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响午的烈阳透过大片墨绿色的玉兰树叶,泛着光亮,斜射在落满尘土的石板上。也许是午饭后带来的倦意,我把手里的望远镜放下,抬头打了个哈欠。远远地见到校卫老黄向着我们数学应用专业的五号校舍走来,他上身一件黄绿色的军用短袖,洗得有些退了色。是肥大的七分裤,两腋下渗出湿汗,手里晃着一把艾草编结的扇子,看得出走得很急。
一会儿,楼梯间传来极有节奏有脚步声响。也不知是谁,出门竟忘了关门,门外面吹进来的风没有一丝凉意。我半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望远镜的镜筒里闪着幽蓝的亮光。我突然想起吉芸那双眼睛,吉芸是我的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又是我的同乡。三年前我们同在一所高中就读,她考上了省外的一所重点大学,而我却只上了一所省内的师专。用班主任的话说,我这是好马失蹄。
这一间九人的校舍里,凌乱地散落在地上的碎纸和一些教科书什么的,像是历经了一场空前战争的浩劫,班上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听得出脚步声越来越向门口靠近,我隐隐约约感觉床下站着一个人。大热天,你小子也呆得下。声音不大,却十分爽朗。
不用说,这是老黄的声音。
老黄这个人,大家都了解,他这个人没事爱同人聊家常,天南地北,家事国事,他都很有兴趣。我假装睡着,随后,脚步声离我渐渐远去,我迷迷糊糊中睡着了。等我醒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这些天来,我的心情特别坏,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收到吉芸的信了。我翻想从半人多高的铁架床上下来,感觉后背上像是粘着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一封信。吉芸真的来信了,我有些急不可待地拆开信,我失望地把信揉成一团,信是家里父亲写来的,他在信中问我师专何时毕业,分配去向等情况。我跑向东楼一侧的水池间,一头扎在水龙头下,任由水在头上冲洗。
对于毕业的去向,原则上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上周开毕业生座谈会上,我知道自已被分去一个地名叫天坡的一个林场子弟学校。我在地图上找了好久,也没找着这个叫天坡的林场。一打听,还真没人多少人知道。后来总算从师专里的一位退休的老校工那里,了解到这个叫天坡的林场文革时期是关押右派的场所。他退体前路过那里,天坡林场成片的桉树林都是过去文革时种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绿木苍林中最大的树干直径足有两米,三五个成年人的手臂合起来都抱不拢。那里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长年水电不正常,林场里的工人长年累月喝的多是山上流下来积蓄的雨水,据说那林子里只有一所小学。
也就是在1991年中秋节后的第三天,我带着自已的行装,来到了这个叫天坡的林场,就这样,我成了天坡林场里的一名正式小学教师。
林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占地特别大,树林子的面积大约有一千多亩,除了种植桉树外,还有各种珍贵的树种:如水杉、罗汉松、千年柏等。同时也种植一些中草药材如:当归、黄杞、金银花等。
洼池镇是离天坡林场最近的镇子,每逢农历初三和初八是镇上的圩日,大多数林场的职工都要出去采购一些生活日用品回来,由于林场是受县林业局直接管理,人员比较分散,加上护林员在内,也不过是五十几号人,每年都要定期采伐和种植一些林木,多是请林场外周边附近的农民来完成。
场部设在桉树林偏东方向,是一栋三层七十年代落成的建筑物,看上去有些破旧。小学教务室离厂部也惧十多米的距离。说是教室,倒不如说是仓库的替代品,一排平房,依次排成五间。平房前面是一块不大的操场,场里的原生木头多,操场上的蓝球支架和投蓝档板全是用上等的龙扁木做的,把新砍下来的原木,放在水里泡上十天半月的,然后再风干,刷上几道桐油,说来也怪,长年经受日晒雨淋,倒是比铁制品耐用些。不像那些铁制品,在外面放上一年半载的,早就锈迹斑斑了。
每年放学生放假后,教室就成了堆积经济林木的最佳场所。教室后面是一块药用植园子,大约有几十亩地,每年秋天,都会把园子里的药材收了,堆在学校的操场上晒干,扎成小袋。拿到县里的药材公司去。其实,种植中药材是场部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拿松木这种经济林来说吧,这种林木的生长周期长,收益不是很高,十年二十年后才有收益。
因为我在师专里学的是数学专业,顺理成章地负责数学教学。
校长的办公室和其它教师的办公室和林场的场部办公楼融为一体,一楼腾出三间作为教职工的办公场所。其实,林场部里的职工的子女就读这所学校的人屈指可数,几乎没有人愿意把自已的孩子放在这深山老林子里,他们在这深山里艰辛了一辈子,当然会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
走进校长办公室,我第一次就吃了个闭门羹。校长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睛上挂着一副黑色塑料架子的近视眼镜。我一迈进她的办公室,她埋头正忙着在纸上抄写。我小声干咳了一声,想借此声响引起她的注意,她没有抬头看我,而是口气生硬地说,出去!马上给我出去!我心里顿时感觉特不舒服,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我提着手里的蓝色水磨石牛仔跨包就往外冲,迎面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个子不高,可是身体硕健,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衫,是一件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裤子膝盖处几块明显的油汁,身上有股难闻的汽佣。
那人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居然朝我点头笑了一下,说,你是新来的吧。
我用急快的目光回了这个人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嘎然止住。我朝他示意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个礼。
从校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我才发现这栋三层的大楼北面还有一排平房,因为大楼四周都种上绿色的终青植被植物,旁边还种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树木。远远向那边望去,不留意还真看不出树丛中有一排房子,房子的顶上是用质地坚硬的青灰四方瓦片盖的,朱红色的墙体,让我一下子想到家乡的院子的一砖一瓦,竟有些相似。
几只小麻雀在屋顶上欢快跳跃,我突然听前方树林传来一声“嗤”一声,接着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打中了,真的打中了!我立刻想到,刚才是有人在用打鸟。
我急忙退到那排平房的后面,侧出一边身体,露出半截脑袋向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前方十米处的树林里走出一男一女,果真,那男的手里提着一枝汽枪。从汽枪的长度和款式,我能十分肯定是北京汽枪厂造的北京牌高压汽枪,高中时在同学家里玩过这玩意。4.5毫米口径的铅弹,子弹的初速度很十分快,穿透力很强,轻而易举就能在十米之外把一个铁质空易拉罐击穿。那男的见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手里的汽枪上,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他把枪口向上抬了一下,我赶紧收回自已的目光。
我的眼球突又转向那个女的,那女的看起来像是林场的职工,穿着一身普蓝的工作装,两手前臂上还带着红色印花的袖套,头上零星缀着几点锯木的灰末。那女似乎察觉我这个陌生的男人在上下打量着她,她把目光迅速移向她身边的男人。
我看得出,那一种渴望她身边的男人作出一种本能的保护反应,或许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压根对我就没有敌意,或许他也没注意到我的眼神久久地留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身上。
我把手里的牛仔包换了个手拎着,看着他俩渐渐地远去的影,我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想到高中考上大学的同学,甚至还想到远在千里的同乡吉芸,这种感觉一直附着我再次走近校长的办公室才完全消失。
我在门外大声喊道,你好,校长,我可以进来吗?眼前这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微微抬起头来,她把笔尖指向室内紧靠着热水壶的一张折叠椅说,进来吧,语气与先前那盛气凌人的势态判若两人。
我正相对着她坐下来,我的眼光在极短的时间环顾一下室内的陈设,一间大约十个平方的屋子里,两张办公桌相对并排,桌面是压着一块正方透明的玻璃书写板,桌上的摆着两个白色溜金边瓷杯。十分简洁,最显眼的是桌角边的那盆黄色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