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晟的咳嗽日趋严重,有好几次痰中已带出血丝,药一直没停,但病情反反复复的起色不大,弄得他很是疲乏。
今晨起来,他觉得四肢无力,要是举起一只胳膊,胳膊似乎装满水的吊桶,沉重无比。阳光照得熬人,但他的背上如同浇了一桶冷水,直起鸡皮疙瘩。咳嗽痛得钻心,连耳朵也轰轰作响。他躺倒在沙发上懒得动弹,他想,他应该取条棉被来,但他实在无法提起这个劲。他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背,恍惚是姐姐的手,他顿时泛起一股辛酸的幸福感,家里只剩下姐弟俩相依为命,他的眼角微微润湿了。
慎宁到老师家时,就发现老师昏迷在沙发上,一幅非同寻常的病态。赶忙急急地送进了医院,幸亏他知道老师平常都把一些钱放在哪能里,不然都不知道怎么交住院费?
“宁宁。”肖健赶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慎宁迷糊了。
“老赵爷爷刚才在路上碰到我,说的。”
“我一个人没法送医院,请老赵爷爷他们帮的忙。”慎宁忧虑着急:“医生还没出来,也不知怎么样?”
“谁是陈佳晟的家属?”医师出来了,矮小的个子,圆的大头,脸上绕着一圈胡子,头发已斑白了。长期的医疗经验,使他成为治愈病人的高手,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拿着纸笔直的实习医生。
“我是。”“我们是。”慎宁肖健异口同声的上前应道。
医师的表情平淡:“病人需要输血。只是医院里没有病人血型的血。”
“输我的吧,我很健康。”慎宁神情严肃地说,并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臂,细致的皮肤上清晰的映现着淡青色的血管。
“还是我的吧,我比你结实。”慎宁那种过分认真的表情,肖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自觉地牵就慎宁,就是他眼神中的那种专注执著,是渗透到心灵深处的情感映在外的表相,自己缺失的似乎就是这些。
“你们一起来吧。”医师冷静的宣布。
检验的结果是慎宁符合血型。于是他平静地躺在床上,伸出手臂,淡淡地看着新血缓缓地透过皮管流进装血袋子,不久这些就将在老师的身体里运动了。慎宁觉得很满足,终于可以为老师做点什么了。
陈佳晟醒来的时候,慎宁爬在床头睡觉,肖健刚坐在凳子上斜靠着墙睡着了。陈佳晟刚一动,慎宁就醒了,喜道:“老师你醒啦!”
肖健也闻声惊醒了,走了过来。
陈佳晟轮流看了两个学生一眼,微笑:“谢谢你们,受累了。”
“我不累,倒是宁宁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白天宁宁抽了血。”肖健道。
“抽血?为了我吧?”陈佳晟带着谦意。
“没事,肖健乱说的。”慎宁笑道。
“好了,你们结伴回去吧。一个人回家也不安全。我这里没事。反正已经在医院。”陈佳晟催促道。
“那好吧,明天再来。”慎宁起身,与肖健一同回家。
陈佳晟住院两月后出院。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他向向学校请了一年的假,学校知道这种肺结核具有传染性,所以准了他的假,并请了代课老师。陈佳晟悠闲在家里自学外语,每天尽放着英语磁带,连带经常到他家的慎宁无形之中英语听力水平有了显著提高。住院的第二天,陈佳晟就提出:
“宁宁,来医院一定要戴口罩,而且以后与我呆在一块的时候都必须戴。”
陈佳晟强烈的口吻,让慎宁不由自主地点头:“嗯。”
这之后,在陈佳晟周围的慎宁只好口罩不离,陈佳晟略略安心。他知道慎宁是个细心体贴的孩子,必然为使他放心而照做。
慎宁在院子里把落叶扫成堆,准备装进袋子,投放到外面的垃圾箱去。他撑着扫把抬眼望望天空,在云的裂缝里,从那橙黄色的,衬着太阳的边缘,阳光成为一种宽阔的扇子一样的光线,斜斜地投射下来。在辽阔的天空时是细细的,象枪锋一样的这些光线,到临近地面的时候,象奔流一样的扩大起来,落在大地上,慎宁心情舒畅,扬声朝屋子里喊道:
“老师拿出藤椅到院子里坐坐吧。”
昨晚,慎丰庆把他叫到一边,板着脸问他:“你常去的那个陈老师是不是得了肺结核?”
“嗯,现在差不多就要恢复了。”慎宁答道。
“你知不知道,这个病是要传染的?以后不要再去。”慎丰庆生硬地命令。
“医院里这样的病人那么多,医生不照样给病人治病?”慎宁直言不讳地说。
“人家是医生,你是谁?万一传染了,又是谁把你送医院,还不得是我。”慎丰庆略略提高声音。
“宁宁呀,这次你爸爸说得对。”徐淑珍闻言也加了进来:“这病不是开玩笑的,并不是你不愿被传染就不会传染。你一向是聪明稳妥的孩子,想得明白的,是么?”
“阿姨,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注射过疫苗的,而且我每次去都戴口罩的。如果身体感冒什么的我都不去的,我也挺注意的。”慎宁认真地说,
“你这孩子我也劝不了你……”徐淑珍目光含着批评。
“宁宁,把我叫到院子里,自己发什么呆?”陈佳晟靠坐在藤椅上,饶有兴趣的问。
“看天呗。我觉得老师该常出来晒晒太阳,会觉得心情特别轻松,可惜这里看不到外面的银杏叶。”慎宁不无遗憾。
“没关系,你能常来陪我,我一点不觉得寂寞。现在吧,大概是空闲下来了,老是想起从前的事。就说庭院左边的房子吧,现在空着,我小时候也是空着的。我和姐姐曾经偷偷地跑进去过,黑魃魃的房间飘着一股霉味,我和姐姐有点害怕,突然从哪个角落伸出一只手,又舍不得就这样冲出去,抓着透着光亮的窗栅子,窗栅子积着厚厚的灰尘,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拉长尾音的叫卖声——小馄饨,蒸糕嘞,吓得俩人失手摔下窗台,跌成一团,彼此望望对方黑乎乎的脸,尖叫着撒腿便跑……哈哈,现在想想,小时候真可爱,一点点的事好奇得不得了。”陈佳晟笑道。
“我以前还傻傻的以为自己看到的老奶奶老爷爷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他们也曾有过儿时,少时……”慎宁也笑道。
陈佳晟还记得妈妈老让他们姐弟俩练大字,姐姐还好些,毕竟大上好几岁,稍微能静得下来些,而他呢,把宣纸一张张在院子里铺开,然后拿着笔,一张张地乱写,一阵风起,那些纸象天女散花似的飘飞,他还追着纸大喊大叫。那时候世界很小,但很丰足,如今早已被那个世界所拒绝,却还骄情地在这门外徘徊。想起妈妈姐姐的遭遇胸口又是火辣辣的难受。那些往事他倒希望如那旧屋的霉味一样与黑暗一起埋没。
于是他对聚精会神研究着窗格上雕刻的花纹的慎宁,说:
“男孩子以前对那种战争犹为感兴趣,可以后这种残酷的战争是不会发生了,取而代之的将是感情上的战争了。”
“什么感情上的战争?”慎宁不解。
“精神上的强者喽,比方说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强,比我大胆,那显而意见,你遇到的机会总会比我多,你比我敢于追求呀。这是一场我们眼睛看不见的战争,迟钝的人可能很难察觉。”
“老师怎么突然想到这个的?太高深了吧。”
“发发感叹而已。”
“老师,你什么时候去复查?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好了。你呀,别以为成绩好,就掉以轻心。”
俩人正聊着,肖健走进院子:“我就知道宁宁在这里。”转向陈佳晟:“老师气色好多了。”
陈佳晟笑道:“肖健,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功课很紧吧?”
肖健哀叹:“岂止紧张,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了。”
慎宁也笑咪咪地走进他:“当考生的滋味这么难受呀!”
肖健横了他一眼:“那个气氛,不得了的,好多同学除了吃饭的时间,其余时间尽扑在书本里了。我是走读的,听住校生说,同学们即使熄了灯还打着手电筒看书,早上四点钟就起来背单词背书。更恐怖的是,有些同学不知哪里搞来的资料,偷偷摸摸地埋头苦干,搞得象地下工作者一样,生怕泄露了些题目,让别人取得了好成绩。整个教室五十个同学俨然成了五十个小王国了。任课老师还三天一排名次,搞得草木兵。”
“今天正是趁机抓紧时间多做点题目的时间,你怎能么反而出来了呢?”肖健好象也受到了紧张的情绪的感染,也是,明年的自己也会这个样的吧。
“难得的星期天,我就偷点时间轻松轻松,绷得太紧,也是影响发挥的。”肖健自信满满。
“肖健说得对,不必太过紧张。劳逸结合,事半功倍。宁宁,你就陪肖健轻松轻松好了。明年肖健就能把经验传授给你了。”陈佳晟也肯定肖健的方法。
肖健一听,抓起慎宁的手,说:“走,宁宁,陪我去看场电影。”
“现在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慎宁皱眉:“要不,去划船,老师也去好了。”
“我就算了,你们随意。我要去整理稿子。”陈佳晟摇头。
“那好吧,去看电影。肖健看电影老是半途就睡过去。”慎宁抱怨道。
“我保证不会。走吧,我知道今天的电影是日本电影《人证》。”两人并肩走出院子。
虽是星期天,但这种电影没有动作激烈的武打片来得有吸引力。电影院里熙熙攘攘没几个人。俩人随便找了两个靠后些的位置坐下。电影也随之开始了。
慎宁喜欢电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一个个生动的画面,让人体会另一段人生的起起伏伏喜怒哀乐,他们面对决择时也会彷徨也会痛苦,面对生老病死也会无奈流泪,面对无法做到的事也会挣扎也会不安也会退缩,所有这些还原一个明明白白的人心。也许是丑陋的也许是高贵的也许是残缺的也许是善良也许是凶恶的但不可能是单一的。慎宁喜欢这些交错在黑白银幕上缩影,平凡也精彩。
影片整个基调是阴郁的,但随着故事的深入,一个不同的母亲慢慢呈露在观众面前……慎宁正看得投入,忽然右肩上“嘭”的一下,慎宁无奈的微微偏头,果然肖健已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会周公去了。
慎宁也不去叫醒他,只是调整好坐姿,让自己舒服一点。
肖健也真是累的,在一个大都数人紧张的环境里,不受影响的人几乎没有,或多或少总有些情绪变化,内心一烦躁,不知怎的,觉得自己这个也没记住那个也还不会,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行了。于是决定今天索性丢开书,好好玩玩。他打算先看场电影静静心;再去溜一二个小时的冰,出一身汗,把那些不安啦烦躁啦通通随汗水流光;接着吃一顿好吃的慰劳慰劳辛苦的自己;最后好好睡上一觉,整装待发,他是谁?他可是肖健,小小的高考算得了什么,小菜一碟而已,他信手拈来就是。
但是,一坐在黑黑的电影院里,他马上云里雾里,晕晕欲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肖健只对那些打打杀杀的画面感兴趣的。一转头,慎宁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头扎到剧情里去了,一双仿佛总是湿润的眼睛此刻在长睫毛的映衬下放射出炯炯的黑光,他不敢过分的盯视这双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被这双眼睛一盯视,就感到自己的许多意愿不由自主地违反自己的意识。
这事的发生其实很偶然。肖健睁开眼睛,一瞬间有初醒时的迷茫,不知身在何处。他发自己枕着别人的肩膀,头刚一抬,视线正对上往下看的近在咫尺的慎宁的目光,慎宁那弧线优美的下巴离自己的鼻子很近很近,仿佛稍微抬高些就能碰到,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当他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自己的双唇已牢牢地贴在慎宁因为光线的关系映现出微暗亮光的嘴唇上了。
太过突然,又因为半边身体有些发麻,一瞬间慎宁没有动,只是略为震惊地凝视在眼前放大的脸宠,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在影院,也许他们现在的这一幕被哪能一处角落的某些人看个正着,他的脸涨红,迅速推开肖健,两人默默地相对片刻,同时坐正了身子,但他们的心却在猛烈地狂跳。
第一次慎宁身在电影院,却不知银幕上演的究竟是什么。
出来的时候并不象刚才进去的时候自然,肖健慎宁两人中间隔了一手臂的距离,仿佛
现在他们的暗潮汹涌通过一手臂的距离就能表达清楚一样。
肖健终于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慎宁,“宁宁……”
慎宁转头,脸上的红潮已透,但双唇却是红的:“怎么?”
肖健鼓起勇气:“你可不能骂我,不能不理我的。”
“啊?”
“我现在是考生,如果因为这个影响考试,你心里也过意不去的,是吧?”肖健道。
“所以呢?”
“所以我们还是照旧呀。好不好?”肖健嘴上说得底气十足,其实内心却是不安,他怕,慎宁翻脸,慎宁的脾气可是很拧的,要他消气得等好几年的。
“嗯。好吧。”慎宁点点头。
“真的?”肖健又高兴又有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失望。
“说话算话。我们都忘记不就好了。”慎宁看着着路边三三两两走过有说有笑勾肩搭背的同龄人,有一丝的茫然,不久前自己也是这样开开心心心无旁骛的,他赶紧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画面摒弃,神情严肃地这样说。
明澄的天空下,稀疏的云朵并没有落下阴影,但这一刻肖健却看不清慎宁的表情,是喜抑或是郁,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说的话由不由衷?
对于这城市许许多多的人来说,这又是极其平常烦琐的一天,但对慎宁肖健来说改变一生也只是这一天的霎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