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史到了病房,他也跟在后面进去。
翔子躺在病床上看来表情木然,两眼依然半开半合,希雅她们则是坐在病床沿。
“老爸,翔子的状况好像变差了。”希雅小声地对负雅史说道。
负雅史只点点头让开一条路,好让护士长可以为翔子做检查。
护士长忙碌地查看所有的仪器和插管,忽而抬头忽而低头,接着她走过来对负雅史问:“刚刚就这样了吗?”
“不是,刚刚还能吃东西说几句话。”负雅史回答。
“我去找人来。”护士长走了出去。
过没多久两个护士走来,她们也是查看翔子的状况吧,真轮猜想。
负雅史显得不耐,频频变换姿势,一时不晓得该说什麽。最后负雅史讲了一句:“医生呢?叫医生来嘛!”
“已经去叫了。”一名护士答道。
连希门亚古也不耐烦起来,说:“有什麽问题不要光在那边检查,赶快叫医生过来嘛。”
“护士长已经去找了,你们家属的心情很急我们知道,我们也和你们一样急啊。”一名护士说。
果真过没多久,一名医师伴着护士长来,那护士长说了大致上的情况,医师只点头,拿手电筒照翔子的瞳孔之类的。
“怎样?”负雅史和希雅一同问道。
“你太太又昏迷了,我建议再动一次手术好了,我认为有这个需要。”医师说。
接下来七嘴八舌,负雅史讲一句,希门亚古和希雅也讲,护士和医生也讲。
真轮也不知该听谁的,总之情况似乎超乎想像。
基本上,负雅史和希门亚古赞成再动一次手术,但负雅史心里铁定认为你们医院把手术开坏了才变成这样的。希雅却持反对意见,原因是翔子受的了吗?而且,是脑子耶,心脏都很危险了,何况是…。
至于医生则是一副要相信专家意见的表情。
“真轮你觉得呢?你的意见呢?”希雅问。
“我真的不知道。”真轮回答。
“不行!现在一定要决定。”
真轮沉默,他在静思,任何的决定似乎都不好,但真轮是比较倾向不开刀,可也没把握这一定好。
“真轮你过来一下。”负雅史要真轮和他去外面谈谈。
到了病房外,负雅史开口说:“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不大好,不过这是我的直觉。”
真轮没说话,负雅史继续说:“情况很不好…,我记得我母亲在走之前,讨着要吃一些小时候的玩意,蕃薯糖什麽的,本来大夥高高兴兴的,可是我伯伯私底下跟我们小孩子说:那是回光反照,看来要医好很难了。结果不幸言中,你也知道面筋明明就是咸的,她却说好甜。”
真轮脑里闪过不好的念头,他极力克制这种念头。
“现在医学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只能傻傻的等待,现在可是有医院的,所以一定要让她再开一次刀。”
真轮算是勉强同意了,负雅史则又进去病房里,想必是商谈手术的日子吧。
真轮透过希雅得知,就这样排定了晚上会动手术,而且再过不久翔子便会被推进手术的准备室里。
真轮在翔子的病床旁,仔细端详翔子宛如婴儿熟睡的脸,他心里说:“你听的到我吗?不知道哪个决定对你最好,…不用再对自己过去的东西背负了,好吗?我也已经放下了,你也应该放下了。对你和去世的老爸,我已经没有任何怨怼了,…。”
“(对不起,我只是个没责任感的女人,我甚至不敢看你啊。)”
“不会的,绝对不会,千万别离开我,别像老爸那样离开我。”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我知道你一直默默看着我,…等我知道的时候却已太迟…。”
“(你还有很多将来,而我只是个过去,别为我想太多。)”
“不管是在将来还是过去,你都在我身边的,不是吗?”
“(…………………….。)”
“甚至我在操场上打球,还是在教室里上课,我都隐隐感觉的到你的存在,过去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不是吗?”
“(我只是个不敢背负,不断逃避的人,即使对你也是这样,就只敢看着你的背影。)”
“不,你背负的比我还多,我才是那个不断逃避的人,如果可以你站起来狠狠给我一巴掌吧!”
“(……………………..。)”
“父亲的死亡不是你的错啊!你只是在恰当的时候离开他而已,最后是他背弃了你,而我也是这样活着了,不是吗?”
“(对不起…。)”
“赶快!多叫几个护士过来!”护士长喊着。
真轮如大梦初醒,看着几名护士将他拉开,手脚忙乱的调整翔子身上的所有仪器和插管。
“怎麽回事?”负雅史的声音喊着。
“请先离开!”护士喊。
“我来!”一名医师急忙披着深绿色袍子喊道。
“哪位是负雅史先生?”
“我,我是。”负雅史喊。
“跟我来,填一下切结书。”
“现在动手术吗?”
“就是现在。”
“好的,我跟你去。”
“你也请先出去好吗?”一名护士对真轮说道。
真轮站到门边,看着一群护士推着翔子出来,整个气氛相当紧绷。
真轮跟着他们走,出了加护病房大门后希雅和希门亚古也跟在旁边。
等翔子进了手术准备室,他们就只能在外面安静地等待。
宛如身子掉下不见光的深洞的等待,身子不断下坠,往脚底看去却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没有一点光亮,只能感觉自己往下坠落,比空虚还虚无飘渺。
真轮只觉闷的很,想出去走走,但又不合时宜。希门亚古却已跑到手术房前张望着,可想而知,手术门厚重的不像话,理当看不见任何事物,甚至连点声响也难以穿越。
负雅史突然在真轮面前踱步,一遍又一遍地走着。也不知时间过的久了,亦或是心里急了,真轮心烦的站起身,这让他心口闷的一口气稍稍舒适点。
磅,手术门赫然打开,一名医师与一名护士急走向负雅史,负雅史尚待开口,那名医师便凑近负雅史耳边说了点话。
“呃,…那…。”负雅史支吾地说。
“那就…这样。”负雅史愕然的声音说。
医师和护士随即走的老远,希雅及真轮甚至是希门亚古都以恳切的眼神望着负雅史,期待负雅史说些什麽。
负雅史看着大家的脸摇头,希雅已激动地走过去问:“老妈怎样?怎样了啊?手术停止了吗?”
负雅史忽然老泪纵横,说:“已经…判定脑死了。”
真轮头皮发麻,脸上的筋肉几乎抽蓄。
接下来,彷若啪一声,真轮和其他人已经闇然地坐在加护病房里,翔子依然如婴儿熟睡般,躺在病床上。
“帮我们雇辆车,接她回去…。”,那是真轮还在医院听到的一句话。
真轮悄悄走出病房,不自觉地走到医院门口。他抬头望着街上川流的人与车,果然,即使你跌倒了,路人还是匆匆走过,顶多是回看你一眼。
“真轮!你去哪里?”希雅从背后叫住真轮。
真轮只回头看一下,又獃望着人群。
希雅小跑步到真轮身旁,说:“你要去哪?没法体会你的感受,但我可以和你一起哭,别走啊!”
真轮还是望着人群,嘴上说:“我不想哭,你也不用陪我哭,帮我和老爸讲一声,我去个地方就回来,…真的。”
“我跟你去。”
“我自己去,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地方。”,真轮说完便走了。希雅想跟去但又觉不妥,还有很多事要办,只喊:“真轮!不能说谎,要回来噢!”
深夜,热烘烘的车厢里,真轮望着车窗,窗子上罩了层薄雾。窗子映上了许多人脸,人影随车子在窗上浮动着。
晚班车,这让真轮的记忆拉回他在家乡的年代,通勤的夜里空气中仅有呕吐物的秽气,车上也只是些风尘女子和下了班的欧吉桑。真轮也想着,或许现在这些人当中有些是真轮看过的人呢。
但现在坐的毕竟是较为高等的车厢,这些景况已不复存在,也许时代变了吧。真轮心想,那时抬头看过的老上班族现在也都退休或当了一级主管,早有主管配车了,怎还可能搭火车呢?呵,真轮心里不禁莞尔。
下了火车,真轮在月台上思索着,“都很陌生啊!”
走到车站门口,真轮看着站前的店招闪烁,迷惘地想找寻什麽。“少年,要不要坐车啊?”一名啤酒肚中年人问道。
“不用了,谢谢。”真轮答完,便迳自往前方走去。
沿着路行看到排成一列的计程车,这唤醒真轮一些些记忆,他左顾右盼想拾回些旧东西。
“脑袋真不灵光!”真轮对自己骂道。
路旁一辆破旧的手推车吸引着真轮的目光,手推车的半边都已折损,满布灰尘。他看着手推车上挂的压克力招牌,“肉圆一粒十元,附汤。”
“啊!”他心里呼喊一声,加快了脚步直往前去。
过了刚刚报废的手推车之后约几十公尺,真轮便不再前进,路旁一户户的人家,低矮的两层楼似乎都盖的一模一样。小前庭,白色阳台,围篱,简直难以辨认。
真轮不放弃的再往前走,“会不会早就不见啦?”,“路灯!”
真轮再往前走,约莫几十步他停下脚步,望着一间屋子里头的灯火。“该是这里了。”
真轮顾盼这一带的环境,眼前这栋房子正对着路灯,门口有小水沟流过,磨石子的墙面…。真轮再探头往里面看去,这儿停放了两台摩托车,大门内仅有一盏灯泡点着。
真轮不禁升起沧海桑田之感,又续行数步,他獃望不远处一条小黄狗正搔弄着耳朵。小黄狗笨头笨脑地抬头往真轮的方向看来,小黄狗眯着眼打了个大哈欠,又举起后腿搔耳朵,那模样似乎正窃笑真轮他自己的愚蠢。
真轮没事可做,仰望天上的星月遥想着记忆中的片段。“也许…。”
真轮穿过一条巷子绕到后面,“该是这里吧?”
叮咚,真轮按了一户人家的门铃,那是有着蓝色大门和悬空的阳台楼阁的一栋房子。
嘎,“请问找谁?”一名中年女子开门问道。
真轮看着眼前这名年逾花甲的妇人,支支吾吾问道:“请问…有人认识真佑吗?”
“谁?”
“以前住在这栋房子前面的一位先生,名叫真佑的人。”
“真佑?等等,好像听过。”,那妇人旋即对屋内喊:“Honey!你出来一下!”
“好的。”
一名体形微胖的中年男子,戴着金框老花眼镜,穿着白色汗衫走出来,他问:“什麽事吗?”
“这个人问有没有真佑这个人。”妇人说。
“真佑,早去世很久了。”中年男子说。
“不是,事实上,我是真佑的儿子,我想找当时我爸的一位朋友。”真轮补充说道。
“你是真轮!”,中年男子惊讶的彷佛跳起来。
“你知道我。”
“当然!长这麽大了啊!都认不出来呢。”
真轮彷佛快喜极而泣,他颤动地问:“你是…那一晚来的叔叔吗?”
中年男子猛点头,说:“进来进来!”
屋内客厅布置简雅,那妇人请真轮坐,并端了盘削切工整的水梨,“吃啊,真想不到,你都那麽大了。”
中年男子说:“人都老了啊,你过的怎样?担心你好几年,还记得以前啊,这麽小,…。”,他站起来比了腰际说,又说:“哈,以前啊,找真佑,你爸一起去喝点小酒解闷,…。”
妇人插嘴说:“有什麽好闷的,嫌我啊!”
“不是不是,我哪敢啊。”
真轮看着两夫妇像跳舞台剧那样,肢体动作夸张丰富,心中也感染了他们的喜悦。
“你现在都几岁了啊?”中年男子问。
“二十二了。”真轮答。
“日子过的快啊,后来你到了你妈妈那边去,听人家讲他们生活很好,我也就替真佑安心了。”
“叔叔,谢谢。”
“那你回到这里,是…?”
“我来和我父亲讲一声的。”
“你要出远门啊?”
“不是,我妈也走了,因此想跟他说一声。”
“啊!这样子,造化弄人啊!很遗憾。”
“没的事,该来的总会来,只是,…。”
“什麽事?”
“只记得小时候来过一次我父亲的墓前,残愧的很。”
“不会,这麽远的路,真佑会谅解的。”
“我不记得路了,想请叔叔跟我说一下,抱歉了。”
“噢,这些年我一直常去那里,有时拔些杂草,顺道爬爬山。没关系的,应该的应该的。”
“谢谢。”
“你今天要住哪啊?还要赶回去北部吗?”妇人问道。
“不了。”
“今天住这好了,阿妍啊!老大的房间方便吧?”
“可以啊!都空着呢。”妇人回答。
“我小孩子都出国了,房间空了很多啊!不要跟我们客气,以前受真佑照顾很多。”那叔叔谦逊地说。
远方山岚氤氲,看似不甚清楚,近处林荫稀疏,天空维持着习惯的阴霾。真轮抬望这冬日,冬日阴阴郁郁增添数倍愁。
依照叔叔跟他说的路线前进,草木枯黄狼籍,小径也许久未有人迹的模样。真轮推辞了那名叔叔的心意,坚持自己一人来到这里,他心里默数:“第一个,第二个…。”
一座灰白的小坟在真轮眼前展开,他仔细看了碑铭,开始焚香默祷。
“我来了,爸!你知道我为什麽来的吧?老妈也去找你了,一起祝福我好吗?”
真轮再三膜拜,独坐在坟前的护龙上,就在碑志铭的旁边,可以看到远山,树林,山谷之类,真轮从背包里抽出本子,看着其中一页:
斗光昭晨晦,映月明幽水;
枝桠风急响,水月波荡漾;
烁烁水中烧,火光人间照。
………………………映月给在天上的和人间的
他把这一页撕下,将它压在碑铭上面,才在本子上写道:
这天,风很清,被着云雾的远山,有一道冬日的阳光落在山和山之间,闪着金黄光芒的山谷,反照着顶上的飘云,云散了,风更清了,霭霭的山巅,也笑了。
数天后,真轮回到北部的家中,门被打开,希雅激动地跑过来,她一开口便讲:“我和老爸都很怕你不回来了,我…。”,希雅脸上扑朔的泪沁流着。
她又说:“我不去美国了!”
真轮还欲开口说些什麽的时候,希雅激昂的声音说:“什麽都不重要了!我只要帮你折衣服就好!只是折衣服也好…。”
“都好…,都好。”,这细微的回答,却让希雅的泪更迷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