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的秋天,注定着不平凡,张白一官复原职,继续跟在裕王身边,并且日益得到嘉靖的宠幸。嘉靖多次宣他进宫,张白一知识渊博,对老庄之道研究颇深,深得嘉靖喜欢。
嘉靖看着被他留中的海瑞奏折,他几乎每日都要阅读一遍,每次阅读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有时悲伤,有时愤怒,有时感慨,百味陈杂。
“李芳,海瑞抓了多久了?”嘉靖问道。
“禀主子,已经七个月了。”
“去,叫大理寺,三司一同审理,将这份奏折拿给他们去看,去给海瑞论罪,去找出幕后指使海瑞的人。”嘉靖大声说道,言语中已经没有了怒气,该生的气他早已经生完了。
海瑞的审理并没有什么结果,他没有同党,更没有受人指使。因为一身正气,为国为民国的海瑞,上疏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以正臣职。
“阶,你怎么看?”嘉靖卧在榻上,身后用枕头垫起,眼眸中没有往日的锐利,他似乎意识到了,丹药和汤药都救不了他。
“臣认为,海瑞谩骂君父有罪。”阶先是定了海瑞的罪,这样松懈了嘉靖的心房,表明了他是嘉靖最忠实的臣子。但随即话锋一转说:“此人想做比干,但是无奈我君不是商纣王。”
这个回答显然让嘉靖很满意,但他还是让内阁去审理。
嘉靖慢慢地想从榻上起身,无奈他的身子已经疼痛到了难以行走,灼华和黄锦两人将嘉靖搀扶起来。
嘉靖起身,脑袋不禁眩晕,缓了一会儿,说道:“灼华,你今天给朕说说外面的百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奴婢不敢妄言。”灼华跪了下来。
“你说。”嘉靖严肃说道,不禁又咳嗽了两声。
“是。”灼华吞了一口气说:“奴婢少时丧父,即使家中贫困,尚能果腹。奴婢原本以为全天下都是像南京的繁华,像苏州的富庶。直到跟随三哥他们进京,一路走来,逃难的难民,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食不果腹的老人和孩子。土地兼并使他们失去了土地,没有了家园,朝廷的赋税是他们更加贫穷。他们或为盗贼,或者卖身与官宦富绅,从此过着苟且的生活。后来到了北京,又是一片奢华,见了严家的花园,似乎能比的上整个秦淮河,更不要说金丝帐,象牙床,各种奢靡。那时候奴婢才知道为什么天下人都骂严嵩严世蕃是蛀国的害虫,是天下巨贪。因为天下人过得都苦,只有他们父子俩享乐,过得好。”
灼华喘口气,抬头看着嘉靖,嘉靖的思绪似乎飘远,回忆着严嵩当朝二十年点滴。
灼华思索了一下,她钦佩海瑞,敢于挑战皇权,敢于为天下,为百姓去争。身为女人,她没有那样的骨气,但是如果她能为天下做一些事,也是她愿意的。况且,她从来都想挑战面前的这个男人,天下人都畏惧的皇上。
“后来奴婢跟着兄长,游走到了山西,那时才知道,边关的苦。一场旱灾,地方官员将事情推诿给朝廷,朝廷的赈灾钱粮却怎么也下不来。那时候整个大同,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到处都是饿死的尸体,连埋葬的地方都没有。当年的一场大雪,更是让整个山西,成了真正的地狱,人人都在死亡边缘,等待着恶鬼来索命。人人都有可能被冻死饿死。而我们朝廷的赈灾钱粮,层层盘剥,到了灾民手中的,却只是一天半碗稀粥,半碗的稀粥尚不够一个孩童果腹,又何况是灾民呢?”灼华说着,两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灼华慌乱地抹去眼泪,继续说道:“那时候奴婢就想着,能为百姓好,能为天下好的,才是好官。心中有着仁爱的人,才能真正治理好天下。严嵩父子垮台,徐阁老主持朝政,百废待举,百业待兴。那时候,天下的百姓似乎都看到了希望,徐阁老仁厚,把这个家当的很好,起码朝廷的官员说他好,天下的百姓说他好。”
“但是,他对你并不好?”嘉靖意味深长地叹息,昏暗的眼眸盯着灼华。
“皇上,心中有着大爱,才会不拘小节。徐阁老不喜欢奴婢,就像皇上不喜欢奴婢是一个道理,奴婢不是一个好媳妇,做不了一个好妻子。但是奴婢知道,徐阁老差事办的好,官当的好。”灼华说道,她不是不感慨自己的苦命,但是她不曾怨过他们,毕竟他们也只是父亲。
“张聪教了这么多学生,将你教的最好。”嘉靖悠然叹息。
“奴婢将先生的每一句教诲都记在心里,先生既是师长,又像是奴婢的父亲,奴婢从小丧父,是他们口中没有教养的女子,奴婢不想被别人瞧不起。先生说过,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方为大才。皇上是惜才的君王,是大度的君王,更是天下苍生期待的君王。”灼华说道。
“按照你这么说,海瑞他说的都对?”嘉靖看着屋顶,一把手甩开搀扶着他的黄锦。
“回皇上,皇上不也是常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海大人的治安疏,正是针砭时弊,说出了朝廷的病结所在。李先生说过,下医医病,上医医国,而医病医国都是同样的道理,都要对症下药,而海大人的奏疏,即是药方,又是药引。”灼华跪在地上劝谏,这些是张聪交给她的,是李矾交给她的,也是她想做的。
嘉靖闭上了眼睛,身边一个小小宫人都知道的道理,整个朝廷,除了海瑞,都是敢怒不敢言,而天下的百姓,都已经到了家家干净的地步了。他这个自负的君父,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那这个药方,能医朕的病吗?”嘉靖岿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