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极昼穿过混沌的边境飞进魔界时，莫亭有点迟疑地转过头看着墨玉，问：“真的没问题吗？我觉得很紧张。”

墨玉伸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回答：“放心啦，你跟我母亲很像，父亲也会喜欢你的。”

莫亭犹豫着点头，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墨玉几次问他，他也只是敷衍两句，看起来心不在焉。其实对于凛森的态度，墨玉自己也有点拿不准，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有什么危险，那就拉上莫亭转身逃跑。

当他们穿过阴郁的云层时，墨玉大吃了一惊，上次回来，魔界只是开始塌陷，而现在，它只剩下被包裹在结界里的五十个城堡，孤零零漂浮在半空中，不断有巨型劫兽从原本是大地的下方站起身子，嘶吼着张牙舞爪，他们脚下完全被蠕动的怪物占据，而天空也像疯了一样电闪雷鸣。

“魔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莫亭显然也很诧异。

“不，从前很正常，只不过一年就能看见半个太阳。”墨玉说着，极昼小心避开到处伸展的触须，迅速冲进城堡群中，莫亭看见结界附近有许多乘着冥鸦的人正跟劫兽苦战，他们个个都疲惫不堪。

“看见了吗？白色的那个。”墨玉提醒道。

他们面前果然出现一座挂满了白绫的城堡，在漆黑的背景里格外抢眼，莫亭知道这是城堡主人在寄托哀思，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时极昼的双翅扑打几下，然后迅速收起，它就像风筝一样轻巧准确地停在森泉城堡大门前，墨玉一眼看到父亲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身后还跟着两队士兵，他下意识拉紧了莫亭。

“臭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来！”凛森的语气严肃，表情却很和蔼。

凛森似乎并没有发怒，墨玉松了口气，嬉笑着走上去，说：“别急呀，父亲，我带回来一个客人哦！”

“住口！你小子叫我叫得这么肉麻准没好事。”凛森显出狐疑的神色，来回打量着莫亭，“哼，仙人！”

墨玉拉着莫亭走到凛森眼前，说：“对，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莫亭。”

接触到凛森审视的目光，莫亭顿时感到一阵局促，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个高大的魔族，他最后只有试探着说出大概是六界通用的问候：“您……您好。”

凛森用不情愿的一声“恩”表示回答，很快又转向墨玉：“行了，难道我还能叫人把他绑起来扔回仙界去，进来吧，都进来吧。”说着转身带路，墨玉冲莫亭狡黠地一笑，三人走进大堂，莫亭不禁为眼前的奇景吃了一惊：半空中漂浮着透明的圆形法术阵，二十几名侍从恭恭敬敬站在上面排好的桌椅边，虽然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但桌上想必已经满是丰盛的菜肴。凛森回头看了一眼，显然很满意莫亭的反应：“怎么样？比起仙界一点也不差吧？”

“是，这样盛情款待，真是劳烦您了。”莫亭本来想说“我们在仙界很少吃东西”，但最终还是决定先奉承一下。

“喂，你把他当成银蝠啊老头子！”墨玉抢着说，“这么多，莫亭一年也吃不完！”

凛森吹胡子瞪眼睛道：“我有的是东西、我说了算、我愿意！”

三只冥鸦飞过来，停在他们面前，凛森有点艰难地当先跨坐上去，说：“行了，别站着了，都上来吧。”

墨玉微笑着对莫亭点点头，鼓励他跟自己一起乘冥鸦飞到半空的餐厅上去。侍从们齐刷刷行礼，莫亭也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果然有一桌宴席。而且，就像墨玉说的，他一年也吃不了这么多东西。

透过隐约显现出符咒的“地板”，莫亭看见大厅角落里走出一些衣衫褴褛的魔族，有个孩子仰起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那张大桌子，更多的人在不停咽口水。

“莫亭？”墨玉出声提醒他：“过来，坐下啦。”

莫亭又看一眼那个孩子，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红色，然后猛然回想起当自己和忘梅还是人类的时候，妹妹拉着他的手，双眼清澈就像泉水。

他在舒适的靠背椅上坐下，开始还感觉到很窘迫，好在凛森一门心思都集中在墨玉身上，完全没有注意他。父子俩一开始只是你来我往地斗斗嘴，后来愈演愈烈，为了谁吃的肉多差点闹到一起掀桌，有只烤熟了的鹅在混乱中翻滚着掉落下来，莫亭首先反应是急忙闪避，然后念头一转，又伸手在它没有掉到“地板”上之前抓住了鸟脖子。他迅速一瞥脚下的大厅，很快找到那个魔族小姑娘，她仍然仰着头，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莫亭手上，似乎用眼神就可以吃掉整只烤鹅。

莫亭冲她微微一笑，小姑娘警惕地瑟缩起来，他又晃一晃那诱人的食物，然后脱手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正好送到小姑娘手里。

“喂，仙人，姓梅的仙人！”凛森叫起来：“你在干什么？”

莫亭一惊，连忙坐好：“我……刚才有个盘子掉下去了。”

凛森一挥手道：“别管它，我在问，你跟这个浑身是刺的臭小子怎么认识的？”

莫亭看看墨玉，见他正冲这里微笑：“那次我奉命到人间界，闲暇的时候逛进‘福瑞记’瓷器店里，看上了一套茶具，因为当时没有带够钱，所以就先订下了。没想到第二次去的时候，却看见墨玉在跟老板拍桌子，硬说茶具要归他，所以……”

凛森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这小子给我宠坏了！”

墨玉立刻反驳：“我看上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嘛！有什么不对？”

凛森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两个男孩都有点莫名其妙，然后他突然面对着莫亭，认真地问：“梅莫亭，很多仙人都觉得我们魔族残忍、自私，你呢？”

这个问题突兀而尖锐，莫亭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凛森面色一冷，喝问：“说话！没礼貌的仙人！”

他声音低沉、充满威严，就像一声惊雷，莫亭吓得碰翻了酒杯，陈年佳酿倾洒出来，在他袖口留下洇湿的浅红色痕迹，墨玉冲着凛森道：“老头子！——”

莫亭连忙对他摆手，然后转向凛森，用自己所能表现的最大诚意解释道：“我并不能算仙人，既不是淘沙使从人界挑选到青冥殿的‘散金’，也不是仙人通婚生下的后代，仙族性格孤傲，我和妹妹也常常遭到误解、轻视，在那里，确实常听说魔族怎样邪恶。不过，后来意外认识墨玉，我觉得他虽然有点不讲道理，但是率真而固执，所以也就自然地认为魔族像仙族一样，大部分人还是善良的，只不过我们的准则有太多不同，以往又都不肯好好相互了解而已。”

凛森一语不发，但是他紧皱的眉头在慢慢舒展，眼神也逐渐缓和下来，最后“哼哼”笑道：“不错，我还以为你只会扭扭捏捏呢，想不到这样牙尖齿利，难怪这个臭小子也肯乖乖听话。”

墨玉和莫亭对视一眼，都猜不透凛森是什么意思。

凛森又一次大笑起来，边笑边对墨玉说：“还不去我房里拿‘钥匙’？要等到我后悔吗？”

莫亭依然迷茫，墨玉却高兴地跳了起来：“真的？你同意？”

凛森笑着点头，墨玉对莫亭扔过去一句：“‘钥匙’是城堡的通行证，以后你再来就不用提心吊胆了！”话音未落，人已经乘上冥鸦，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莫亭转过头去感激地看着凛森，然后站起身，行了个礼：“多谢您！”

就在这一刻，他意外感觉到身后有微弱的杀气，脚下，符咒里映出两名侍从持剑瞄准他脖颈的倒影，再看凛森，他显然什么都知道，但依然面对自己保存着亲切的笑容。

莫亭心一寒，知道现在只有冲上前去挟持凛森做人质才是上策，但他立刻想起了墨玉，想起墨玉提起这个父亲时脸上掩盖不住的骄傲，想起他跟凛森斗嘴时孩子一般灿烂的笑容。

假如他看到我用法杖指着这个人，什么解释都会是苍白无力的！过去一切就变成镜花水月！即使能逃出森泉城堡，能逃出魔界，也一样摆脱不了……

想到这里，莫亭只能咬了咬牙，勉强使用御风术掠起，一般的建筑里都有封印飞行法术的结界，所以他虽然只掠出六七丈，就已经力不从心，那两个侍从扑了空，却并不追上来，相反，他们一起抬头看着半空。

七八只冥鸦从各个方向包抄上来，还在半途，就羽化成人形，一路上陪伴着两个男孩的极昼也在其中，他们每人手里都握着杆长枪，像猎豹瞄住羚羊一般紧盯莫亭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