪拜大礼,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大公子是条件好,又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哥哥,但现在……
有缘无分罢了。
“没什么,”明溪月性格没那么矫情,苦笑着捡起剪刀,坐在床上,将剪刀随手一扔,叹道,“这不是,盖头还没做完,我改改线。”
剪刀“哆”的一声钉在梳妆台上,镜面晃了晃,朱云容的眼珠子也跟着晃了晃,盯着入木三分的剪刀眼皮轻跳。
“天色已晚……”朱云容故作镇定,突然有点后悔不让喜婆过来了。
他心想明溪月不是自愿嫁的,想必喜婆那一套交杯酒、摆果子之类的她也不喜欢,朱云容便把人都遣散了。
明溪月漫不经心地点头,她性格不惯扭捏,家里母亲偏爱妹妹,虽未虐待她,却也没有给她更多的关爱。她在自己那一方小院子里为非作歹,偶尔跑出府里玩耍,脾气不似妹妹那般温婉可人,礼数也不够周到,甚至有些莽撞。
既然认命了,明溪月也不纠结,将喜被一掀,豪迈地说:“来吧,不是要冲喜吗?”
朱云容手一哆嗦。
朱云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定定神。
朱云容冲她笑得谦虚而谨慎,“天色已晚,娘子好生休息,为夫突然想起书房里还有一碗药没喝,就不打扰娘子了。”
朱云容的院子是个独院,书房主卧连带厨房、院子都有。
他好清静,里面也没有外人,想住哪儿便住哪儿,新婚之夜就算在书房待一宿,也不怕人知道。
明溪月愣了愣,就看着朱云容逃也似的离开,那小跑步的样子倒别有几分精神。还没反应过来,那传说中的病秧子已经没了踪影。
什么情况?
明溪月不明所以,看着廊庑下的红灯笼,突然福临心至。
嘶,他该不会是……不行吧?
书房。
朱云容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闩插上,坐在书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擦擦头上的冷汗。
窗户打开,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翻身而入,似笑非笑看着朱云容,“二哥儿,洞房花烛夜,怎么好让新娘子独守空房?”
朱云容掀了下眼帘,狠狠白了他一眼,头先那温温和和仿佛没有脾气似的模样忽然远去,半讥半讽地冷笑。
“那你不如去问问她,怎的我一进门,她先给了灌了半壶水,又锤了我一拳,再一剪刀穿透梳妆台是什么意思?”这特么不是威胁是什么?!
还“冲喜”?
朱云容简直无力吐槽,这是要冲掉他半条命吗?
他上辈子好歹看了那么多古装剧,但凡是个冲喜的姑娘,哪个不是嫁之前吃十吨苦嫁之后受百顿罪?
好家伙,明溪月这分明就是胭脂虎女霸王!
你看她秀秀气气的一笑,那眼角的威胁呼之欲出!你看她掀被子的挑眉,那手掌间的杀气扑面而来!
再不跑是留着挨揍吗?
朱云容一想起那被剪刀刺穿的梳妆台,脸都青了。
男子憋了憋笑,轻咳道:“可我听说明家大姑娘虽然力气大了点,但性格还挺好,打小就喜欢惩恶扬善?”
朱云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譬如六岁的时候一拳把原主打死,然后让我鸠占鹊巢?”
要不是因为这阴影,他刚才至于在新房外吓得两腿打战吗?!
男子一偏头,乌发半披,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调侃他,“若不是他一拳打死原主,你哪来的机会重生?人呐,要学会感恩!人家虽然不小心打死了原主,可起码是救了你一条小命,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不是天经地义?”
“你可闭嘴吧!”
朱云容抄起桌上的书砸过去,没好气道:“现在怎么办?原主大哥可不是个善茬,要是知道他老爹把自己的小媳妇冲给我了,科举回来还不掐死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以为中举人正那么简单?”男子摸了封信出来,丢给他,意味深长道:“他是不是能平安抵达京城,还是个问题呢。”
朱云容心下一动,将信将疑地打开信。
一目十行地扫过之后,朱云容面露讶色,又低头再看,“山贼?”
但凡入京科举的读书人,总要成群结队长途跋涉,按理说沿路山贼是不会打劫这些读书人的,这可是重罪。
朱云容微微蹙眉,“你确定人死了?”
男子勾唇,眉眼清冷,“从那么高的山崖掉下去要是都不死,那他的命还挺大。不过,再大的命又如何呢?也不过动动手指的小事。”
朱云容往后一靠,贴着椅靠,余光一瞥,视线落在了书房门上贴着的大红双喜,默了片刻。
“死要见尸,”他捏了捏修长渐细的手指,骨节稍显狰狞,指甲掐着扶手上涟漪般的细纹,缓缓道,“把人头送回来。”
“真狠。”男人轻笑,“比你那怪力小媳妇狠多了了。”
朱云容脸色一垮,捂脸叹道:“别提她了,真的。”
一提起她,朱云容就背疼。
亏得他身强体壮,那一巴掌要换了原主,能直接拍去半条命。
不过……人力气是大了点,可性格倒是蛮可爱的。
翌日,朱云容收拾齐整,来到新房之外,敲了敲门,轻咳道:“娘子可醒了?”
门里没人回答。
朱云容又敲了敲。
“你干什么呢?”明溪月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
“今早要去给父亲敬茶……”
朱云容堆砌虚弱的笑回头,表情骤然凝固。
明溪月一身劲装,仿佛八十年代黑白电影里的香港女打星,腰上拴着个腰带,脖子上还套了个扛沙袋才会用的帕子,头顶一人高那么大的巨石,正疑惑地盯着他。
朱云容咽了口唾沫,在石头的阴影里强颜欢笑,“娘子这是在?”
这块石头,怎么跟院子里那八个人才抬进来的太湖景观石那么像?
“哦,这个啊,”明溪月将石头一扔,轰隆一声,太湖景观石砸进水池子里,炸出巨大的水花,地面随即晃了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晨练来着,见笑。”
朱云容手指轻颤,深吸口气。
真、真的猛士,敢于直面剽悍的娇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