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丫鬟来报,广武公将秦王一行人安顿到晋兴去了。临行时,梧蓂将自己锁在房里,也不梳洗打扮,懒懒睡到日上杆头、雀儿啼鸣,才悠悠转而醒然,屋里的桌上端放着热腾腾的粥菜,也不知为何心烦意乱,寝食无味,只浅浅尝了几口,就撂在一边。总之,不见不思,最好。
梧蓂随意盘了双垂髻,挑了件雪青的梅纹石榴裙,连发饰也不佩戴,胭脂也未涂抹,素净着一张脸,便出了屋门。
天色碧蓝如洗,微风牵扯着柳枝轻轻摇曳,寂静而沉默,似有若无般垂钓着目光。屋外有几株桃花树。春已过,花早就落尽了,如今满树碧绿欲滴的枝枝叶叶,比花期还热闹,叫人见着也舒心。轻描淡写的模样宛如蒹葭萋萋州边的清丽女子,掬起一掌溪水徐浣容颜,滴落的水珠脆生生的敲醒迷茫的魄,酝酿着沁骨凉薄和青萝甜梦。
前面有盛着娉婷的素色牡丹,隔着山,隔着水,隐着座亭轩。一帘东风一帘香,亭亭玉立轩栏杆。蓦地想到一句“玉熏炉,相思柳”。檐头是白灰瓦,这滋味,竟略微显得有些薄命。
梧蓂在庭中徐徐漫步,守夜的丫鬟小桃碰见她,吓了一跳,赶忙跑过来拉住她,连连说:“小姐怎么自个儿出来了呢?都怨小桃疏忽大意,竟叫小姐自己梳洗去了……”
梧蓂温和笑笑,拂开她的衣袖:“你不用事事替我考虑周到,我想自己走一走,你去忙吧。”小桃抿了抿嘴,一脸担忧的走开了。
这下子,庭中唯独她一人了。
经过一整晚,心又归于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平静得不像话儿。
不知不觉逛到后院的花园,踏着雕花暗纹的青石板,数着脚边的花骨朵数走路,想着待自己绕过池塘到另一头的莲花亭轩得有多少朵。
花香溢满园,黄粉的蝴蝶一对对在丛中缭绕,时而飞,时而歇,自在欢乐,虽已入夏,却依旧拂来凉意。梧蓂不由吟唱: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
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待她游走至亭廊前,一抬眼,吓了她一跳,踉踉跄跄差点跌了一跤。她竟看见了他——乞伏炽磐!
炽磐在莲花亭轩里孑然而立,如一棵修挺静阔的树。云破月出,照着一张轮廓分明、星光水眸的肃毅脸庞。紫檀刻丝鹤纹蜀锦离地三两寸长短,腰间照旧别着一块青碧玉佩。这回儿,将发绾了发髻,倾斜着簪了一支镂云琥珀簪,手里掌一把墨色宣扇,背后一湖泊的莲花荷叶摇曳,映出一尘不染来。两袖清风,日和飒然。
梧蓂愣了一愣,不觉微醺。想到《诗经》里那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情此景,真是相配。
未时,她忽然回神,想起之前唱的民谣,怕是也全全收入他的耳中。
他果然瞧见她,巧然轻笑,微微欠身道:“姑娘,可是好兴致啊。”
梧蓂凝神定了定,故作正色,生怕失了女子家的规矩。回了个欠身,答:“闲来无事,便走到这里了,原想着在此午时小憩,不料秦王之子也在这儿……”
“不想打扰了姑娘,在下这就离开。”他垂眸打合扇子,欲离行前又补上一句,“叫我炽磐吧。”
“未必打扰。”梧蓂留住他,然后提着裙摆,如柳之姿踏上亭轩的石阶,细碎的绿苔漫在石缝里,如画中的山水亭轩,被墨绿线条安静匀细地勾勒一遍。
她找了个极好的赏荷位置,坐了下来,轻轻拂平裙褶,端起亭桌上的茶,细细啄了一口,一边问他:“听说,秦王安置于晋兴了,是吗?”按理来说,梧蓂是比他低等份的,可如今她与他平起平坐。
“是。”他也不再客气,自顾自地坐下来。
清明荷花露泡制而成的茶香,在喉咙间慢慢氲散开来。
她又问:“那你——为何还在王府之中?”
他云淡风轻地答:“凉王命我留在此处。”
梧蓂一口茶差点儿喷了出来。
“凉王?命你留在这儿?”她有些糊涂,这是何意……
“我父王确实随广武公前去晋兴安顿,而凉王有令,命我不得擅自离开王府,是故我留了下来。有关为何要留我,恐怕是担忧我父王诚心与否,想疏散我父子二人,好借此做出计谋,验明我朝忠心。之后即是政事了,姑娘最好勿要多听,免得身染是非。”
梧蓂心下一动。他竟直言不讳的告诉她这个与凉王有间接联系的人,并且知道的事情这般详细,分析的缘由也不无道理,可见其心思缜密过人,喜怒不惊,谈吐果然非泛泛之辈。今日他如此言谈,必定另外知道些什么。
梧蓂沉沉地“嗯”了一声,变得沉寂安静起来,不再开口。
倒是他不再看花,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话音里含杂了笑意:“昨日寅时接驾的时候,我见过你。”
经他作此一提,梧蓂忆起那时,霎时红了脸,也不知在羞什么,却是止不住的脸颊发烫。
她没出声,微微扭头看向湖里层层叠叠的荷叶,风声轻轻,蛙鸣阵阵,宽大的荷叶下有白嫩的莲藕隐隐显露,八九条红锦鲤在水中几番鱼跃。梧蓂只盼他别瞧见她涨红的脸,别叫她丢了人。
正于此时,远处露出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是小桃急忙忙的跑过来,打破了这尴尬的格局。
待她到梧蓂身边时,早已是气喘吁吁,脸色却难以辨出是喜是悲。
小桃莺啼似的喊她:“小姐,老爷他叫您和秦王太子炽磐立马去见他!”
“你可知是何事?”
“老爷没说,老爷从晋兴回来后又入朝见了凉王,回来就急着说要见您和秦太子呢!”
梧蓂蹙眉,揉紧了手心里的手帕。
她抬头看了看炽磐,他正也盯着她瞧。不知说何是好,就转身随小桃引她去前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