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夜虽然早已很深了,可是我却再无睡意了,于是我便独自呆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漆黑的竹影,时而暗暗哀叹,时而哭笑一番,也不说甚么话,也不叫紫鹃她们。
紫鹃雪雁两个,自然素日便知了我的性情:此时不见我叫,她们竟然真个就由我去闷坐着,只管睡自己的觉去了!
……
人还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平常,我若是睡不着,坐在那里哭了或是闷了,她们总是会来解劝我的。
那时候我反到不在意,还觉得她们有些多事,只是让她们去睡就完了,我只管哭我自己的。
而且我也终是没什么大事,过后还是正常的过我的日子。
——然而,当她们把我的这个样子当成了自然而然;且如今,在我如此落寞的时候,却没有个人来安慰,还真是让我觉得难过至极。
只这样顾影自怜的,就好像那影子,就是我的伴儿,有了她,我便不再害怕了,有了她,就仿佛我一下子便有了一个可以听我说话的人,让我也不再那么伤感,那么心碎了。
……
此时,我呆坐在床头,独倚床栏杆,两手抱着膝。轻轻的把脸帖在自己的膝上,仿佛这样子蜷成一团儿,就可以得到温暖一样。
渐渐的,我的眼里,便含满了泪水……
这像个什么样子?我突然又好气又好笑:把自己弄得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只这样直愣愣的坐着,又何苦来?
现在已经快到了三更天了吧?
如今静悄悄的,大家都去睡了,我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这样有些清冷的夜,眼看着渐渐的又要下起雨来了——这样的我,在如此清冷的雨夜,又到了何时才能睡得下?
夜,深了,然而,我却越发的清醒起来。
……
侍儿忍扶娇无力,
怎敌他,晚来风急?
独倚轩窗,风雨凄凄,
谁知闺中女儿心意?
却道不尽,原来只是闲愁别绪……
……
明天就是四月二十六日了,未时便交芒种节了吧?
如今这里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的。虽说我自不在意那正盛行的甚么——
‘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的说法,但闺中俱兴这件风俗,我自然也少不得要做些什么来记念一下了。
花的节日吗?细想却更不似呢!
花开花落,过了这一日,自是百花将去的时节,然而,虽我自称作‘爱花、惜花’之人,其他人,还有谁会在意这些呢?
那一日,我和宝玉同葬花,
今日早些时间,我便只能听着他和宝姐姐的笑声,独自一个人在那花树下洒泪了,这岂不让人哀叹?
……
花儿终要凋谢了,再经过这一夜的风,吹成漫天的花雨,就更是凄美异常吧?褪尽了娇艳的红颜,消逝了醉人的芳香,还会有谁去怜惜她们呢?
还记得那柔弱的蛛丝儿,飘荡在春日的亭台楼榭前面,它们这时是否又会被风吹散了呢?
还有那飘零的柳絮扑进这绣帘,是在乞求我这闺中之人的怜惜么?只是我终是不忍,然后去怜花了,然而,又有谁会来怜惜我呢?
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因心情不好,只身闲逛,去得那花树下,谁知却和宝玉成就了葬花之事。
我那时想极了收藏些花瓣,然后整天和她们相伴,然而我那可笑的芳枕,却只能因着宝玉的不解,随了流水而去。
或许,我做的那一个小小的香冢,才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吧?
我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小心翼翼的,终是不忍心去踏残了那落花,然而其他人又如何呢?又有几个会去在意这些呢?
呀,窗外,桃花李花,飘零又纷飞,再等到来年春回大地,桃李又含苞吐蕊之时,这闺中的我,还能成就昔日的葬花人吗?
世事总无常!常言道: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这还真是让人害怕的事情呀!我真的好怕将来我们自会有散的那一天,如今这样欢乐的日子,又会持续之久呢?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到头来却只换得,全作江心点点萍。
……
益发感慨于这些事物,我便不由得拿出前日未完的诗稿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
这次既然睡不下,就把它给续完了吧?
想到在这府里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到我总是不顺心意的痛苦和煎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偏偏宝玉还总是不解我的意……
唉,这样艰难的生活,我又可以坚持多久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便续到: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
这几日的过往,还真的正好入诗吧?
今晚那惊飞的宿鸟,眼前这青灯照壁,冷雨敲窗,如我样初睡之人,却只着未温之被,还真是太过凄凉了!
只是眼前如此情景,倒还真个合了我的心境呢!
……
又想起前儿我坐在那花树下,一些自问自答的痴话了:如今再一想来,那些疯言疯语,还真是有些趣味的:
“颦儿,你因什么事情这样伤神呢?”
“半为怜春,半为恼春之故。”
“颦儿,那你为什么既要怜她又要恼她呢?”
“我怜春忽至,却又恼春忽然就去了。”
“颦儿呀,有来就有去的,这是自然之理,岂得有什么可恼之处呢?”
“她来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一声儿,走的时候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
已经过了半夜了吧?
想起昨夜,我在那花树之下悲泣,问鸟儿,鸟儿默默无语,问花儿,花儿低头含羞。最后,鸟儿飞走了,花儿亦飘然飞去——
那花魂与鸟魂既然都是难以挽留的,那么我自己的灵魂又将怎样呢?花魂、鸟魂虽然无语,可是她们却早已给出了答案:我在那独自的悲歌中其实就早已知道,无法挽留的,其实亦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既然我待在这大观园里,总是生出许多悲伤,那为何不求得肋下生出双翼,随花飞出这禁锢了自己的大观园,飞到那再也无悲亦无愁的天之尽头?
无言的笑了笑,我知道,这些也只能是偶尔在脑子里想想罢了,我那里就能这样离开?我哪里又能舍得放下这园中的一切?
或许即使到了那天之尽头,我也终是找不到自己理想中的幸福的,那天尽头,又哪里会有可以埋葬鲜花的香丘,又哪能有可以埋葬我的坟墓?
……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
花儿飘落了,尚有我这葬花之人可以收之以锦囊,掩之以净土,然而对于我这葬花之人呢?当我也去了之时,又是会有谁来收葬呢?
然而我终是不喜欢随了那无情的流水,生前,或许自称文采风流人物,死后呢?也许一抔净土掩盖,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吧?
往日去葬花,总有人在笑我痴,可是她们那里懂得,如我样红楼女儿,现在又会有几人知道自己将来多舛的命运呢?
只不过是世事无常罢了。
……
是了,葬花,我还是要葬花,明日,我依然要去葬花,就以这样,别人眼中痴子疯子的行为,作为我对这花的节日最后的拜别。
以一卷《葬花吟》的诗稿作为祭奠之物,亦足以表达我的心意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提笔写下了诗歌的最后两句。
当写出: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一句时,不觉间,我却是早已禁不住泪流满面!我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是那样的无力,轻颤的,轻颤着,让我早已抓不住了那枝笔!
笔杆,早已从指间滑落,我推开那诗稿,久久无语;这样夜阑人静处,独自一人,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终于,我伏在书案上,呜咽不住: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样念着、念着,不觉间,我便早已哭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