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园中,只见宝姐姐和探春姐姐正在那边看鹤舞,我便也跟了过去了,咱们三个人于是一同站着说话儿。
这时,宝玉也过来了,探春姐姐见了宝玉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
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姐姐听了,然后便是说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她这样说,看了我一眼,然后离了我和宝姐姐两个,跟了她过去,到了一棵石榴树下。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
此时,宝姐姐是刚刚利用完了我——当然,这事儿,我现在自然是不知,这便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宝姐姐这时见了我,竟然还能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谈笑如昨,还真是够厉害的。
要是我知了事情的真像,便才能真个得知,也定是要感叹一句:这宝姐姐其人,才不像我原本想象的那样简单呢!
只不过,此时我却是被蒙在鼓里罢了。
……
我见宝玉只顾着和探春姐姐说话,也不理我们,而此时,我跟宝姐姐又没什么可说的。便想到:
眼下这节日,也无甚趣味,倒不如个人干个人的去,就完了,在这里干耗着,也终是无甚趣味。这样想着,我便离了她们。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了。
隐约间,只听见宝姐姐过去他们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然后,便又是几人的笑声,我听了不觉心酸:
笑,也只能是她们在笑,到我这里,也只有哭的份吧?说我伤春悲秋也好,无病呻吟也罢,我到底要好好的哭一场,这心里才得痛快呢!
……
大观园的女儿们呀,花儿的凋谢是否也预示着他们的逝去呢?世人对待他们的消逝是否也会如同对待那凋谢了的鲜花儿一样呢?
只是,又有谁会真个来惜取这将残的红颜呢?
这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女性的生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花开过后便要迅速飘落,仅能任凭那些曾欣赏她们的人去践踏,芳魂艳魄都将不存,留下的亦只不过是一缕尘香罢了。
……
此时,我独自一人,手把花锄,于这花冢边。一面呜声哭着,一面又小心的去埋葬那些残花。
孤单弱小的身影,却只有残香来伴着,然而,真正可以懂她们的,或许也只有我这样的一个人罢了。
这是一种相知的幸福吗?
——只是,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无限悲伤呵!
道一句“洒上花枝见血痕”,如此断肠之语,是否就能表达出我的心绪呢?这日原是饯花节,大观园的其他女孩都在庆祝,而我却在此避开所有人,独自至这花冢前默默洒泪,这是多么让人感伤的事!
……
想当年那娥皇女英哭于九嶷,血泪洒于青竹之上,故有斑竹,其后又于潇湘之间投水自尽,号为湘夫人,也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我既住了那‘潇湘馆’,如果此时也真个哭出了血泪,染红那花枝,想到至我死时,这院内亦当尽是红花斑竹,岂不也是一件令人欣慰之事?!
香冢将成,我便把那今日凌晨补完的诗稿拿了出来,轻轻的覆上:
细细的清秀小楷,一字一字的誊于那丝绢上,只见上面完完整整的誊着一首诗,道是:
《葬花吟》林黛玉
——于四月二十六日晨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
念一句,我便哭一声儿,颂一节,我便撒一行泪……
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表达我这几年的苦;还有那心里的委屈,不如此,便亦是抒发不尽似的。
然而此时,我却是不知,我的这些‘可笑可叹’的举动,那一边早有人皆看在眼里了!
……
不知几时,我正独自一人哽咽不住:
想到只因我说了要告他,还并不曾告诉,昨夜宝玉便吩咐了晴雯,不让她给我开门。我便更觉伤心。
然而,我哪里想到,世间事,每每误会生疑,疑生误会;而此时,我更是不知,如今自己的悲声,早已让待在山坡上的宝玉听了个全。
待我念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还正独自伤感时,却忽然听见山坡上也有悲声,我心下不由得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这儿还有一个痴子不成?”
这样想着,我便抬头去看,原来却是宝玉。
原来听了我的悲歌,不觉悲恸间,宝玉竟然痴倒在了那山坡之上。本来我见他可以和我同悲,也算是知我之人了。
但我嘴里那里肯服,于是噘起嘴来,看着还伏在地上的宝玉,我便气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
刚说到“短命”二字,突然我又觉得自己的言语终又是大为不妥,便忙把口掩住,流了一行眼泪,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
此时,我见他怀里兜的花瓣撒了整整一地。便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了:宝玉刚才定是不见了我,便知我故意躲了他别处去了,此时定是有些不放心,也顾不得自己去顽,只悄悄的来寻我。
他一定是看见了园子里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已积了好多。知道这是我心里生了气,也没心情来收拾这花儿了。
这样看来,亦定是宝玉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的,一直奔了此地——这个当日他同我一道葬桃花的去处,专门送过来的。
此时,我见那山坡上宝玉呜咽之声不断,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便再也不好说他什么了。
他既然能特意给我送那花瓣来,想他也是个有心的了;既然他是个有心的人,我却又还求些什么呢?既不再求些什么了,哭也哭过了,明日自然好好的与他相处也就罢了。
不如此,我还能拿宝玉这小子怎么办?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便也不去管宝玉,自己抽身便走了。
……
我正边走边想事情,想着明日究竟要怎么待他,又想到今儿自己哭得太过于失态,却偏偏让宝玉见了,也着实让人心里羞恼……
这样有一出没一出的想事儿,我便走得极慢——我这是已经走了出来,如若我再晚些出来,回头去看一看宝玉的光景,他的举动,绝对能把我气乐了:
谁能成想,那里宝玉悲恸了一回,忽然一抬头不见了我的影子,便知我看见他故意的躲开了。
他左瞧瞧,又看看,终是没找到我的影子。只不过,那‘贼眉鼠眼’的样子,我要是见了,或许还要怀疑他方才是假装哭给我看的呢!
那里宝玉哭了一会子,也自觉无味,便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要往怡红院来。谁知我漫无目的的走,便正巧和他同路了。
……
宝玉赶上来的时候,我还正想事情呢。他早看见我一步三晃的走在前头。此时,只听有人连忙从后面赶上来,说道:“林妹妹,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咱们撂开手。”
我一听脚步声儿,便知是宝玉,也不回头,待要不理他,却又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
我心里便又来了气:我这边刚舒缓开了,心情也渐好起来,还正想着明日怎样找你玩呢,你这里倒要撂开手了!
我既知道他这话里有文章,便少不得站住,转回身,用依然还红红的泪眼瞥了他一下,然后说道:“有一句话,就请说来。”
谁知此时宝玉见我回了头,也不似往常那样面带恼色了,便上来了他那股涎皮赖脸的劲儿,只见他一面伸出两个手指头,一面笑道:
“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
他那样子,让人真觉得是说不出的‘讨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