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到底记挂着宝玉,吃完饭便想要到他们那里去看看。这样想着,我便忙忙的要了茶漱了口,然后向老太太说道:“外祖母,宝玉没过来吃饭,您心里也定是在记挂着呢,我现在过去叫他可好?”
说着,我也不待老太太回答,便急着往他们那边去了。
刚走在外间,我便听见里面有人在说着话。细听却是探春惜春在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然后便是宝姐姐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
哼,宝姐姐,你也真是的,总是这样说我们!你心里其实也是嫉妒我们的关系亲密吧?只是我那样待你,如亲姐姐一般,你今日却总这样说我。
但此时我见宝玉要出来,却也不敢再停留了,便急忙的又赶回外祖母那里。刚进去里屋没多久,我便听见宝玉也过来了——还好,刚才他被凤姐姐给拌住了一会子,要不然,让他撞见,只不定他要怎样笑话我呢!
这时候,宝玉早已来至老太太身边了。我立起耳朵仔细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老太太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然后便是宝玉笑答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然后便听他又问道:“林妹妹在那里?”老太太说道:“里头屋里呢。”
我正怕外祖母又要多问一句什么“方才你妹妹不是去找你了?怎么一回事,倒不是她叫你过来的?”之类,还好宝玉这时便急着要找我。
……
宝玉进来了,我也不去理会他,只顾着自己在那里忙着:其实,这当口,我只是坐在那儿,弯着腰拿着剪子胡乱的裁着,究竟是要做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我心里有气,又哪里有心思去做东西?只不过找个占手的,也算是找了个借口不去理会宝玉。
此时,我正装模作样间,宝玉却是上来一步,向我笑道:“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
我并不去理会,只管裁我自己的。这时,却听有一个丫头子对我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我听了便把剪子一撂,也不裁了,只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这当然不是甚么正经的话,那小丫头也被我说得摸不着头脑——那东西,岂是搁一会子就能好的?
但我这么说自然是有原因的——谁让宝玉刚才那样好面子的,还只当我没听见呢!在宝姐姐跟前儿,你就来了劲儿,还说我什么‘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这会子,我偏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了!还真以为我是全听了你的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哼,就是往日里,我待你太好了,那样说我。说什么‘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这回,我偏不!我这回就真个不好了!让你烦心去,我就打定主意不再理你了!
……
此时,我见了宝玉在一边,也同样的,不由得就说了一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这对他来说,也算是现事现报了吧?
我心里得意:我这样说,看你还怎么答?就知道大男子主义,就知道欺负我!哼,真个气死我哩!
结果宝玉听了,只是纳闷。也不再说话,我心里就更是气了:刚说的的话,就忘在脑后了,只管在姐妹们面前拿我说笑,方才在那花树下,还对我说什么‘从不曾忘了妹妹’,这会子,刚说完我的坏话,就忘了?!
可见你平常也是如此!想到这,我又不觉伤了心。
……
我正欲赶宝玉出去时,却见宝姐姐探春姐姐等也都来了。她们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姐姐便也进来了。只听她亦是向我问道:“林妹妹作什么呢?”又见了我正在裁剪,她于是又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
你这是笑话我呢吧?这有什么出奇的?你可是早就会了的吧?我听了便冷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
这话当然也有些讽刺刚才宝姐姐两番说我。但‘撒谎哄人’,我当然主要指的还是宝玉——我就是要句句影射他,谁让他总是一副呆头鹅的样子的?!
宝姐姐这时候脸上有些讪讪的,知道了方才饭前,她自己也是有些过分了,便又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
这算是什么笑话?我也不是不知道,一点都不有趣!我听了便接了,还用方才那句说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
……
这回宝玉终于是听出来我是在针对他了。
只见他转向宝姐姐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这话却是大没道理,也不管宝姐姐脸上过得去过不去。
我心里也颇为宝姐姐鸣不平,虽然表面没什么,心下却不由得一哼:这会子,见我真个生气了,便不去应着你宝姐姐说话了?这是说给我听呢?还是说给她听呢?凭你怎么说,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宝姐姐听了宝玉这么说,脸上果然也很不好看,只见她勉强的笑了笑,然后赌气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头也不回便走了。
我见他把宝姐姐气走了,心里反而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便冲宝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我便又去裁那块绸子角儿。
宝玉见我还不会理他,又是上前来陪笑,只听他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我便一直不去理会。
宝玉见我不理他,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我见他问丫头们,便只得赌气说道:“凭他谁叫我裁的,也不管二爷的事!”这回我也不叫‘二哥哥’了,直接跟了丫头们也叫他‘二爷’。
宝玉又要说些什么,这时,只见外间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又是忙着撤身出去。
此情此景,却和那天袭人找走他,简直一般无二。
想及此处,我不由得便探头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这样说完,不觉间,我便又落下泪来。
……
何苦来?这样一天天的?
刚好了,就又要惹我生气。
现在又是几句话就走了,你又何时真的把我放在心里?
我的身子是一天弱似一天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记忆中那似是而非的样子:是有人在背地里给我的药里加了东西,但我总觉得越来越不好了。
其实,这样看来,我终是要去的,他们加不加什么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早些时日,晚些时日的差别罢了;那些偏房的,即使真个害死了我,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了?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罢了。
只是我,唉,何苦在这里受这样的磨难,倒不如早些去了的好!何苦来,这样一天天的,折磨人的心。
……
呵,可笑的‘人参养荣丸’!
突然想起了方才太太跟宝玉在论着的药,我便不由得笑了,‘人参养荣丸’,一进府里我便没躲开这药,此时看来,这还真是可笑的‘人参养荣丸’呀!
(然而我却不知,现在他们还没来得急给我下药呢!只是我命中注定有此劫难罢了,可笑世人总是不知的。
我这是顾影自怜?或许亦不过如此。)
……
笑完叹完,我也不再去裁那东西了,亦不知自己究竟要去想些什么,只管这样一个人,静静的呆坐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