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易姚伫立在淮水北岸,瑟瑟秋风迎面吹过,长河落日尽收于眼底。以往,他对天地的苍茫、历史的沧桑、以及命运的莫测从未有过如此深的体会。如今,当他孑然一身的回到遥远而陌生的古代,虽然一腔的孤寂与无奈,却无人能与他分担半点心事。不由想起这几日陆续结识的檀道济、小六、和那大汉刘裕,尽是些稀奇古怪之人,完全不似自己想象中的古人。
且说那刘裕,出身于北府兵,现在孙无终将军麾下当个小司马,刚刚参加完淝水之战,正要到寿阳送上重要军报,却不想公文半路被小六偷去,所以才有了中午三人那场交会。而小六的背景也绝不简单,她的花容月貌,狡诈多变和敏捷的身手已非一般小偷所能拥有的,她专挑刘裕公文下手的背后动机更令人起疑。关于这方面,事后陆易姚曾问过刘裕,但对方显然也不甚清楚,只告诉他因为连年战乱,各个国家中都潜伏着很多别国的探子,至于小六是不是其中一个,就不得而知了。
陆易姚一想到小六,便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刘裕虽然着了小六的道,但最后取回了公文,算是没受到任何损失;而他这在一旁帮忙的,却损失了身上所有的银子,连同挂在腰上的水晶钥匙链。最愚蠢的是他一直茫然不知,直到吃完饭付账时才发现栽在了小六手里。他恨得牙痒痒,刘裕却在一旁笑破了肚子。
“陆兄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刘裕人未到,洪亮的声音已至。
陆易姚转头问道:“找到船了吗?”
此时际淝水大战后十来天的样子,这段淮水两岸正是最邻近战场的地方,符坚大军南下时,当地的百姓纷纷四处逃难,这两天才陆续有人归来,镇上秩序依旧混乱,航运也尚未恢复正常。
刘裕得意的道:“这方面我最有办法,别人或许找不到船,但怎难得到我刘裕。陆兄请立即与我到码头,有相识的渔民载我们过江。”他接着又道:“还未问陆兄因何事要去寿阳?”
陆易姚叹了口气:“我只想先找个城市落脚。”
刘裕倒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沉默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担忧的问:“寿阳目前应该正处于军事管制时期,不知陆兄可有通行文书?”
陆易姚心想护照,身份证,驾照我倒有,这通行文书我哪里见过长什么样。
看到陆易姚木然的表情,刘裕已经猜到了答案,接着道:“如果陆兄非寿阳本地居民,又不像在下般为军队或者官府办事,自然没有通行文书,那么肯定进不去寿阳的大门。”
“那怎么办?”陆易姚的心不由一沉。
刘裕却显得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陆兄不用愁眉苦脸的,不是有我刘裕在吗!小弟虽然只是个跑腿小兵,在北府里却还算吃得开,这守城门的不都是自家兄弟吗,我定能让陆兄大摇大摆的进城。”
陆易姚舒了口气,“刘兄对入城明明胸有成竹,却故意吓唬小弟来取乐。”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码头,刘裕带路走向一艘长而窄、两头尖尖的篷船,船上戴着草帽的船夫见到他们忙晃手招呼他们上船。
陆易姚和刘裕并肩站立在篷前,后者指着正弯腰解开缆绳的船夫道:“老张是这镇上最出色的渔夫。陆兄可知他的祖辈还做过将军呢,因为晋室的南迁家族渐渐没落了。他也是一身武艺,饱读诗书,胸有笔墨的有识之士,只可惜现在只有高门大族的子弟才能出仕,我们寒门布衣空有才德抱负也没用。”
刘裕的感慨并非无的放矢,他虽是在为老张的际遇抱不平,暗中也在抒发自己胸中的郁气,因为他本身何尝不是出身于落破士族。
陆易姚大体上还是可以理解刘裕的心情的,他曾经从檀道济口中得知此时还没有什么科举制度,朝廷选官也不以贤能为依据,而是推行九品中正制,即看你家世如何,因此也令门阀制度盛行,门第和世家的高低来决定做官的大小,家世声名成为衡量身份的最高标准。所以高门大阀的士族占绝对的统治地位,享有一切特权,而像刘裕和老张这样的寒门或布衣,地位低下,受尽压迫,永无出头之日。
老张呵呵一笑打断了陆易姚的沉思:“刘爷又在念叨小人的陈年旧事,让陆爷见笑了。”他松开缆绳,伸直身躯,顿时显出其挺拔健美的体形,饱经沧桑的脸上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洒脱,朗声道:“寄情于山水,遨游于天地,这世上还有比渔人更快哉的吗!”
“确实如此!”陆易姚赞道,既然渔夫都有如此胸襟,自己又何必去忧古人之忧。
感受着迎面拂来的秋风,三人心中都是一阵舒畅,相视而笑。
正在小船启航之际,码头突然出现一阵骚乱,引得三人一起望过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一边大叫着救命,一边慌慌张张地狂奔向陆易姚他们已经离岸的小船,十几个愤怒的大汉紧追其后,人人手拿着棍棒叫喝着。转眼间男子已到达码头尽头,拼命向他们挥手求救,这已经成了他唯一的生路。
陆易姚在船上看得真切,问道:“我们应否马上靠岸接应?”
“不急不急,看看再说。”老张似乎一点都不关心,依旧一脸悠闲的表情,只是将船速放缓。
“再迟恐怕要出人命了?”陆易姚心里有些不快,皱起眉头,转向刘裕。哪知刘裕也准备袖手旁观,笑呵呵的道:“听老张的没错。”
陆易姚见状差点气结,心道难道这真是个草菅人命的时代,又想到刘裕他们并非见死不救之人,背后必有原因。
此时船离岸已经有十几米,那逃命的男子见登船无望,正在岸边跺脚大骂,后方追兵已经赶了上来,逐渐形成包围之势,时刻准备扑上来。男子虽走投无路,却毫无惧色,环视一周后,突然仰天大笑,接着大喝一声,毅然地投入江水之中。
那些持械大汉显然未料及男子有此一招,一时间全愣在原地,见那男子已经游离码头,最后轰的一声全散去了。
陆易姚和刘裕站在船头,老张灵活地将船转向男子漂浮的方向,三人将投水男子拉上了船。
男子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显然处于体力透支的状况,抛下一句多谢后,便不再言语,一个人闭着眼睛躺在船蓬中休息。
陆易姚对那男子不禁多看了几眼,才离开船篷踱向刘裕。他心中有些纷乱,总觉得这个陌生的男子有种说不出的特别。这个人既给他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同时也给他一种水中月镜中花的遥远虚幻感,古怪至极,难以形容。
耳畔传来刘裕爽朗的笑语:“那小子性命无忧,陆兄现在放心了吧。”
陆易姚点点头,只听刘裕接着道:“老兄你可知那小子被何人追赶?”
正在船尾摇着橹的老张插口进来:“那些人小人全部认识,全是镇上的普通居民,绝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定是那小子做了什么缺德事,犯了众怒,才被穷追猛打。不瞒陆爷,就算他最后真的被捉住,也不过是挨顿打,受点教训,绝不会闹出人命来。”
陆易姚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自己白紧张了。他们先沿淮水顺流而下,不到片刻便往南进入了淝水,老张对这段水路非常熟悉,操起舟来既快又稳。
刘裕凝望着东岸拔地而起的八公山,双目突然放出异彩,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触动了一般,感慨的道:“不瞒陆兄,我刘裕本不过是个乡间流氓,因欠下赌债而被迫参军,当了北府兵后,每天也只想着得过且过。前几日淝水之战,我虽然没有被派到前线冲锋陷阵,但站在八公山上呐喊,亲身感受到了这场宏伟壮观的大战。谢玄大统帅气定悠闲的指挥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而符坚几十万大军在我北府兵众兄弟气势如虹的进攻下,竟瞬间转败,之后溃不成军,整个过程无比的美妙却又无比的震撼。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热泪盈眶,心中涌起一股激情,提起刀便冲下山杀敌去了。”
刘裕说得激昂动人,异常兴奋,就像整个人又回到当日的淝水战场。
“在那一刻,我忽然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我要的就是那种热血澎湃的感觉,要的是战场上杀敌立功。淝水之战后,我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因为有了目标而不再空虚。没错,我要成为第二个谢玄,我要学祖荻、桓温北伐。谁说我们汉人不如胡人骁勇善战,在下第一个不同意。结识了陆兄以后,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目标,且首次生出信心,陆兄不就是条好汉吗,而我们汉人中有的是人才和勇士。如果朝廷一洗往日的颓废,我们定能北上收复河山故土、一统中原,那么老百姓就会重新过上没有战乱、安居乐业的日子。”
陆易姚听得心神起伏。他一边感受着刘裕的满腔激情,敬佩其大鹏般的九天之志,一边却无法抑制自己因站在后人立场上而生出的悲观态度——在他的记忆里,中华大地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战乱纷争才能重新统一。但不可否认,如果单单站在刘裕个人的角度来讲,他能竖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并为之奋斗,肯定是件可好事,有理想才能有作为,即使他不能达到最高的目标,但也许能创造出自己人生的辉煌。
“好志气!”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赞道。
这本是陆易姚想说的话,却不想被旁人抢了先,他立刻回头望去,竟是那被他们救上来的小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懒懒洋洋地斜靠在船篷外侧,该是听到刘裕的豪言壮志,所以忍不住大声喝彩。
刘裕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话被旁人听去,转身笑道:“只是在下的胡言乱语罢了。”
男子没有答话,神情变得颇为古怪,直直走上前问道:“你刚才说自己是刘裕?”
刘裕的身子站得笔直,正容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刘裕。”
男子闻言几乎高兴得手舞足蹈,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刘裕一番,似是对他非常感兴趣,又侧头想了想,才笑道:“若是别人说出刚才那番长篇大论,不用你说,本人也会当作放屁。不过你说的就另当别论了,我看好你刘裕,赌你能够成功,你就好好干吧!”
刘裕只当这些话是鼓励,欣然道:“在下当然希望能承你贵言,不过目前刘某人仅是一个北府小兵,只希望能先混上带兵将领。”
男子摇了摇头,皱眉问道:“刘寄奴,你只当我在说笑吗?”
刘裕顿时大骇,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小兄弟与在下平生素昧相识,如何得知在下儿时的小名?”
男子得意洋洋的道:“我会占卜,看相也会一点。刘裕你现在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坚持自己的理想,努力奋斗,定有出头之日。”说罢,还亲切地拍了拍刘裕的肩膀。
刘裕依旧是半信半疑,望向陆易姚,却惊奇的发现对方的表情比自己的还要迷惘。自打那男子开口说话后,陆易姚在旁未发一言,只是直勾勾地打量着男子,双眉紧锁,脸色苍白,似乎是遇到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
男子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刘裕身上,而陆易姚却把心神全部放在了男子身上,三人一时均无语。
“看,北府兵的水师战舰,寿阳近在眼前了!”老张在船尾扬声喊道,就像是一颗翠玉砸在了空旷的地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