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谈话第五(1)
程思木、吴永铎两位副教授
西安某综合大学
校内翠鸣湖边小树林
铎:老兄,我心里老犯嘀咕——
木:怎么说?
铎:可以吗,三定论?
木:哎呀,老弟,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你先说说有什么不可以?围绕一个论题,做正反各种层次的论证检讨,难道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吗?文章不是这样写出来了吗?你老这么不自在,怎么可以成就自己?
铎:呵呵,总是没把握的感觉。
木:事实胜于雄辩!三定论成立不成立,难道你不知道?你说你的这种闹得我很没底气的判断力,哪里来的?——我真有点看不懂你了。
铎:可也是,我常在心里对人家说,“你们这样用小尺子丈量我,那是要白费力气的”。可是,我是说,既然我们觉得三定论如此可行,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这样表述过。这个,你怎么解释?
木:怎么解释,我看很好解释。
铎:呵呵,穷人家的孩子,轻易捡到一个宝贝,怎么也不敢相信。
木:你是说,真理是个势利眼吗?
铎:也许吧,不是吗?
木:你闹吧,你就这样颠三倒四地闹吧。——怎么解释,我看很好解释。消极地说,因为你这是关于人生修养的基本主张,因为过于单薄浅显,不会引起大人物的注意。可是你说从来就没人提到过,这怎么可能?我上次不就说过了吗?我上次不也说过,大人物他们跨进了宝库,却把钥匙密不示人,这也是人性中的正常现象,不是吗?
铎:如果是我们的浅薄误判呢?
木:好吧,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铎:我想说,对于这个问题,我曾这样回答我自己。三定论需要的是,让每一个人自己去思考。可是,第一,历史上,能获得良好教养、因此具有很好思维能力的人,又能有多少,能占多大的比例?哪里像现在,像我们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学习成为人生第一需要。而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先哲们总怕人们误入歧途,自然要把自己的结果告知人群。第二,我们劝人们自己思考,自己找寻人生的答案。可是,他不思考,他懒得思考怎么办?事实上,与耗费心力相比,多数人更愿意得过且过,坐享其成;或者说正像今天的人们一样,都以免费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为能事,所以也有必要把现成的答案提供出来。第三,思考了,但不彻底,不能坚持寻找下去,对不对?我们中间的多数人,好像更愿意浅尝辄止,更愿意跟着人家一起走,所以也有必要把答案提供出来。你看,有说服力吗?
木:怎么没说服力?而且,这也正好说明,现在推销你的三定论,恰逢其时。人们的素养空前提高,普遍获得认知真理的能力了。
铎:我是说,也许,我们也有必要,把我们的意见提供出来?
木:我有个预感,人们会和我一样,喜欢你的这个东西的。
铎:不,应该说是我们俩的。
木:好吧,怎么说都行。
铎:我是说,人人都在寻找,人人找到的东西也许都不一样。况且,世事总是难尽人意,我们怎么可以保证人们一定就能找到健康的、合乎道德的东西呢?
木:这个,大可不必担心。
铎:我们是不是也该把答案找出来,以便更有价值?
木:什么价值不价值,你听我说。一切执著的寻找者,最终都可以成为哲学家的,这个毋庸置疑。只是境遇不同,心性各异,关注点往往各有不同,主张也就大相径庭。你比如,十九世纪的欧洲,我认为,那个时代,社会矛盾的激烈,人间欲望的空前被激发,在当下中国,就能找见它的背影。——同样的时代,同样的课题,可是结果怎么样,只有马克思他们从中捕捉到了推动历史发展的重大主题。正当马克思、恩格斯忙着构建宏伟理论大厦的时候,基尔凯戈尔、叔本华、尼采他们却在忙着思考个体,思考自我,因此,自然就站在了不同的历史坐标上,对不对?
铎:对。
木:你再看我们的诸子百家。同样处在轴心时代,和苏格拉底、柏拉图不同,都各自形成了自己的体系。他们的不同主张,不也可以说是不同气质,不同境遇造成的结果吗?尽管他们都以“三代”为参照、为思考对象,都研读过《易经》,至少都知道《易经》,可是孔子为人温良恭俭让,所以有了儒家的金声振玉,万仞宫墙;“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墨子出身低微,和孔子一样,都栖栖惶惶以救世为务,最终却找到了“兼爱,节葬”,正好和孔子的主张相反。老子性情放逸不羁,以道自适,如果不是关令尹喜挡驾,怕不会有五千言问世吧?韩非子为人刻薄少恩,过于关注人情中的恶的一面,所以就有了法家的严刑峻法。对不对?
铎:对,是的。还有庄子。文风恣肆汪洋,众所周知。品读他的超凡气度,一般人也许会以为他衣食无忧,终生都在乘风骑月云游天下。可敬的是,窘迫的生计,并没影响他的博大胸怀。我想,这个例子,可以令人遗憾地认识到,君子固穷,文人固穷,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木:情况的确如此。记得有这样一个故事,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出使秦国。秦王很满意,送给了他一百辆车子。回来后,他急忙跑来给庄子炫耀。当时,庄子正在编着草鞋,一言不发,末了问,“听说秦王正为痔疮所苦,谁给他舔好了痔疮,就会得到赏赐。这件事情,你可知道?”哈哈哈。
铎:可是,用今天的世俗眼光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替庄子难过?
木:难过什么?文章千古秀,仕途一世荣,老天爷他是公平的!——你听我继续。所谓哲学史,其实是一部人类的伟大心灵史。这句话,在我看来,还包含了另一层意思。它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成长史。你同意不?
铎:怎么理解?
木:你比如,少年时代,中学时代,我们的困惑和对世界的理解,就可以与前苏格拉底时代相对接。到了青年时代,眼前忽然展现出了一个无限广阔的认知领域,需要解答的问题如此之多,以至于我们每一个意念的闪动,都曾经被捕捉而来,成就了一门哲学。我们都希望摆脱约束,于是有拜伦、尼采的奔放不羁、惊世骇俗。我们常常会感到思维并不是有序的、完整的、呈逻辑状的,于是有伯格森以及大量后继者的非理性学说。我们也特别希望能够强化一下自己的论辩能力,于是就有了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像休谟的因果困局一样,能胜人之口,难服人之心。我们有时候会沮丧地感到做个平凡人其实最幸福,于是就有爱拉斯摩的愚神颂,对“平凡是福”这一观点作了尽情的挥发。我们有时候还会想,做人未必需要坚守什么善道,于是就有马基雅佛里的君主论,把善恶标准弃置一旁,让人好不惊讶。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铎:不过,真正有生命力的学说,却无不具有正直崇高的品性。
木:这个当然。这就好比是做人,你不能禀自然之正性,你成天侧着个身子,你说你能立足多久,对不对?
铎:对。好像王阳明也有一种说法。他说,我们每一个人,在一天之间,可以把古今世界都经历一遍。子夜时分对灯静思,产生良知和善念的时候,心神宁静自然,这就好比是伏羲时代。清晨,神清气爽,和谐安详,这就好比是尧舜时代。中午以前,人们礼貌来往,秩序井然,这就好比是商周时代。中午以后,人的精神逐渐懈怠,往来喧扰,这就好比是春秋战国时代。天渐黑了,万物休眠,景色空旷,该是到了人和事物都消失的时代了。你看,这个说法,不也一样吗?
木:你说这些,可以推导出一个什么样的道理?
铎:什么道理?
木:我认为,可以反证这样一个道理。一个智慧的人生,一个完善的灵魂,必然是一个体悟、感知过人类心灵史的的灵魂。
铎:对了,只有深切感知过人类的所有困惑,我们的此生才算智慧、圆满。
木:也就是说,只有让哲学接管我们的灵魂,我们才能够有效地扶正自己,防止灵魂在泥沼里打滚。
铎:因此,我要说,我们此生要获得顿悟,或者说觉悟,途经只有一个,那就是体验虚无,体验宇宙的终极秘密,生命的终极秘密。
木:对。
铎:“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距”。一个人只有达到了觉悟的境界,他就能够正确地理解孔子,理解孔子的这种自我表白,对不对?
木:对,都对!兄弟,说起这个,我要插几句。我想你也有同感。尽管古人离我们很远了,可是又好像很近。人类文明史之短暂,宇宙的浩瀚无垠,由此可以细细咀嚼体味,是不是?
铎:当然。五十亿年,一百万年,七万年,上下五千年,这些数字,惊心动魄,也真的意味深长,耐人咀嚼。
木:而且,我要说,体验古人的生活,我常常会惆怅莫名。那种秩序,那种从一元化中生发出来的恬淡、宁静与心安理得,真的让人神往不已。
铎:情况确实如此。
木:我的问题是,这种诗意的世界,未来人类有没有机会重新获得?
铎:你觉得呢,可能吗?毫无疑问,多元性趋势,不可扭转。
木:这个当然,而且,事实上,回忆无非是一种诗化的过程,往昔的岁月并不都是美好的,对不对?这个不需多言。我是说,对于未来的生活,尽管人们如今谈论起来,都恐惧莫名,焦虑不安,但是我希望能够乐观一下。我想,如果人类能够回归到自己的心灵生活中,我相信,那种安逸与恬淡总会得到的。尽管,表现形式、外部环境大有不同。
铎:这个我同意。无论如何,人类终究会有心灵回归那么一天的!不知道心灵回归,人类还能成其为伟大,成其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吗?我们不也看到了吗,对于环境的保护,对生物多样性的守护,如今不也有了鼓舞人心的进展了吗,对不对?你的这个难得的乐观态度,我看值得珍惜。
木:对了,说起生物多样性,人类在这个方面,已经达到了空前的共识,政府的,民间的,对不对?这期间,让我们常常体验到的,不就是一种神圣的情感吗?所以,我要说,有一天,当我们终于读懂了动物的语言之后,我们会更加喜欢它们的。
铎:不光是动物,每一种生物,每一片树叶,其实都在窃窃私语呢!只是我们忙于自己的生计,还没有功夫体验这其中的美妙。其实,这中间,有更加伟大的博爱精神在等着我们去体验呢。
木:这就是我说的回归。怎么个回归法?我认为,答案非常简单。只要人们知道,自己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只要能够按照这个基本的事实,安排我们的生活,我看就足够了。
铎:对了,动物、甚至包括其它的所有生物,要比我们人类更热爱和平。这一点,完全有资格得到我们双倍的尊重!
木:因此,我坚持认为,所谓伊甸园,它并非是梦幻般的、不可琢磨的东西。一个人,只要他找到了自己,灵魂回归了本真、获得了宁静,那么,对于他来说,我们的地球,不就是一个值得醉心的伊甸园吗?
铎:哎呀,这个说法好。可是老兄,说起这个,我有一个观点。我觉得,我们都有一种不好感觉,感觉我们的心理,我们的意识,要比物质生活,或者是要比“社会时间”,相对滞后一大截。这种现象,你怎么看?
木:对,我们都感觉社会发展过快,一日千里,日新月异,我们的心灵有点不适应,有点茫然若失,手足无措。是不是?
铎:你怎么看?
木:这很正常,是意识,我们的意识,总是没法对现实做出及时、全面的关照造成的。尽管我们说的物质世界,也是人为的结果,可是置身事内的人,也未必会对自己的创造有全面的认识。当初,爱因斯坦对原子弹的疑虑与担心,不也同样是后来才产生的吗?
铎:我要说的是,我们的心灵,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滞后问题,你说的这种表面上的滞后现象,完全是一种自我提示。我们的心灵反应提示我们,这种物质化膨胀的世界是不真实的,是不好的,是不值得我们为之欢呼的,是应该对它作出谨慎取舍,严肃反省的。
木:好吧,我看也没什么错。尽管,那些代表历史进步的东西,常常会打动我们的心灵,会让我们心驰神往。
铎:有好有坏,更多的有时候,这种进步却让我们感到厌恶。你怎么说?
木:呵呵,你是对的。
铎:因此,在这个方面,我们应该有勇气,聆听我们的心灵,而不能一味地紧跟所谓的潮流,毫无原则地求变求新。这就是我要说的。
木:我愿表示最强烈的认同。
铎:我还想鼓勇气,再提出一个不成熟的观点,供你批驳。
木:好的,你说说看。
铎:你知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一个人,要实践好我们说的三定论,就必须不断地学习、思考,对不对?
木:这个不需多言。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你看,这不就把各色人等,说了个明明白白吗?
铎:对。学习什么,思考什么?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不断地与先贤圣哲们对话了,对不对?
木:没错,最好能站在巨人肩膀上。
铎:可问题在于,什么样的肩膀,才真正值得我们站立。苏格拉底告诫说,一个人,购买知识所冒的风险,常常要比购买粮食大得多,要么大得其益,要么深受其害。对不对?
木:对。
铎:可惜,我们的青年,好像都不太知道这个道理,常常想不起人类文明史上还有那么多伟大的经典。你看,是不是这种情况?
木:你这显然又在盲目乐观。
铎:什么意思?——我们不能说所有的青年人,都只关心现实的问题,没兴趣关照自己的心灵,回答自己心灵的疑问。
木:对,我承认。
铎:只是,他们都喜欢在所谓的新思想、新思潮中空耗力气,枉费了心力。你不觉得这是很值得担忧的事情吗?
木:急功近利,我从中看到的,只有急功近利!
铎:所以,那些知道寻找源头的求知者,应该得到我们的真心地祝福。不是吗?
木:当然。客观地说,积极地看,新思想,也最契合现实的需要,他们喜欢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铎:那么,我这样说给你吧。我们都知道,人类的时尚、爱好往往是循环往复的,和我们的脾胃多少有点相像。老吃一种食品,未免会引起食欲不振,于是就需要随时调节一下。可是,调节并不等于可以把副食当成主食,把主食最后当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木: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