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外间,我便听里面有人在说话,细听却是云儿过来了。
细听却是史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说着,便渐渐的有了悲声。
然后又听到宝玉说道:“罢,罢,罢!再不用提这个话。”
我自然是知道宝玉是怕云儿伤了心,这样特地的开解她。谁知史湘云听了,却反问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
我在外面听了便不由得笑了:好个云丫头,时时处处的编排我,我又没跟你说过这次咱们姐妹也要联合起来逗宝玉顽,可你怎么还是这样呢,总拿我来说事!看我不饶你的!
果然,袭人在一旁听了,也是‘嗤’的一声笑了,只听她笑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
宝玉也是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
史湘云立即就不干了,当下反驳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我‘气’得简直都想要冲进去了:云儿呵!我跟你没完了!
……
这时候,里面袭人便又说起前儿我铰了云儿的扇套子的事来。史湘云听了,便道:“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
袭人便编派道:“她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要好生静养才好,谁还敢烦她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
我听了不由得心生悲哀:其实,我本来便不怎么喜欢袭人这个人,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她自然是完美的;然而,我却是不同的,在我看来,她却是少了自己的思想的人,而且,就如今日,她还是个惯常在人背后说小话儿的,或许她为了太太作了怡红院的奸细,她自以为这是忠的,是正确的,然而,我却着实见不惯这样的人:
她要是一心忠于宝玉也倒罢了,自以为是的认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宝玉好,却不知她间接的让宝玉伤了多少回心呢!——隐约的记得,后来晴雯姐姐出去了,这事不能不说跟她有些关系呀!
……
说话间,便有人说前面来人了,特特的叫了宝玉过去,云儿便提起那世途经济学问的话题,果然惹得宝玉不高兴了。倒把云儿好一顿说——我心下得意:哼,你也让宝玉冲了一回吧?
谁知,接下来倒是袭人又因这个话题为宝姐姐说起好话来,说什么:“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哼,说我的坏话,我多早晚跟宝玉说过那些没用的落后腐朽的东西!
还好,让我大为欣慰的是——宝玉听见袭人这么说,却是少有的没能认同了她所说的,只听宝玉直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这样亲密程度,说得在外面的我都不由得脸红起来。
袭人和湘云听了,便都笑道:“这原是混账话。”
宝玉说那‘世途经济的学问’是混账话,说得这样有趣,本来我是应该想笑的;然而此时,不知为何,我的眼睛却不听话的便湿润了起来——
听了宝玉方才这一番话,我的心中也是不觉间便又喜又惊,又悲又叹的:
所喜者,自然是自己眼力不错,我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连我自己听了,也不觉羞赧。
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这‘何必’一词,又该痛煞多少痴情儿女!
所悲者,我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却无人为我主张。
况且近日我更是每每觉得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呵!
我的心底,终还是有一分不甘吗?
呵呵,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还真的是有一分不甘呀!
想起那日,元妃暗暗指婚之时,我心灰意冷间,便不由的觉得:或许将来,让宝姐姐代我来照顾他,亦未为不可;然而,我可以不负责的去了,自己落得个干干净净,这一世自是不白过的,然而宝玉呢?有了宝姐姐,他或许也可以少却一分悲伤吧?
有了牵绊,他还能真个出去做和尚不成?宝玉呀,我只是不时的在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没了我在身边,你这个又痴又傻又呆又疯的小纨绔,可以不必那样伤心,可以依然过着自己的快活日子。
你跟宝姐姐在一起了,是不是真的就是最好的结果呢?你受了那牵绊,在这世里,是否还会快乐呢?
再说到宝姐姐,她又入不得宫去,她便是真个做了这府里的媳妇,就真个能称了她的心愿吗,她亦是真心的喜欢你吗?
宝姐姐也是个命苦的人呢。她也在不停的为了命运挣扎着,只是,我自是知道,宝玉你对宝姐姐只有一分尊敬,并无爱意的,你这样去待她,她又能得几分快乐呢?这——唉……
不由得想到这些事,我便不禁滚下泪来,心情也是愈发的乱了起来:待要进去相见,也自觉无味;这样一想,我便一面拭了解泪,一面的便抽身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