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回身,只见宝玉却是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
我听了这句话,好悬一口气儿没上来。这宝玉,如今说起话来,也真能气死个人了,那里有他这样赖皮的?真让人不知道说他些什么才好了。
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只因宝玉这句“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便是‘气得’我快要笑出眼泪来了——只不过,忽然我又想到:给他笑脸干什么?昨儿还那样对我的,现在却来讨好了?
于是我听他如此一说,便故意绷起脸,一声儿也不吱,回头便走。这时候,却听见宝玉在我身后叹道: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听了这话,也由不得站住,回头向他问道:“当初怎么样?今日又怎么样?”
宝玉接着又是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
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
这话说的,莫不是他平时跟人家宝姐姐走的便远了不曾?还说我呢!更可气的是,他还道什么——‘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
我跟凤姐姐好不假,我跟宝姐姐也不错,但这都哪跟哪啊?我的心哪里能够长得那样大?我的心里,除了他贾宝玉,又放得下几个人去?
你现在说我,我还气你跟凤姐姐宝姐姐走得近了不理人呢!
——不过,宝玉那句把宝姐姐凤姐姐定为‘外四路’的说法,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他这明明就是强词夺理,找我的不自在!分明是他不理人,却说我‘把他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哼,你这小子。现在就是没话找话吧?不过也真是的,你现在怎么就不呆了,说起歪理来也是一套一套儿的。
呸!我在心里又忍不住的想要啐他一口:什么叫‘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我才反应过来:一桌吃饭是有,谁何时又跟你一床上睡了?
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注意下言语!这是没有旁人,你说习惯了,等人前也这么口无遮拦的,你叫我怎么活!
……
我正在心里腹诽着宝玉的话,想要因此再恼他一恼,但转念一想:他这会子,也因我恼了几天,也不得过的舒心去……
我正想着怎样说服自己去原谅他的时候,谁知宝玉这小子还没完了,见我住了脚步在听,便接着说道:
“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他还不觉滴下眼泪来。
我这回突然便有些傻眼了:他这又上演的那一出?
你贾宝玉这会子怎么还哭上了?你还有冤了?!
我真是服了你了!
看着这小子先是顿足捶胸,接着又在我的眼前淌眼抹泪儿的样子,好不可怜,我也不由得在心底哀叹:
唉,宝玉呀,你这小子,你让我,你真是让我拿你没办法呀,你啊你……
……
不过,他说自己‘白操这个心’?我却是不服。
你怎么就是‘白操了这个心’了?我对你不好,还是怎的?就许你有委屈,就不许人家生气了?人家心里现在也委屈着呢!
我这心里眼里有多少眼珠儿,又有多少是为你流的,你可知了呢?看着宝玉伤心委屈的模样,我心里不由得也是悲喜异常。
宝玉呀,你让人家怎样来待你呢?我们之间,真的是前世就定下来的缘分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就好像在前世,再前世,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就仿佛已经认识了似的,看着你,我的心里就会暖暖的,好温馨,于是就这样,渐渐的习惯了有你在身边的日子……
只是,这真的就是缘吗?
但如果这不是缘,如果这些都是镜中月,水中花,只是虚幻的事物的话,我又将如何,我的存在又做何解?
唉,也是呀,我总是不服自己的心的,怎么就是非得在他这里,别处就不行?不止一次的我在心里问着自己:
我只一个人,真的就不行吗?
然而,事实证明,我还真的离不开这里呢。早已习惯了有宝玉在身边的日子,如果我真的离了这贾府去,这日子还真不知道是怎么才能过下去呢!
……
听了宝玉这段话,眼内又见了这般情景,我心内便也同样伤感起来,不觉间便也跟着他滴下泪来。
于是我们两个便相对着哭,只不过我在心底却是不住的嘀咕:
死宝玉,坏宝玉,人家刚要好了,正打算去想些做些开心的事情,然后便跟你和解呢,你倒好,这会子又来招我的泪水!
哼,今儿我是再不打算理你的了!这样想着,我便也低头不语,只管自己闷头儿垂泪。
宝玉见了我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
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宝玉说得愈发委屈,颇有一种‘杜鹃啼血’的架式,我见了,便不由得一怔:这到底是我在生气,是我受了委屈,还是他受了委屈呢?!
怎么这会子,倒是他看起来比我还难过似的!
……
我听了他这个话,心里也不住的在想:不会是这小子发现这回把我得罪惨了,想来个以退为进吧?
换了谁见了他现在这个样子,都不得不想要从自身上找原因,不得不去细细的想了,是不是自己的原故,才让他这样难过的?
我不觉又胡思乱想一通。
这样一来,倒还真个就让我把本应是我而不是他贾宝玉在生气的事,给忘得差不多了,所有的伤心懊恼也都被我搁在了一边,就更不用提起昨儿告诉与不告诉我事了,不觉间,我早将昨天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去了。
既打算和解了,我便和声细语的向宝玉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这样说着,我便不由得又哽住了。
结果宝玉听了我的话,见了我呜咽委屈模样,却是诧异不已,愣了一下,他便赶紧说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
我见他急了,便啐道:“大清早起就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
说完,我竟莫名的开心起来,嘴角也不由得微微跷起。
宝玉此时又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
我一听,他既然连宝姐姐来过的事也都一并说了,可见他心里也是没鬼的,这回可真不是唬我的,再一细想了一回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便不由得笑道:
“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
宝玉见我认同了,连忙欢喜的奉承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
……
我知道了事情的因果,早就不再恼他了,此时也是开心得不得了,竟然只想着拉了宝玉,然后找众姐妹们玩去,再不管其它的了。
这样想着,我也不由得在心底叹道:唉,女儿的心,还真是小呀,只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可以开心得不得了。
其实,我真的会去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吗?也许都不会吧,只要我自己可以说服我自己,别的,我哪里还会去在乎呢?
宝玉此时也是这样小心的陪着我,我还要去恼什么?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如此想来,现在又听了宝玉这样说,我便不由得开口笑道:
“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
拿腔拿调的慢慢说完这几句,我自己却也不由得抿着嘴笑了。
……
其实,听了宝玉细心解释的话,我便开心得有些痴了:
唉,我就是由不得他哄,一听了他这么说,我便又是忘了所有的烦恼。竟是看着他就想笑。既然想笑,我便真的就冲宝玉笑了,也不顾自己在心底那一点点儿小小的叹息:
颦儿啊颦儿,你怎么就是这样不争气的?说是要不理他的,转眼又看着他便笑了。女儿啊,女儿!你这小小的心,只要装了一个人,便太容易满足了。
不说我的感叹,那边宝玉见我笑了,也是松了一口气,此时既听了我这样说他,又见我说些什么‘宝姑娘,贝姑娘’的话来笑他,他也不敢恼,只是一边,一面又是咬牙切牙的,一面又要伴着我在一边陪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