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陈细海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锨走在牛车河堤上,他见竹花和吴根生坐在石板上休息,便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的田都办好了呀?”
竹花说:“还没呢。这不,他帮我犁田,脚给划伤了,刚叫汉年缝合了的。”
吴根生用手抚摸着那缠绕的绷带。
陈细海把铁锨放在地上,下巴骸抵在锨锨把上说:“哎哟,你当了十几年的书记,虽然有几年没当……呵呵,那也没有下过田,当然把农活都给忘了。”
吴根生说:“你不就是想笑话我坐过十年大牢吗?说吧,那有啥。”
陈细海又是呵呵一笑说:“俗话说,戳痛不戳伤疤,揭人不揭短处。我哪里是那个意思?不过,以前你们当干部的,干不干都一样,日子过的比谁都滋润。可是现在,呵呵。这不,连犁田打耙都是亲力亲为,嗨!难为你们喽。”
吴根生吼了一声:“跟我滚!”
陈细海又是嘻嘻哈哈地一阵笑,扛起锨锨,一边走一边说:“还是那火暴脾气,一点就着。”
竹花叹息一声说:“这人哪,就死得穷不得。”
吴根生看了她一眼,内心却被针剌了一下。他拆下了缠在脚上的绷带,丢在一边。
竹花不解地问:“你这是在干啥?你没听汉年说吗?会发炎的。”
“我的命没那么金贵。”
她望着他的眼睛说:“要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该半死不活地,男人就要像个男人样,再干出点样子给他们看!”
他望着泛着浪花的河水,还有那些戏水的小鸟,眉头拧成了两把刀梢。
他猛地站了起来,抬脚就走。
竹花在后面喊道:“你要去干啥?”
他头也不回地说:“不干啥!”
他一口气跑回了家。这时,却见子壮早已在家里坐着看书。
“爷,你到哪去了?”
“没到哪去,去帮雪儿妈犁田把脚划了个口子,去缝合去了。”
子壮关切地问:“要不要紧呀?”
“不要紧。”
“哦。”
吴根生清了清嗓子,问:“你一个人回的?”
“嗯。”
“雪儿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吧?”
“没……没有。”
“前天我托人给你介绍了个对象,你回来正好,去见一面。”
子壮不耐烦地说:“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
“我咋不操心?人家你这么大的都有两个孩子了,你还等啥?”
“你以为我找不到媳妇是吧?你要把房子做好了,我明天就带个进来你看看。”
一句话说得吴根生哑口无言。是啊,这么些年来,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家家户户盖了新房,很多人盖的还是楼房。可他们家还是那间又旧又破的房子,现在的女孩子现实得狠,她会跟他家做媳妇?他又想到刚才竹花的那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拿起一根鞭子,又下自家田里去了。
还是刚才那条嫩牛,套上轭就在田里撵得青蛙撒尿。可他还嫌不快,接连在它背上抽了两鞭子。他双腿如跳舞似的将泥水溅得满身,脚上的伤口也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可他不管不顾。
周围田里劳作的人,见到他这个凶狠劲,都停下来看着,也不知他发生了啥事。
(135)
竹树林文水谷家,那幢高大的红砖瓦房渐渐被日后新起的一幢幢高大漂亮的楼房遮蔽了。当初说他家这块地前青龙后白虎左朱雀右玄武,是难得的一块风水宝地,是一块千金难买的宝地了。门前竹林后的那口塘,”池塘水天生成者,亦储财禄,穴前得之最吉”,”若屋品字外池塘,读书竹屋起家庄,人财大旺进田地,贵子名声达帝乡”。人发达了,当然更愿意相信一切都是有神来护佑着的。现在这屋前屋后都盖了房,池塘也被填平了做了房。经过这里的人都会摇摇头,低声嘀咕道:“咋会把房子做在这个旮旯里呢?”
文水谷似乎麻木了,别人不管咋样说,他都无动于衷。他还是隔三差五地找吴根生聊天下棋。
吴根生又如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见他来了,内心又莫名的烦躁。前段时间他想法躲着他,这两天把脚伤了,他没法子躲避了。
他虽然跟他下着棋,可心里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那前后都是楼房包围着,怕是一天到黑没点阳光吧?”吴根生问道。
“管他呢,人家有钱做多高你也管不着。”
“你得想法子动动,人住在那里时间长了不得憋死呀?”
“嘿嘿,死不了人。”
吴根生一掀棋盘,霍地站了起来。
他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
吴根生抽出一支烟来,拿出火柴点上,猛吸几口后,说:“水谷,我们是自己做得让人瞧不起的,丢人现眼了。”
他递给他一支烟,这才慢慢坐回桌子前。
文水谷慢慢地低下了头。
吴根生看了他一眼,他慢条斯理地回顾了文水谷曾经的辉煌。他曾经是一个多么令人景仰的人物,那么封闭的年代他敢只身闯大城市,他的眼光和胆识绝不逊色任何哲人。在计划经济时代他能看到它的弊病,他用智慧冲破它的蕃蓠,在改革开放初期生产力还十分低下的年代,他的商品意识在一个纯粹的农民眼里具有那么迷人的前景。这一切,在经济高速增长的今天也许算不得了什么,可在那时候,他的举动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
吴根生说到此时,停顿了好一会儿,他在观察着文水谷脸上的反应。文水谷慢慢抬起头来,吴根生这才看到他满脸的泪水。
吴根生趁热打铁道:“你我都快活得不像个人样了,窝囊呀。”
文水谷似乎是要把积压在心底里的那股怨气一古脑倒出来,他拿起一粒棋猛地砸在地上。尔后,还是低下头,脱下鞋子,倒了倒里边的沙子。重新穿上鞋子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根生气得一跺脚,骂了一声:“扶不上墙的烂泥!”
(136)
吴根生家门前的那棵大歪脖子树下,现在没多少人在那里闲坐了。吴根生倒是一个人时常坐在那里发愣。他的烟瘾依然是大得出奇,那两个鼻孔像是烧窑的烟囱似的,一阵一阵青烟冒。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沉沦,可也找不到出路。他骂文水谷,其实也是在骂他自己。
就在这时,银玲来了。
“根生哥,你跟我来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根生慌忙丢失下烟头跟在她后面。他问:“有什么事这样急?”
银玲把他领到屋后的山梁上。竹花早已坐在那里,见吴根生来了,就把头低下来了。吴根生只看了一眼,就发现她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刚刚哭过。他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同时还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吴根生问:“你们叫我到这里来,到底有何事?”
银玲说:“你们被子壮和雪儿骗了,他们嘴时大放送不来往,可暗地里还在来往。昨天我还看见他们在一起。”
吴根生”啊”了一声,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从裤袋里掏出烟来,
银玲是个急性子,她一跺脚道:“你们倒是想过办法呀?不然出了问题怎么办?”
吴根生几口就把一支烟吸完了,烟蒂烫了手才丢下。
他说:“竹花,我知道我从前有负于你,对你不敢提过份的要求,但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结婚吧?只要我们结了婚,他们就是兄妹,才能断了他们的念头。”
竹花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你出的馊主意!如果说秀英还是个健康人,我心里还可能有这个想法,她现在是……我就想也不往这方面想了。”
银玲说:“我就觉得奇怪,陈文生把你们的事到处说,村里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他们就一点也不往往是兄妹这方面猜测?”
竹花说:“这是伢们对我们的信任。”
银花说:“这可怎么办?如果跟他们说吧,他们会受得了?”
竹花把脸扭向一边说:“要是他们知道是兄妹,我们的脸还往哪里搁?”
银花说:“要说你们俩结婚,倒是不错的办法。”
竹花说:“我不同意见我们结婚,那秀英怎么办?”
吴根生说:“我会给她养老。”
竹花在眼一瞪:“你说句人话好不好?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就那么贱?”
吴根生叹息一声说:“你难道这辈子不想跟我了愿?”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好好地待秀英,再也不要有非分之想!”
吴根生被她骂得脸红耳赤,低着头在那里不说话。
竹花得重地叹息一声说:“我想好了,把我们的事说给雪儿听,为了她,我豁出去了!”
吴根生也把牙一咬说:“好吧,我也跟子壮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敢做的事,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敢?”
两个人下了山,各自朝着相反方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