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影和皇甫澈辰疑惑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子，但那女子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他们，抱着怀中的婴儿走进来，在分类有序的各张长桌上焦急地翻找，口中异常温柔宠溺地哄着：“宝宝乖，母后这就给你止血，不哭不哭……你看，这里全都是药呢，所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宝宝相信母后的对不对？母后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母后保证，母后保证……”
在那一阵“噼噼啪啪”盘子碎裂的声音中，萧清影听到了那一声又一声的“母后保证”，声音异常轻柔，生怕吵醒熟睡的婴儿一般。
“喂，她没事吧？”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能力之外了，萧清影凑近皇甫澈辰，用手肘捅了捅他，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问道。
看着那个直接把沾满尘土还有红色不明液体的手伸进盘中、将各种汤汁抹到襁褓中婴儿身上的女子，有点洁癖的皇甫澈辰忍住想呕吐的欲望，转向萧清影，摇头：“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她谁啊？”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斜了皇甫澈辰一眼，萧清影对他的皇室身份更加怀疑了。光看那个女子的穿着就知道是皇家的人，而这个据说是皇子的家伙居然不知道。
“别这么看着我……”感受到萧清影目光的凌迟，皇甫澈辰突然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后宫其实是前朝政治的缩影，往往复杂得根本理不出头绪，皇宫虽然只有那么大，但里面发生的事情变故却是看不到边际的，里面有生老病死，也有人生百态，当这些全都投射在一起时，就会把承受力有限的人压垮，所以我觉得……嗯，萧姑娘，你又在试图攻击我？”
萧清影讪讪地收回手，看来低估了这啰嗦得只用一个问题就能扯出一大堆无关重点的废话的家伙的洞察力，下次出手一定要……快狠准！
“萧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不知道萧清影的想法，再次瞥了眼那名精神似乎有点失常的女子，皇甫澈辰渐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嗯。”
萧清影点点头，目光落在女子怀中的襁褓上，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那个婴儿没反应？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还是说，这其实是个……死婴？
不过，结果却比她这样糟糕的猜想更加惊悚。
女子发现了他们，并抱着她的孩子焦急的向他们跑来，不过几步的距离，却被她自己的裙裾绊倒两次，明明看上去是如此笨拙的女人，不管以什么姿势跌倒，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将孩子托起以最安全舒适的姿势护着。
也就是在那时，萧清影和皇甫澈辰才看清，那襁褓里面，不是婴儿，而是一截有成人大腿一般粗的木棍！
那截木棍就像一个婴孩一样被包在襁褓内，相当于脑袋接触空气的部位，染着不知名的红色液体。木棍周围洁白柔软的垫棉也沾染了不少，不是星星点点，而是大片的被浸红。
很显然，这红色液体是被人泼上去的，但那木棍，却又被人细心的擦拭过，只留下淡淡的红色印记，但混杂着各种汤汁清油，依旧惨不忍睹。
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萧清影已经理出了思绪。
这个女人疯了。
有人依旧不肯放过她，于是恶趣味地找这根木棍下手。虽说方法和手段有点惊人，但这无疑是对眼前这个已经疯了的女子最残酷的折磨。
这样的情况，一看就知道是趟浑水，于是，萧清影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结果，那个疯女居然也转了个弯，救助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萧清影，直直地跑到她面前。
“大夫，救救本宫的孩子！快救救他！”
萧清影僵硬，救它？！这个……她可以建议换个新的木头吗？
见萧清影没有动作，女子突然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扑通一声，在这四周围墙的空间里，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中，像是跪在了他们的心上，一母一子沉甸甸的重量。
萧清影和皇甫澈辰惊讶地交换了个眼神，一个宫妃，在疯了之后，连最初的高傲也跟着消失了吗？
“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本宫的孩子！只要你肯救他，本宫必定护你周全！你要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轻柔地抱着“孩子”，女子扬起她那张有点像鬼画符的脸，仰望着坐在桌上微颦着眉的冰冷女子，眼中恳切满满。
“护你周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病人求医该有的话吗？
身披凤服，很显然她的地位并不低，求医却要如此低声下气，是哀求而不是命令……
看着地上把孩子放到一边开始磕头的女子，一向都能抓住别人容易忽略的细节的萧清影再次陷入沉思，难道说，这不仅是趟浑水，而且是趟很深的浑水？
“萧姑娘……”
见萧清影似乎走神了，皇甫澈辰忍不住悄悄地拽了拽她的衣角，轻声唤道。
仅仅是走神的功夫，地上已经印上血印，女子灰黑的额头早已经血肉模糊，但她却像是一点痛觉都感受不到，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那一次又一次硬物撞地的脆响，听在在场的另外两人耳中，却不知为何，像是千斤巨石一般，一下一下的砸进心里
“大夫，本宫求你了，他才刚刚出生，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本宫求求你！所有的错都是本宫的，为什么要把报应放到他身上，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一个母亲的无助，是一个母亲的忏悔，明明没有哭，却是字字含泪。
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萧清影有一瞬间的疑惑。
从有意识开始，她就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抚养她长大的两个老头又都是动不动就把她丢在深山老林里的怪胎，因此，她不明白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不知为何，看着女子的眼神，她心底竟然会有共鸣……好像，这种带着些许嫉妒的感觉就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鬼使神差地，在皇甫澈辰震惊的目光中，她点了点头。
“把它交给我吧。”萧清影跳下桌子，对女子伸出手，平淡道。
见萧清影同意，女子大喜，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将身边的孩子抱起，递给萧清影，满含期望地看着她。
萧清影额角跳了跳，搁在半空中的手在第一时间缩了回来。
那个……孩子该怎么抱？
盯着那根木棍深思稍许，随后萧清影镇定自若地转向皇甫澈辰：“把孩子抱过来。”
“啊？！”确定萧清影是在跟他说话，皇甫澈辰差点喷血，死死地瞪着那几乎就已经被女子抱着凑到萧清影怀中的襁褓，这种距离，要他怎么把孩子抱“过来”？！
无奈萧清影的眼神太过富含杀伤力，皇甫澈辰实在承受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从女子手中接过襁褓。不过身为皇子，皇甫澈辰也毫无抱孩子的经验，两手平摊双臂僵硬，托着一个襁褓异常别扭。
瞄了眼脸色发绿的皇甫澈辰，萧清影也不好意思说他姿势难看，反正是块木头，横着拿和竖着拿其实就是防御和攻击的区别。
“你先到外面等着吧。”转向女子，萧清影一副经验老道的主刀医师模样，那副自信的模样令人不由自主地宽心，鬼知道她惯用的是什么刀。
“这……”女子犹豫了一下，深深地看着皇甫澈辰手中的木棍，咬了咬牙，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直到她将门带上，皇甫澈辰才拎着木棍挪近萧清影，一脸的疑惑：“萧姑娘，你会医木头？还有，为何要让她出去？”
没有回答，直接从皇甫澈辰怀中的襁褓中抽出木棍，和那女子小心翼翼不同，萧清影一边抛接一边往灶台走去。
为什么让她出去？因为她不确定那女子在看到她的治疗方法后会不会扑过来和自己同归于尽。
从冷光闪闪的刀架上挑了把看上去比较锋利的菜刀，萧清影把木棍立在砧板上，瞄准被染红的部位，开始认真地削皮。
一旁有石化趋向的皇甫澈辰震惊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直接的治疗术啊……
事实证明，用惯了各种刀剑兵器的好处，就是练就了一手削皮的好手艺，一层薄如纸片的木屑脱落之后，无论是颜色的浓淡还是质地，都与方才的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
皇甫澈辰看着萧清影利索地将刀柄一转，随手一丢，便分毫不差地落回了刀架上，袖风一扫，灶台上的木屑尽数进了不远处的火炉中，瞬间化为乌有，一切毁灭证据的行为做的行云流水，其熟练程度令皇甫澈辰由衷的鄙视。
“快包起来。”做完“手术”，萧清影一把将改造后的木棍丢给皇甫澈辰。
挣扎着接住丢来的木棍，皇甫澈辰嘴角抽了一下，为什么他有种给人打下手的错觉，明明刚刚那种治疗术他也能做的说……最多只是创面不会这么平整而已。
就在皇甫澈辰收尾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萧清影皱了皱眉，这个时辰，御膳房怎么会这么热闹？
“本宫的孩子还在里面！本宫不走！本宫不走！”歇斯底里的声音，传入房内。
“孩子？你这个疯子，你哪来的孩子？！”一阵哄笑，间或可以听到低声的议论声，只是都被一道厌恶的声音盖过，“来人，快点带走！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放开本宫！你们要造反了吗？！快点放开！”
“哈，你不会还以为你是皇后吧？一个被打入冷宫的疯子简直就是皇家的耻辱。快点跟我们回去，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你！就是你害本宫的孩子！本宫跟你拼了！”
“疯……疯子！快点放手！你们几个，连个女人都按不住吗……”
乒乒乓乓，吵得房内的两个人想装作没听见都难。
皇甫澈辰眼神闪了闪，打入冷宫的……皇后？难道是……
这十年来，后宫中“皇后”一词几乎已经绝迹了，也难怪他一时想不起来。
皇后被打入冷宫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个皇后，竟然落魄自此……
笨拙地将木头包好，皇甫澈辰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一个头发散乱凤袍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女子，大半脸蛋掩在发丝下，看不清她的神情，正被几个太监按在地上抽耳光，嘴角挂着血丝，却狠狠地咬着一个太监的手臂，即使被打得两颊发紫，也不肯松口。
在皇甫澈辰出现在门口的一刻，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五……五殿下！”
被咬住手指的太监眼睛最快，看清出来的人，顿时也顾不上自己的手还在女子的口中，忙从地上爬起，跪着向皇甫澈辰磕头。
随后，其他几人也慌张地跟着跪下请安。
“你们在做什么？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不悦地皱起眉斥责，此时的皇甫澈辰倒有几分皇子的模样。
“奴才看管不力，让这疯后跑了出来，惊扰了殿下，望殿下恕……”未完的话，被生生地打断。
“放开她。”
清冷的声音，在皇甫澈辰的身后响起。
众人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走出御膳房，从皇甫澈辰怀中接过襁褓，慢慢地往女子身边走去。
没人知道她是谁，但她浑身散发的冰冷气质，却令人心生畏惧，无人敢做声，按住女子的几个太监，甚至依言松了手。
一切，都像静止了般，安静得令人窒息。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萧清影缓缓地走到女子身边，蹲下身，将怀中的襁褓递了出去。
“孩子！孩子！”
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子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欣喜地从萧清影的手中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清亮的眼眸弯弯，看着不再有血迹的木棍，嘴角扬起，明明是被打得更加恐怖的脸蛋，但在那一刻，萧清影似乎看见了一个最幸福漂亮的女子，以最柔软的姿态、最宠溺的眼神，看着手中的珍宝。
“大夫！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本宫的孩子！谢谢！”又一次，她给萧清影磕了一个响头。
“什么破玩意，一根木头都当宝，在五殿下面前都这德性，你丢不丢人？！”那个看上去似乎是领头的太监像是看不惯女子这样欢喜的笑容，阴沉着脸一把夺过女子手中的襁褓，扬手就往天上丢。
“孩子！”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女子挣扎着去抢回襁褓，无奈却晚了一步，来不及细想，追着被抛起的襁褓，伸着手想要去接。
只是，在那襁褓落下的瞬间，她身边的太监却突然伸出脚踹上她的肚子，毫无防备的她就这么跌倒，惊恐地看着襁褓落下，厉声尖叫：“不！”
千钧一发间，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脚尖轻盈地点地，安稳地接住落下的襁褓，旋身轻松着陆，但看向那个动手动脚的太监的眼神，却令人毛骨悚然。
那双清目，未曾多分毫的冰冷，但那太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里面，有一种危险致命的讯息，仅仅用眼神，他就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
“别再让我看见你。”平淡没有温度的话，却比任何威胁的话更有震撼力。
不等太监反应，萧清影回到几近癫狂的女子身边，第二次蹲下，将襁褓还给她。
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女子仰起头，仔仔细细地看着萧清影，道：“大夫！谢谢你！本宫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依旧带着未平复的颤抖，恐怖的脸上，无比的认真，这个承诺仿似压上了千斤，变得无比沉重。
萧清影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嗯。”
萧清影不知道眼前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女子为什么要坚持护她周全，她只是，直觉地想点头……
一个简单的字，换来疯后满足的笑容。
起身，向萧清影摇了摇手，疯后抱着她的“孩子”，转身一步一摇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宝宝乖，没事了，母后这就带你回宫……”
夜色吞没了明黄色的背影，只留下轻柔的哄声，和一夜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