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进不得门去,我又不甘心就这样去了。如此一来,我却是回去也不是,站在这里亦不是。
正没主意间,只听得里面却是一阵笑语之声传来,仔细一听,竟是宝玉和宝姐姐二人。
宝姐姐在院内笑,而我却在院落外哭——
墙里灯火墙外道,墙外悲声墙里佳人笑!
……
如此一来,我心里便是益发动了气。胡思乱想间,我便不由得又回想起了早间的事来:
宝玉定是在恼我了。
只是你再怎样恼我,你怎么就舍得让我如此伤心?!你只顾自己在那里同宝姐姐谈笑,就忘记了那个独自在灯火阑珊处的妹妹了!
宝玉呀,你是常说不曾忘记妹妹,只是一见了姐姐,就真个把妹妹给抛在脑后了!
顾影自怜的滋味儿,还真是让人越想越伤感呀!
如此一来,我便也顾不得那苍苔露冷,花径风寒,便独立在那墙角边的花树之下,悲悲戚戚更是呜咽不住。
凭我天生成这样一副仙姿玉貌又能如何?就算真个是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也终是无人欣赏的。
呵!
红颜易老,青春将逝呀!
如今,我们这样闹来闹去的,又都是为了什么呢?
……
然而,正在我不胜伤感时,那附近繁枝花树上,忽然便是落英漫天,连带宿鸟栖鸦也不期我这一哭——
只见它们闻得此声,竟俱是‘忒楞楞’的飞起远避了。
我当然不会以为它们还真是不忍再听我的悲声。我也不会认为自己真有那样的本领,只一哭便可以达到‘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的效果。
然而我的情绪却全被它们给打断了,一怔之后,我却不由得破泣为笑:这叫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只不过,我这一笑,却是还多杂了一分无奈的自嘲在内吧?
月是闭了,只不过是让云给遮住的,花是‘羞’了,只不过是让风儿给吹的;至于沉鱼落雁?那就更是胡扯了!
这里离那湖水还远不说,自然看不到鱼儿是怎样一种情景;只说到那些宿鸟,就更算不上‘落雁’了!那鱼我不知沉或未沉,只是那‘雁’,却怎么都飞跑了?难到是嫌我太聒噪?!
这样想着,本来我还是伤心欲绝的,此时,竟是被它们给气乐了:我孤自伤我自己的心,生我自己的气,又干系你们何事了?
宝玉虽然不理我了,但也没轮到你们来欺负到我的头上!
……
我正使性要去追了那还未飞远的鸟来打——怎么说也要吓它们一吓才好。正要行动时,却忽听“吱喽”一声——
只见那院门响处,先是宝姐姐出来了,紧接着便有宝玉袭人等一群人跟着送了出来。
我刚要上去问问宝玉,怎么就关了门不让我进?又恐当着众人的面儿——尤其是宝姐姐的面,问羞了他。
而且那样做,又像是我在挑宝姐姐的理似的。于是我便远远的躲在一旁,让宝姐姐去了。
宝姐姐回去了,只是她来的时候是笑的,走的时候依然是笑着离开的;而我呢?我来的时候也是有着很好的兴致的,只是现在我又怎样呢?
人的情绪,人的喜怒哀乐,还真是奇特呀!
……
然而,不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悲伤,我却也真的不怪宝姐姐:
其实,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呢!她已经被这世俗的礼教拘得太厉害了,若不是她拼命的压抑着心里的一股‘热毒’,或许她也会和我一样,有些放诞的行为和言谈,或许他可能还会更甚吧?
这是一个对女儿们来说,有些悲哀的年代,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总归是各家有各家的悲剧。
我不知道自己的前一世是怎么一回事,那同样的在大观园,也同样恣意的想要放纵自我的态度,同样热烈的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时的微笑……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怕了解到这事实的真相,我怕,就如同那一曲‘生命中不能承认之重’,如果生命总是巡回往复的,而我却一遍又一遍的去释放我的热情,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的去采用同样的方式来演绎自己的生活,那就太可笑了!
……
然而,不管事实究竟是怎样的,这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宝姐姐却不是如此,她没有勇气做出自己的选择,然而她却同样的也在为生活而挣扎。
我突然觉察到:原来,或许她比我的悲哀要重得多了,我和湘云都放纵过,也努力的去追求过,或成功,或失败,总之,都无憾了……
……
已经不大清楚的记忆里,我还影约的记起,这大观园最终是萧条下去了,那众人最后也定是要散了的。
可笑的是,宝姐姐现在还不知,她还在奢望着,笑着,祈求着,也挣扎着……然而,这生活最终却是不能够顺了她的意思的,如果她早就知道有这样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如此盼望下去呢?
这样一想,她的悲哀比起我来,或许就更甚一分了吧?
……
只是,我这样的一个人,只知道率性而为的一个人,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尽量去做的人,明明知道结果的悲伤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下去的人……
既然事先就早已明明知了会如此,却还是那样坚持下去,这样看来,我是不是更像一个痴子或疯子呢?
不知道悲哀的人,或许还可以幸福的走下去,带着希望的走下去;知道了自己身处于悲哀的人,看到那些还不自知的人,总以为‘她们’是最值得悲哀的,然而,对于‘我’自己来说呢?
明知了自己悲哀的结果,却还在笑着面对生活,还在用‘心’和‘爱’去对待自己的日子,如我这样子的人,究竟是高尚了,还是仅仅只是一个会惹人怜哭的小女孩儿呢?
然而,我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幸福着的,就这样走下去,也许没有结果,但过程却真的是我想得到的——即使如一朵孱弱的芙蓉,在风刀霜剑中,我亦要恣意的绽放自己:
我一直在燃着的生命啊,如一团永恒的火——
燃尽了肉体,灵魂亦不会灭,万世不竭……
……
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妖,我知道那里注定是要有一分悲哀的,然而我却选择了用微笑去面对,如此,我还怕什么?我还会在乎太多吗?
……
这时候,宝姐姐早就走远了。然后就见宝玉等人进了院去又关了门。我再想起方才的那些伤心事,突然兴起的打鸟的兴致也全淡了下去。
人都早已走尽了,我也便要回去了。
笑言渐落声渐消,多情却为无情恼??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怪话:只是谁又是有情的?谁又是无情的呢?又是谁因为谁而恼了呢?
我不尽哑然失笑:颦儿啊颦儿!
……
摇了摇头,突然间,我便自觉无味起来。直到了这时,我方转过身来,轻叹一声,然后,便也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