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宁呆滞地看着眼前慌乱嘈杂的情景,感觉象做梦,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有什么东西从胸膛里奔出来,不知被哪位邻居忙乱中推了一把,他倒退好几步才勉强靠住斑驳的墙壁稳住身体。
半小时前,他从课堂上被老师唤至门外,在老师同情的目光里,被大冬天跑得满头大汗的邻居叔叔一把拽着手往家跑,也不理他的疑问。进家门见到的就是正被七手八脚抬放到门板上的僵直的妈妈。结束她年轻生命的绳子还未能取下,似乎还晃悠着露出可怖的暗影。
“我的心肝宝贝啊……你怎么就留老留小调心放落的撒手走了啊……宝贝女儿啊……”外婆哭喊着被人攒扶着进来了,“你也把我带走吧…”
妈妈那帧曾经挂在城中照相馆橱窗最显眼地方的照片现被高高放置在她睡着的冰冷门板上方,一如既往地含着淡淡的微笑。
“人长得漂亮,可惜命不强呀。”
不知是谁在轻声叹息……
王安欣,棉纺厂的一枝花,文静漂亮,虽不善言谈,但她抿嘴一笑胜似千言万语。这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小年青们私底下的公论。
不知什么时候起,与她相仿年纪的小姐妹们纷纷有了自己甜蜜的小家庭,独她还排除在外。对于她的不急不缓,大家好意劝告:
“看得上眼的选一个吧,别耽误了好时光唉。”
终于她有了一个在事业单位工作前途无限光明的男朋友,当过兵,转业回地方的。小姐妹们替她高兴:“……你本来就与我们不一样啊,以后高升别忘了我们哪。”说得她满脸绯红。嘴不言语,心暗喜。
直到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他们还是甜甜蜜蜜的。随着女儿的呱呱落地,随着琐事的日益增多,再美丽光鲜的珠宝也须呵护而使它免受尘土侵蚀,更何况是人?更何况从小被宠大的丈夫不知何时展现的自私不顾家让人心寒的行径。
“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不止一次,王安欣在与丈夫争吵后发出这样的感叹。“丈夫农村出生,重男轻女是可以理解。”许多次,丈夫撒门出去后,她对着茫茫夜色喃喃自语。
总算,这次十个月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很是开心。产假后,她神清气爽地上班去了,喜滋滋地带了欲分给同事们的红蛋。
“你没接到通知?你分到纺织车间去了,好象是三班倒的吧。”
以前医务室的同事惋惜地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的。你的位置已经由新进厂的替代了,喏,就是她,喂,小魏,认识一下,这是王安欣……”
“……为什么?”她双唇颤抖。
“……听说是什么擅自请假离职……”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医务室,炎炎烈日映照在绿叶上反射的白光蚀伤了她的眼,她倒在了医务室走廊的台阶下。
从此,她落下了轻微的精神疾病,上班也时断时续,大女儿早有她外婆领去照顾,慢慢地丈夫离她也越来越远,只有当她抱着沉甸甸的儿子时才会露出些许人们记忆中的微笑。
丈夫的夜不归宿加剧了她的精神负担,有一次,冷不丁的她跳进了冰冷的龙溪河,幸亏路人相救及时才免于生命危险。如此,她离众人的目光越发远了……
这一次,任人怎样呼唤,她都坚决地离开了……
“妈妈——”慎宁嘶声哭喊。
这一年,慎宁刚满九岁。
慎宁变了,最先发现的是以前在一起的同院玩伴。
“慎宁,走,给秋婆拉尿去。”
秋婆,对街弄堂里卖茴香豆的婆婆。她的腿有风湿痛,据老郎中的方子,在中药里须加入童子尿浸泡双腿。自从秋婆向他们要过一次又分给他们一包茴香豆后,他们时不时地会出现在秋婆面前,忍不住问上一句,“还要不要尿?要不要啊?”
“我不去。”慎宁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依然转头蹲下身去拿刚整理出来的袋子。
“你去干什么?不要吃茴香豆了?”伙伴们不明白了。
“嗯,不想吃了。”慎宁低声道,说完从伙伴们身边走开。
“上次明明还因为为民少分了他一粒茴香豆打架来着。”远远地伙伴们嘀咕着。
“是不是他妈妈死了,受刺激的。”
“他妈的病会不会传染给他?”
“胡说,你这样说慎宁,小心我告诉他。”
“我也是随便说说的。就你跟他要好,你看他都不睬你。”
伙伴们的话慎宁没有听到,他要去捡煤。运煤车驶过坑洼不平的路段,时不时地会从缝隙间洒落些煤渣煤块,这条道上也就聚集些孩子女人跟着煤车跑。以前,慎宁跟着妈妈来过一次,妈妈不许他跟来,就连妈妈也是偷偷避着人多的地方,怕以前的同事看到,更怕传到爸爸的耳朵里。
“我才不怕他知道,家里快没煤了,难道他不知道?”慎宁想起今早他爸爸慎丰庆临出门时对他说:
“宁宁,爸爸出差三天,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嗯。”
“要不,你去你外婆家几天。”
“我不,姐姐还住外婆家呢。”
“你怨什么?你姐住他们家也是给他们钱的,你以为白吃白住?喏,你既不去,给你二角钱,晚上门关好,别玩疯了都不知道家门。”
中午,他起炉子烧水时,发现存煤见底了。
“车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候在路边的人们拿着小铲子,箕篓,扫把拥向路中央。
慎宁没带扫把畚箕,只好捡些成块,到底漏下的散煤多,成块的少,再加上大多数人常年在这条路上晃悠,哪些地方会落下大块的,哪些地方会落下小的都了如指掌,所以慎宁的收获并不多,他怏怏的直起身,惦惦袋子的重量,估摸着捡几次才能做顿饭。眼角忽然瞄到几步远的石头中间居然还留有一块大的,他赶紧冲过去弯下腰,伸手欲捡,一只斜伸过来的脚突如其然地踩在煤块上:
“这是我的。”
那脚的主人宣布。
慎宁抬起头,看了眼这个比他略高些的男孩,道:“走开。”
男孩一愣,这个比他瘦小的怎么说话口气比他还横,他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吧,他们可是一同来的有好几个,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双手把慎宁一推,弯腰捡起煤块,炫耀似的看了一眼慎宁。
慎宁被他一推,没站稳,一屁股坐了下去,因为坐得太猛,又加上屁股底下的石块,“嘶啦”一声,裤子破了,露出了蓝色短裤和白白的大腿,相隔不远的小孩都指着他的狼狈样发出响亮的笑声。
慎宁气得眼睛发红,猛地撞向那个罪魁祸首,两个人马上在地上翻滚作一团,扭打在一起。
“慎宁?你是慎宁吧?”旁边有人认出了他:“肖健,你也住手。”
原来是院子里为民家的亲戚,他拉开两人:“好了,算了。天快黑了,都回家吧。”
“让他把煤块还给我。”慎宁站着不动。
“肖健,快给他。”
“凭什么?”肖健不服气。
“人家慎宁没让你赔他裤子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要我告诉你爸爸你又打架生事,你才能不吱声吗?”
“哼。你叫慎宁是吧,别让我再看到你。”肖健满肚子的怒火,因为他的脸给那小子抓出血来了,钮扣也掉了好几个,回家被他老爸骂一顿是少不了的。以为他白白瘦瘦,软柿子一个,没想到是块又硬又臭的石头。
没过多久,这事的就有了下文。
那天放学回家,慎宁起炉子准备烧水。旁边一一准备好软柴,细柴,粗柴及煤球。这时,为民带着几个同学也回家了。
“慎宁,这是我小叔他们那个弄堂里的肖健,他说认识你。”
“噢。”慎宁瞟一眼这群人,答应了一声。
“那正好,等会儿一起玩中国美国吧。”
孩子们对这个游戏很是热衷,十几个人分成两队,一边为中国,一边为美国,双方隐蔽在各个弄堂口搞伏击站。得胜的那一队(往往是中国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踩着自以为是的正步列队走过敌方领地。一双好好的鞋子,常常不用多久就没法穿了。
“我没空,还要做饭。咳咳。”点火,放软柴,扇风,炉子前的烟熏得人嗓子不舒服。
“你总是没空,咳咳。”为民抱怨道:“上星期,对面弄堂的过来我们的地界吵架你也不帮忙。”
说完一众人散开了,这烟太猛了,慎宁起炉子总是这样,风扇得超快,怪不得他妈总把他与慎宁比较,“你看,慎宁与你一般年纪,他就比你会做事,你连看炉子都能看灭掉。”
慎宁把水壶架到炉子上,进屋写作业。自从妈妈过逝,他写作业就不用人催,也没人会催他,他爸从不问他的学习问题,爸爸的理由是:他从小也没人管教他用功,他的学习照样很好。靠家长管教的成不了器,不如别学。
“宁宁,你出来。”
今天,爸爸怎么回来那么早?慎宁放下笔,答应着从屋里出去,见爸爸手里拿着壶盖:“你怎么做事的,烧个水连盖子都不盖?”
“咦?我刚才明明盖好才进屋的。”慎宁疑惑不解。
“算了,下次做事小心些。快把菜拿去洗洗。”
“嗯。”
慎宁刚想去接爸爸手中的菜,爸爸已扬起手中握着的大杆葱辟头向慎宁打来,慎宁头一偏,葱头重重地落在他的鼻上,只觉得一股热流从鼻中往外冒,慎宁没理会往下滴的鼻血,困惑的目光盯着紧绷着脸的爸爸。
“你自己看看水壶里是什么?”
慎宁走近几步,伸长脖子往水壶里一看:轰轰作响的水不知何时已变成黑乎乎的了,有人往水壶里扔了煤球。
慎丰庆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又与什么人打架了?你吃饱撑的,这么小就让人烦,长大有什么用?”
“慎师傅,快别打宁宁了。小孩子谁不调皮的,宁宁比我们家为民不知强了多少?我们家小子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为民妈妈上前拉过宁宁,轻轻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你这孩子,怎么都不知道逃开的,嘴巴也不说话,向你爸爸认个错不就没事了。”
慎宁一把推开为民妈妈厚厚的手掌,转身往院外冲。
七拐八弯的他终于在人民广场那儿见到了伙伴们的身影。
“慎宁,你还是出来啦。”为民高兴地走向他:“刚才肖健还在念叨你。肖健,你看,慎宁来了。”为民没有觉察慎宁僵硬的表情,回头高声喊道。
慎宁跟着伟民走向那一群人,眼睛盯着肖健:“你做了什么?”
没等肖健答复,为民插嘴道:“他做什么了?慎宁你的鼻子怎么流血了?”他终于发现慎宁不同寻常的怒气:“怎么了?”
“你问他?”慎宁手指向肖健,白皙匀称的脸面上散布在鼻尖的斑驳血迹让人看得更加清楚,这鼻尖连同因为怒火而发红的眼睛,活象为民家前几日濡湿了鼻尖的那只小狗。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第一次加入他们的肖健,由于刚才猛烈的追击,此刻他的脸还红通通的,仿佛能看得见他头顶冒出的缕缕热气。他嘴一撇,满不在乎地说:“发现了?”
“混蛋。”慎宁低头向对方的胸部顶去,一边抡起拳头胡乱往肖健身上招呼,一边喊道:“叫你欺负人,叫你欺负人……”
肖健冷不防被迫后退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胸口一阵闷痛,连忙用力推胡纠蛮缠慎宁,可慎宁发了狠的不撒手,肖健没头没脑的挨了好几拳,也暴发了怒气,趁着慎宁倾斜着身体无暇顾及双腿,伸腿向慎宁踢去。
慎宁肚子一阵刺痛,他不由得矮下身子,顺带得肖健也矮了下来,他纵身一跳,坐到了肖健身上,又是一通乱打。
“慎宁,慎宁,快停手。”为民在一旁急得大叫大喊,从与肖健的玩耍中他知道肖健比他们力气大,起初他以为慎宁要吃亏了,急着想上前拉开他们,可是慎宁这副让他们陌生的狠样着实吓住了他们,以往也曾打打闹闹可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但今天的慎宁似乎换了个人,他们手足无措,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去唤大人了。
“好了,好了,都停手吧,有什么话也该用拳头痛表达清楚了,就到此为止吧。”一位过路的年轻人笑着拉起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慎宁:“好不好啊?”
“……要你管?”慎宁握紧双手,怒道。
“好吧,我向你道歉,是我多管闲事了。现在我可以说句话了吗?”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请求道。
慎宁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也不知怎样答话。
年轻人弯腰拉起了肖健,左右看看两个孩子,说道:“看着都是满聪明的呀,怎么都忘记用嘴巴说话了呢。我估计,是不是用拳头说话特别容易说得清?还是这个矛盾大得让你俩觉得没边了?非得这样表示才能显示自己的怒火?按我说,你俩都没有错,是你们的手错了。好不好?”
“不好。”慎宁嘶声叫道,说完,扭头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