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山谷中,不知名的虫儿低鸣,有了那声音作掩护,鬼姬放肆了许多,抽着鼻子低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去,现在自己算是孑然一身了,鬼宅回不去,和鬼三千也说了情意禁绝的狠话,连金条都给人家扔下了,这样的感觉反倒让鬼姬觉得轻松,走到哪儿是哪儿,青山绿水常作伴,隐居山田,现在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鬼姬强迫自己这样想着,却无法一下就恢复过来,眼泪好像不要钱的面汤,不停往外淌。反正现在也没人看着自己,她索性痛痛快快地任由眼泪往外流着。这人啊,就是这样,越是不让哭就越想哭,你要是不管它,没一会儿也就流干了,女人再是用水做的也不会软的连骨头都没有。
偏偏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像故意和鬼姬作对,她的双眼满是泪,本来就已经看不清前方了,天上一阵乌云又遮了冷月,眼前漆黑一片。
鬼姬步履蹒跚地往前磨蹭着,心中暗骂着老天爷:这时候了还要和自己作对,难道我滚下山去你就高兴了?我偏不,我鬼姬是什么人?你想让我死?我偏不死!谁想让我死我就让谁先死!
心里的倔强让她加快了脚步,却没看到眼前有个泥坑,虽然不深不大,但是想要让鬼姬摔个跟头还是足够了,她脚下一滑,身子在泥坑里躺了个四仰八叉,泥水溅了一脸一身,衣服湿乎乎地黏在身上。身上倒是没什么,只是闷痛,那条腿则不同了,摔了一下之后刚刚好起来的地方又被摔得钻心剧痛。
鬼姬突然沮丧万分,这样的痛楚,已经经年不曾钻入心扉,现在再次触碰当年的伤口,记忆好像野草一样顺风疾生见血疾长,往事被新伤勾起,迅速长成庞然大物,胀满了心房。
幼年的时候,也曾这样摔跤吧?是在一场大火中,她摔在一抔泥泞里,稚嫩的小手捧起污垢的泥水跌跌撞撞奔向那漫天大火之中,然而却没能起到任何作用,熟悉的院落,自己那成长起来的旧屋,就那样被大火吞噬,只留下顺着指缝飘散的灰烬,全家二十三口在那大火之中销亡。
后来鬼姬也常常摔跤,却再也不曾哭过,她的眼泪都在那一晚流干了——哭了也没人看,眼泪流得再多也不能救火。
不光不能救火,连一个馒头都换不回来,夏热中暑,寒冬热病,她蜷缩在墙角无人问及,包子铺门口架着蒸笼,腾腾热气后面好像能看到娘亲的脸,伸手过去一片扑空,换回两巴掌耳光,小脸上印着五指山,羸弱瘦小的身体被打翻在地,她不哭,从来不哭。
这世界上无意义的事情做出来只是浪费体力,她很早就懂了这个道理,体力,多珍贵啊,没有的话早就死在街边巷角了。
她学人干活儿搬东西,麻袋把身体压垮,跪在地上趴着前行,为的就是一个馒头;学人行乞,磕破头流出血也换不来一贴膏药;学人偷东西,她才吃饱了饭。
鬼姬不喜欢别人说“贼”字,她嗤笑别人不懂那个字背后的悲伤和无奈,她可怜别人未曾体会过趴在路边被野狗欺负的滋味儿,她不屑别人身无一技之长作威作福依仗家世挥金如土。
她学了轻功学了易容,学了武功学了下毒,她以为自己能站在人群之巅,她发觉立于他人头顶之后,她变得越发浮夸越发豪奢越发骄纵,别人都不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样做都是想要将过去的记忆掩盖磨平,越这样做却越适得其反。
她时常在大白天装扮成富家小姐出门,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受着他人羡慕的目光,可回到家中,看到自己买回来的那些低俗的玩意儿,她就越觉得自己可悲。
她丢失了一种感觉,多少钱都换不回。
可是有钱总比没钱好,她身边有鬼三千,有黑白无常,可以玩了命地使性子发脾气让别人宠着自己惯着自己。
胃口不好,就让白无常去八十里外的镇子上买秘制白粥。
稍染风寒,就让黑无常去山里老药农那儿买最好的草药。
心情烦闷,就让鬼三千画上鬼脸给自己唱曲儿跳舞逗乐。
不答应就给他们下毒。
但是他们从来不气不恼,鬼姬知道,他们是从自己眼中看到了伤痕和空虚,所以才这样玩了命地任由自己使性子发脾气宠着自己管着自己。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摔在泥坑里的感觉让鬼姬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晦涩阴暗的幼年,双手摊开,握紧,依旧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反正也回到了小时候,鬼姬放肆地扯着嗓子委屈地哭了起来,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张大嘴巴肆无忌惮地哭着。
哭过这一场,就像是当年一样,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过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鬼姬哭声一停下,老天爷极给面子地吹散了乌云,月亮露脸来,冷芒打在面前,照着自己一身泥泞,膝盖上有片阴影,抬起头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只手伸出来照下的阴影。
鬼姬看到那人时叹了口气,随即有些别扭,自己现在这样子极其狼狈,被他看到岂不是要笑死,“谁让你来的?你阴魂不散啊?”
“我来接老婆回家有什么错的?老婆好兴致,是坐在这里赏月?”
“啊,身上干得很,刚好在这儿泡泡。”
“我那家里有上好的罗汉木香桶,不如你去那儿泡?”
鬼姬撇嘴,“罗汉木谁稀罕?我没见过?”
“上面还盘着金边儿。”
“盘金边儿怎么了?我没见过?”
“镶着翡翠枕。”
听到这儿的时候鬼姬的声音已经有点儿飘了,“翡翠枕谁没有……你……你说真的?”
云雨欢哈哈笑,“这浴桶是我请京畿最有名的匠人打造,天下就这一个。”
“且,我也去找他给我做。”
“抱歉,人死了。”
鬼姬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一巴掌拍在云雨欢脸上,但是这次收敛许多,看起来更好像是在撒娇,“得意个屁啊,不就是个浴桶么!”
云雨欢苦着脸,“求夫人赏光。”
“那……”盘金边儿镶翡翠天下无二的浴桶,鬼姬吞了口口水,“那就赏脸答应你?”
云雨欢笑着将鬼姬抱在怀里,一点儿也不嫌弃这厮脏得像个泥猴,只是啧啧两声,“我这袍子可不便宜。”
“你有那么多金条,小气个鬼!”
“我的金条都是留给你的,哪里敢用?”
鬼姬没有说话,暂时靠在了云雨欢肩膀上,注意,只是暂时,她只是觉得现在太累了,还没想好要什么时候走,下一刻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