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蓂匆匆走去王府前堂,绕过花苑假山,抄了幽静的鹅卵石小径的近路。脚下杂草丛生,手掌似的藤蔓漫过半截踝骨,滚圆凸起的鹅卵石压着脚,有点儿生疼。罗裙飞扬,裙角沾了薄薄一层恼人的草屑。
炽磐在她身后不慌不忙,紧紧跟着,她听他的脚步声,敏捷沉稳。
梧蓂有些心慌,脚下步子也迈乱。到底是何事能让平日里稳如泰山的父亲,如此焦急的招她前去,难不成与炽磐的逗留有关?或者……
无力再想下去,只希望尽快赶到,万事无风波、有惊无险才好。
堂前松柏绿竹并路,莲花状石雕灯笼树立两侧,广武公素来喜欢雅致,天色未晚,就遣丫鬟在灯笼里燃了许些白莲和沉香碎屑,幽醺的香味怡人宁神,宛若怀抱一般抚慰了她焦躁不安的心情。
待梧蓂,小桃和炽磐三人抵达时,看见广武公眼角泛满细纹,一身朝服尚且来不及更换,一脸说不出、道不明的表情,疲惫的坐在厅堂中间的镂花檀木宽座上。
他掌里捧着一杯新上的热茶,正准备拂袖噙一口,瞥见一行人来了,又“叮呤”一声放下翠竹纹陶瓷茶盏,起身向乞伏炽磐行了薄礼,安抚道:“还请乞伏太子和小女先落座。”
广武公引炽磐前至他身边的上座,梧蓂在堂左侧座坐好。
听广武公温然道来:“你们不必慌张,只是事情有些仓促紧急,不得不招以急见。”
梧蓂终于舒了一口气,笼罩在头顶的浓雾阴云逐渐散去。
小桃适时端着盛了两盏碧螺春的香木方盘碎步进来,她接过其中一盏,提着茶盖儿,撩拨去漂浮旋转在水中沉浮的嫩绿茶叶,茶香溢散,闻着分外舒心。
广武公温和着脸色,分外慈爱的笑着,徐徐道:“我进宫面见陛下,陛下有意将你二人喜结姻亲。一来,念及小女梧蓂已至出嫁年岁,欲安排一良人实属不易,如今秦王之子才貌过人,甚是难得。二来,是有所思虑秦王已然归顺我朝,若两国联姻,想来更是妥当。”
梧蓂听闻,脑中嗡的一声,手中不觉一松,“啪嗒”当即摔碎了一地的茶盏碎瓷。片片斑驳青白的瓷片映入眼帘,茶水浸湿暗花流方的砖石,染深了脚下一滩的水渍。茶叶零零散散的抖落,像枯萎蜷缩的虫儿般可怜。
梧蓂自幼饱读诗书,看遍史书中王室女子迫于婚姻出嫁,结局的悲苦凄婉,令她垂泪,历历在目。
如今,她也要重蹈先人的覆辙,怎可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嫁人?如此一来,她不过是政事的牺牲者!
怪不得母亲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知晓太多,这心尖的痛便如深潭积聚了一宿一宿的秋雨,哀哀哀!
父亲着实一惊,无奈道:“唉!怎生跌破了茶盏?”于是,唤来一旁的婢女,“快快收拾了下去。”
梧蓂自知失了方寸,慌乱中不知所措,抬起头却欲言又止。心底是极其的不情愿,连同之前对炽磐心存的三思好感,也转瞬化作烟云,消散无迹。
她只得垂首痴痴得盯着脚上湖蓝缕金浣花锦的鞋,上头一针一线绣制的莲花朵朵盛开,轻巧包裹双足,眼中湿润,愈渐模糊。
炽磐微微抬起眼眸,淡淡的瞧了瞧她,眼中仿佛蒙着一层看不破的迷雾。
他抿着的嘴角微动,咳了两声,略有沉意:“此事就由凉王做主吧,想必我的父王应该也无异议。只不过——”
转而顿了顿,又朝梧蓂轻声道,“不知梧蓂姑娘意下如何?倘若不愿,在下也绝不行强求之事。无须隐忍,尽可说出来,我自会回绝凉王与父王的好意。”
梧蓂身形难以察觉的一颤。
自古以来姻亲皆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素时疼爱她的父亲,也未在此事上多多顾虑她的感受。怎料到,他竟然给予她此等大事的抉择之权?
听了他的话,梧蓂心中涌出一阵欣喜,心里感动,欲开口,声音又不禁愈发哽咽,再说不下去。
原本心中抵触的那一块田地,瞬间软陷,她勉强含住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珠,只颤巍着点了点头,同意与否,暂未表明。
碎瓷片收拾干净,屋里凝重的气氛化尽。
父亲这才看出什么似的,一拍桌角,后悔又心疼:“爹爹竟忘了顾虑梧蓂的想法,你看爹爹,真是老糊涂了!”接着,又急急转来梧蓂身边,苍老且满是薄茧的手握住她的手,温热传上她冰凉的指尖。
父亲俯下身劝慰她:“梧蓂莫要生气,皆怨爹爹思虑不周,不过此事有关凉国与秦国之间……女儿可要三思。末了,若真是不愿,为父亦不会加害你啊!”
梧蓂随手抹去了还圈在眼里的泪水,瞧见父亲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而此刻却着急窘迫的模样,偷偷掩嘴笑了笑。父亲眼尖瞧见,也舒展开眉头,合掌开怀笑道:“笑了即好,笑了即好。”
这时,突然发现炽磐站起来,走近两步,正朝梧蓂与父亲这处看着,她立马又羞又窘,扭开头去,免得叫外人见了家里的笑话。
炽磐依旧目光不避,直直的凝视着她。
此时父亲站在梧蓂与炽磐中间,愣了半晌,看看她羞红的脸,又扭头看了看炽磐深情地目光。貌似误懂了什么,有意的抚了抚胡须,笑得更为开怀,全然不顾梧蓂羞煞一旁了。
炽磐见此情此景,眼中有莫名的笃定,璨然一笑,拱手礼:“广武公爱女心切,在下倾服羡慕,如此就不便叨扰了。另联姻之事,听凭梧蓂的决意吧,在下合该告辞了。”
父亲示意他,极满意的点点头。趁炽磐转身离开时,又故意向梧蓂小孩子似的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害得她羞了一腔子气,气急败坏得跺了两脚,也夺门而出。
一路上夏风清扬,竹影婆娑,一簇簇繁花乱颤,像少女的纯粹心情一般,炽热明净,令人眩晕。
回到闺房里,梧蓂锁上房门,轻轻扑倒在绣花蜀锦闺床的丝绸被上,将头埋在白皙指尖,捂着脸蛋儿,如烈火般灼烧着的心,消得好一会儿才微微安稳下来。这才注意到,手心里的丝绢儿,早已揪扯了千百回,握在掌心里汗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