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慢慢的走着,边走边拭泪想心事。谁知这时候,里面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了,我方才的样子全让他给瞅见了。
只听后面一阵脚步声,我便知道是宝玉忙赶了上来。近了,只听他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我见宝玉这样关切,便紧忙擦了下眼睛,然后回头向他勉强笑道:“好好儿的,我何曾哭了。”
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然后便见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禁不住抬起手来,想要替我拭泪。
我见了此情景,见他这样自然的动作,心下不由得叹道:宝玉待我原来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好,还要真得多呀,只是我——唉,挣得此生为尔生作红颜来相伴,奈何红颜天妒终命薄呵!
还是要让他觉得,我待他并不是那样好才是正经——这样他将来便不用那样伤了,虑及此处,我便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
谁知宝玉或许早就看出了我的伎俩,早知道我一这样说话,便是没真个生他的气,只听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
你顾不得死活,我还要顾及你的死活呢!心下一叹,我便气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
谁知我这一句话又把宝玉给说急了,只见他又是赶上来问我,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我自然是想‘气’你,因为你不爱惜自己,让我生了气——你不知道:你好我方好,你失我自失。只有你安安稳稳了,我究竟怎样,都可以放心了呢!
不过,一见宝玉又急成这样,我方想起前几日也因这事闹过的,遂亦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即使想怎么样,也不能这样惹急了他。
这样想着,我便也心慌起来,手脚亦不知放在何处了。只得便忙向宝玉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
一面说着,我便一面禁不住近前去,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擦到一半,我才觉察到:方才还说他‘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这会子,我自己又在做什么呢?唉,果真是‘说话忘了情,便顾不的死活了。’
这样想着,我便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
我哪里知道,宝玉此时见了我面色红艳若桃花,煞为好看,他又不知想到了何事,便怔怔的在那里瞅着我,愣了半天;而我呢,给他擦汗到一半,便觉出不妥来,于是咱们两个人,倒一并怔在那里了。
半日,只听宝玉忽然说道:“你放心。”听了这三个字,我才意思到两个人之间的暧昧的姿势,便忙退开了,半天,亦未定了心神,我见宝玉还在那里定定的看向我,便有些慌张的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谁知我这样说却也没瞒过宝玉去,只听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便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我一听,心里便是一慌:他果然看出什么了。但我终究还是想要蒙混过去,便勉强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
宝玉自然亦不信,只见他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我听了宝玉这番话,简直如轰雷掣电般——原来,我待他的心意,宝玉竟是都知道的!原来,我说反话儿,故意的生气试探,宝玉竟是都知道的!
再一想来,凡我入这府里,这几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从最初迷茫的进了这贾府,每日间与他相伴,家去时的思念,进园子的欢喜,因那金玉、因我不时的迷茫,又有多少次,都是宝玉在一旁伴着……现在他说的这番话,我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于是我亦只能怔怔的望着他。
宝玉呀,你待我如此,颦儿自然亦不负你,只是我真的有能力吗?你这样子,叫人怎么办才好;你这样子,反而更让我心疼,更让人的心痛呢!
我的心,终于又乱了。
……
胡思乱想间,我却也顾不得此时宝玉也是在那里怔怔的望着我。于是两个人竟在这里怔了半天。
想了太多,突然,我便觉得两眼里饱含的泪,好像再也止不住了,我便轻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回身便要走。
谁知宝玉此时也醒过来,忙上前拉住了我的衣袖,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我一面轻轻的拭了一下眼睛,一面轻轻的将他的手推开,也不敢回身,只是颤声儿的说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我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然而,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我竟是泪如雨下。
……
不让宝玉跟来,我漫无目的的往回走,行一步,洒一行泪:时至今日,终于还是我太多心了啊:我不由的便又是哭又是笑的——原来,不光我知了宝玉所有的心事,就是往日里我所思所想,宝玉竟亦是全知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即使现在死了——我也会满足的笑吧?一定会的,只是,唉,现实是一种怎样的纠缠和心的煎熬呀!想抓住却又不知能否抓住的幸福,想要放却又不甘的苦……
真是一种绝望的感觉啊,只是那怕是身处于绝世的边缘,纵然死掉,我亦得以体味那一分绝望之中的满足吧?
或许,这样,便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