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生快四岁了,身体依旧很瘦弱,好似永远也长不胖的样子。只是眼睛很大,这和他的身材有些不相符,林娟每日要去上班,只好留他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
夏日的阳光强烈的让人眯着眼,让人不敢向天空望去一眼。林雪生将院子里的一个蚂蚱逮住,放到了一个铁罐头盒子里,正想仔细的琢磨一番这蚂蚱为什么会跳的那么高,铁盒子里蚂蚱便一跃而起,跳了出去,落到草丛中,转瞬间就没有踪影。雪生连忙抛下盒子,在草丛中找寻起来。
林雪生性格上很是和他的姥爷相近,平时很少言语,在会张口说话时,已经比同龄的孩子晚了近大半年。有一段时间,林娟很是担心,认为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个哑巴,直到终于将“妈”子语音叫出来,林娟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了。但随即又被另一件事担忧了起来,就是这孩子胆子太小,即使在家门口,看见走进来的陌生人,都会被吓得跑进屋里,躲在柜子后不敢出来。
大门“嘎吱”一声开了,让正在全神贯注寻找蚂蚱的林雪生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是自己的姥爷,一阵笑意在脸上涌现,再顾不得寻找蚂蚱,跳起来,跑向林山东。
“姥爷,蚂蚱跑了,你快帮我找回来。”
“算了,蚂蚱它要回家睡觉了,你也得进屋了,瞧你的小脸都被晒成黑黢黢的了。”
林山东将他领回了屋内。
三年来,林山东明显见老了许多,头上的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常年被这里是西北风吹着,导致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嶙峋尽现。腰也没有三年前直了,刚开始是走路时不知不觉的便弓下了腰,而后就习惯了,只有稍稍的弓着腰,才会让他感到舒服些。
中午林娟在生产队里,吃些自带的饭,不回来,只有他回来给林雪生做顿现成的饭,因为饭菜是林娟早晨就已经做出来的,他只是回来给饭菜热一下。
和三年前相比,如今的松涛林业局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三年前还到处是森林的局址驻地,如今已经被一栋栋的房屋给取代了。自从火车通车后,大量的红砖从外地运进来,人们再也不用黄泥来建造房屋,红红的砖瓦房很快的在这片山林中延伸开来,将局址附近的平地上覆盖住。一个大山深处的城镇,建立起来了。到了1975年的夏季,这个小城镇已经有了三千多职工。而向这里不断涌入的人流,正在每天都在发生着。
房屋的增多,让早早就来到这里的职工们,终于可以将自己的家属接过来了;商店、学校、电影院、……,外面世界该有的,这里也都有了。看到这里的变化,新来到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但对于那些第一批、第二批先来到的建设者们来说,这样的变化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从最初的只有几栋帐篷到今天的房屋成群、车水马龙,每一次即使是细微的变化,他们都参与其中,都融进了他们的心血。
这种感觉,特别是对于林山东,所感受的更是要比别人深刻;他第一次来到松涛林业局局址时,这里还渺无人迹,如果将那些铁道兵勘探队的不算在内,他和连海平他们一伙人,应该是最早来到这里的人。那时这里到处是参天的大树,飞龙满山飞,狍子满山跑,而今天,五年的时间过去了,在松涛林业局这里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粗大的木头了。采伐队的工人们,每年都要比前一年进入更远的森林中去采伐木材。
自从三年前这里火车通车后,每天都有一列长长的火车,拉着木材,“轰隆隆”的向山外运去。最近这两年,地区革委会从内蒙古和小兴安岭各地相继调来了大批的林业职工,充实着这片新开发的林业局。
林山东看着雪生吃完饭,将碗筷收拾了下去,在往厨柜中放置碗筷时,看到三年前吸烟时用的罐头盒改装的烟灰盒,正静静的放置在橱柜后的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尘。林山东怔了一下,心底里一股想要吸一根烟的念头泛了上来。虽然已经三年没有吸他的旱烟了,但心底里的渴望却从来没有消失,常常时不时的冒出来考验他的意志力。林山东想要吸口烟的念头刚一涌上来,另一个念头随即也涌了上来;自己只猎到一只熊,还有一只熊没有猎到,自己承诺连海平的诺言只能算是实现了一半,只要那只跑掉的熊没有猎到,自己就不能吸烟。
林山东将目光从烟灰盒上移了过来,将目光望向林雪生,此刻他正在玩着一把木头做的简易手枪,兴致勃勃的将手枪对着灶台处“啪啪”的开着枪;这是林山东用块破木板收拾了半下午的时间,总算锯出的一把玩具手枪。
自己答应连海平的话,就一定要做到!自从三年前猎到那只熊后,林山东又用一个冬天的时间,在山里转悠,想要找到跑掉的那只熊,但从此以后那只熊好似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在附近出现过。
“算了吧!老林,那只熊说不定被吓得跑到苏联那边去了,回不来了,你就别费这个劲了。”连海平劝道。
他只好无奈的放弃了。虽然三年来那只熊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在那天夜里,那只熊逃跑时的背影,却始终留存在他的心里,即使在梦里,都要常常的出现,壮硕的、黑漆漆的身影搅得他不得安宁。
如今的连海平忙得很,林业局的各项工作正在全面的展开,很多的工作都在催促着他去做。两年前,正主任范魁退休后,连海平就顺利的成为了局里的正主任,实现了他多年来的心愿。如此一来,他更忙碌了;眼下,林业局局址附近的木材已经被采伐光了,最近的木材采伐点都要在二十公里以外,为了更方便、更快捷的采伐到木材,在深山里建设新的林场已经迫在眉睫,否则今年冬季的木材生产任务就很难完成。这一段时间以来,连海平一直在马不停蹄的忙碌着关于新建林场的事情。
距离林山东上一次看见连海平,应该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那次连海平在物资科科长的陪同下,来检查物资科的防火工作,当连海平坐着车离开物资科时,看到了走过来的林山东;他坐在车里对着林山东挥了一下手,还未等林山东反应过来,汽车已经扬起一阵尘烟走远了。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林山东还是用他猎人所具有的敏锐眼光,真切的看到,很久未见的连海平有些见苍老,额头上的皱纹很顽固的刻在脑门那里。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想当初连海平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个精神很抖擞的,刚刚进入中年显得很年轻的人,一转眼的功夫,就都物是人非了。
林山东怎么也没有想到,连海平会来找他,很突然的,而且还是为了一件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晚上天刚黑下去不久,林山东、林娟和雪生三人刚刚吃完晚饭。夏季的天黑得非常晚,都要八九点钟太阳才会落山。生产队里目前工作正是最忙的时候,由于天气干旱,地里种植的土豆和白菜之类的蔬菜,都要进行人工浇水,身在生产队里的林娟每天天不黑是回不来的。刚刚收拾完碗筷,两人正在逗着雪生时,外面一道刺眼的灯光从玻璃中照射进来,随后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很明显的停在了自家的门前。
林山东有些迷惑,不知这么晚了,还会有谁能来他的家;心里想着,很可能是林岭又不知驾驶着哪个司机的车在练开车技术。林岭自从四年前驾驶着侯德海的汽车走了一圈后,就鬼迷心窍了的迷上了开车的工作,对林区里任何一种工作都失去了兴趣,一门心思的想考驾照,去开汽车。虽然今年春季时在侯德海的帮助下,终于考上了驾照,但林业局里司机多,车少,他只能当个助手,平日里就在汽车队里吃住。
看来又是不知今晚请了哪位司机喝酒了,趁机出来练一练手法,过过手瘾;一边开着门,一边这样想着的林山东走到了院子里。见是一辆吉普车停在自家的门口,顿时将这种想法打消了。整个局里就两辆这样军绿色的吉普车,林岭有天大的能耐,也不敢去开这种只有领导才能坐的车来练技术的。
他看见了从驾驶位置上下来的连海平,从灯光中,他看见连海平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上有些不自然。连海平看了一眼走过来的他后,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另一扇车门,打开后,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抱出一捆“被褥”来。看着走过来的连海平,林山东一脸的迷惑,想不明白这么晚了连主任这是要干啥,抱着被褥,莫非是没地方住了,想要在他这里对付一宿?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了。笑话,堂堂一个林业局的主任,会没有地方住!另一个想法在心里升起,会不会是和老婆吵架了,赌气出来的?但这么些年来,即使是局里很多的职工都将家眷接来了,也没有见连主任的老婆来过,他只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连主任和他的老婆关系不是很好,常常闹些别扭。
“老林,我又来麻烦你了。”从林山东身旁走过,连海平用苦涩的语气说着,向屋里走去。
跟在后面的林山东从他的口气里感觉到了一股不平常的味道,这种语气,只有和五年前连海平被蛇咬后,他背着连海平向前奔跑的时候,自以为生命无望的连海平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
一阵忐忑在他心里掠过。
直至进到屋内,见到连海平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被褥”放到炕上时,他才发现,这不是一捆被褥,而是两层被褥中保裹着一个婴儿。婴儿在被褥中睡得很熟,看样子也就刚出生五、六个月的样子。
林山东和女儿林娟吃惊的望着连海平。
“连主任,你这是……?”林山东不解的问道。
“老林,我就跟你说个实话,这是我的女儿。”连海平看着炕上的婴儿,叹着气说。
“呀!这很好啊,只是孩子才这么大,你咋就一个人给抱出来,还自己开车,这要是把孩子磕着可咋办?孩子她妈还不得跟你急啊!”林山东埋怨着。
连海平默不作声,用手揉着眉骨,半晌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林娟,又看着林山东。“老林大哥,这是我的女儿,但却不是我和我那口子的,这事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们说,我现在只是希望你们能帮我暂时抚养这个孩子。因为,我眼下实在是除了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连海平的这番话,让林山东瞠目结舌,有些如坠雾里,寻思了一会,才琢磨出这番话里的真实含义。
林娟心内有所触动,似乎是联想到了自己的心事,不由爱怜的低下头去,看着熟睡中的婴儿。婴儿的脸容粉嫩,竟如一块玉般的洁净,让第一眼看到的林娟不由心生怜悯之意。有心想要用手指去触碰一下脸蛋,又怕将孩子弄醒,只有作罢。
“这件事情,我知道会让你们很难堪,”连海平继续说,“也会给你们增加很大的生活负担,但我真是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拜托你了。”
林娟抬起头看着父亲。林山东先是看了眼炕上的婴儿,再看着眼前的连海平,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连海平真的有些老了,特别是此刻,眼中红丝满布,显得疲惫不堪,很象一个刚刚走了很远路的旅人,一身的疲倦。
林山东郑重的点了点头,答应下来他的请求。连海平这一刻瞬间轻松了不少,长舒出一口气。
“若是有人问起,俺该咋说呢?”林山东想起了这一点,迟疑的问道。
“就说……就说……,就说是亲戚家的,再不就说是……是捡来的也行。”连海平咬着牙说。
林山东的心里沉重的叹了口气,从他的这番话中,他已经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已经感受到了这个孩子带给连海平的麻烦是有多大。
“另外,千万不要……不要对任何人说,这孩子是我的。只要等过了这阶段,我会把孩子接回去的。”连海平说这番话,显得很难堪,是在用一种委屈求全的语气说出来的。
“孩子在俺这,你就放心吧!”林山东郑重其事的承诺下来。一个大男人,若不是遇到了非常难过的“槛”,怎会把自己的亲骨肉这么小就交给别人;而且这个人还不是别人,而是对自己这一家人都有大恩的人。不论从哪里来看,林山东都觉得自己必须要帮他的这个委托。
连海平急匆匆的驾车走了,林山东拎着从车下拿来的半面袋子奶粉走回屋里,心里叹息不止。林雪生见连海平走了,才敢从炕的另一头爬过来,好奇的看着熟睡着的婴儿。
“妈妈,这是谁呀!”
林娟看了眼走进屋来的父亲,轻声的对林雪生说:“这是你的小妹妹了。”
林雪生又是吃惊又是惊喜,手足无措的看着他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