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市大街的福满楼,是建康城巨商全聚财的一处产业,这两年为他带来极其丰厚的利润。
此时全聚财正和两位贵宾坐在福满楼二楼的一间豪华私人包厢内,透过窗户遥望着斜对面的凤天楼,面色阴沉。本来再过个两三月,他就能将凤天楼彻底击垮,顺手接收。未料建康城一夜间突然冒出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先大闹流芳舫赢得花魁秦小熙的青睐,后又从淮扬帮手中抢过凤天楼,不仅使自己美梦破灭,还摆出了一副要和福满楼作对的姿态。近两天以来凤天楼大造声势,广发请帖,沿街宣传,为明天的重新开张做足准备。
“王爷有什么吩咐呢?”坐在全聚财右席的是建康城另一个大帮派京苏帮的帮主谢公望,此人大约四十出头,宽额厚鼻,两眼精光闪闪,神情威严冷峻,显示着其一帮之主的地位,正是他在沉声发问。
司马道子的亲信茹千秋冷哼道:“这两个小杂碎还轮不到王爷出手,全老板和谢帮主尽管放手干,就算出了什么事背后还有王爷呢。”
全聚财胖脸上堆出奸笑,似乎心中早有阴谋诡计一箩筐,只等着琅琊王的首肯。
※※※
“今天情况如何?”陆易姚一跨进凤天楼大厅,便急着向正和伙计一起干活的许洋询问道。
许洋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两只袖子全部撩到肩膀处,露出古铜色的臂膊,见到陆易姚心里大喜,但脸上却气呼呼的,放下手上的事跑过来怪责道:“老陆你要把我累死啊,现在才回来了,定是去偷见老情人了!”
陆易姚随手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毫无愧色地道:“我是去秦淮河办正事,哪有时间避开司马道子的耳目去见小熙,只能心里想想罢了。”
许洋也坐到一边,回答他一进门的问题道:“淮扬帮总算信守承诺,今天依旧安安分分,倒是那全聚财带着人来耀武扬威,不过只撂下两句威胁讥讽的话就滚了。”
陆易姚点点头,全聚财和京苏帮这两股势力均依附司马道子,在建康城为虎作伥,是他们首要打击的对象,而对方来挑衅也很正常。
“咱们门外也被人盯上了,应该是京苏帮的探子。”许洋接着道。
陆易姚进门时也已经注意到了,这是他目前最忧心的一个问题,叹道:“帮会组织人多势众,又是地头蛇,而我们只有三人六足,现在走到哪里都被人跟梢监视,敌暗我明,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人数是我们的一大的劣势,可是这种情况短期内也无法解决,我们在建康脚都未立稳,没钱没势根本不可能招募手下。”许洋苦恼道。
陆易姚反而笑了笑,道:“切勿心急,饭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他们愿意盯就让他们盯着吧,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说到该干的事,许洋两眼一亮,满脸笑容,以略带乞求的口吻道:“开张的准备工作,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完成得差不多了,现在好该你顶在这里,我去酒窖打个转,为明天的宴席挑些好酒招待贵宾。”
陆易姚心知他肚里的酒虫又在召唤了,莞尔一笑道:“下班前先告诉我浩九在哪?”
许洋得到大赦,马上愉快地站起来道:“他去内厅点算贵重物品,有些明天要拿出来摆设。”说罢,哼着歌往酒窖找酒去了。
陆易姚则起身去找浩九,刚转入往内厅的廊道,便见一贯沉着稳重的浩九匆匆从厅内出来,面有慌张之色。
他立即晓得又有麻烦事找上门了。
果不如其然,陆易姚拉开暗格,只见存放房产地契的箱子已被人撬开,里面的文件不翼而飞。
“我刚才进来收拾东西,突然发现暗格前的花瓶不对劲,遂心下怀疑。”浩九不待陆易姚询问,已经将所知情况娓娓道来。
陆易姚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不得不佩服浩九敏锐的观察力,那花瓶只稍稍偏离原来的位置,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根本不可能察觉。也多亏浩九心细,及早发现,否则明天一早酒楼开张典礼上,突然有人拿着凤天楼地契出现,将二人赶走,不止是贻笑大方,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现在虽已近黄昏,但至少还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设法补救,不至于明天满盘皆输。
陆易姚只恨自己太大意,敌人一个个狡猾如狐狸,狠毒如豺狼,他却存轻敌之心,没有严密防范,不知不觉便中了对手的招儿。
厅内没有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线索,可见窃贼之高明。陆易姚心忖小偷的身份无外乎两个可能,一是酒楼本身的伙计,要不就是从外面偷溜进来行窃。
浩九比较倾向于陆易姚所提的第二个可能,若事实如此,那这地契根本就追无可追。
陆易姚顿时大感头痛,一时猜测不出到底是谁,或者说是那股势力作的。最后只得派浩九先封住酒楼,对雇用的伙计一一查探,若没结果,再到附近街上查找线索。
陆易姚在浩九离开后,前前后后又仔细察看了一遍内厅的两间套房,还是一无所获。他不禁有些丧气,只想把正在享受美酒的许洋立刻抓来,这小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看的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陆易姚立刻辨出来者,心忖说曹操,曹操就到。
许洋满脸兴奋泛着红光的跑进来,刚要张口却被对方抢先。
“地契被人偷了!”
许洋一愣,起先当它是玩笑话,继而见陆易姚面色凝重,眉头紧皱,显然并非说笑,脸色陡变,大叫道:“什么!”震惊多于疑问。
陆易姚沉着脸将情况说明后,忙问道:“你今天一天都在,快想想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许洋连骂了几句脏话,才算压住怒火,开始回想起来,但是脑袋昏沉沉的,片刻之后沮丧地叹了口气,拍着脑袋道:“没有,我什么都想不到。”
陆易姚是经得起风浪之人,知道越是这种情况越需要冷静,否则便失了分寸,一切休提,于是呵斥道:“小洋!”
许洋的酒一下子就醒了,纷乱的心神镇静下来,笑叹道:“这招可真够毒的!”
陆易姚也笑了,紧绷的心情莫名地放松下来,因为他知道会笑的许洋才是正常的许洋,也是其脑子最灵活精明的时候。
浩九阴沉着脸进来禀报,所有伙计全在,且查问不出什么,他准备即刻到酒楼附近查探。
陆易姚充分相信他的观察和判断能力,问了几句,就着他出去了,然后对许洋沉声道:“看来是外贼,这下麻烦大了!”
许洋点头同意,然后问道:“你看是哪个势力作的?”
陆易姚冷静的分析道:“现在我们有两大敌人,分为四个势力,却有五种可能。”
许洋乍舌道:“这么复杂!”
陆易姚哑然失笑道:“很简单,两大敌人分别是被我们夺了凤天楼的淮扬帮和被我们夺了秦小熙的司马道子一方。而司马道子这边又包括琅琊王府,商贾全聚财和京苏帮。这四方均有可能出手,最后一种可能是其他情况,比如不服气的单东明或者是就是某个小贼,甚至是我们根本不知道的势力。”
许洋倒抽一口凉气道:“这还不复杂,我们如何判断出是那种可能呢?”
陆易姚一脸平静,淡淡地问道:“全聚财今天来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
许洋露出思索的表情,回道道:“他态度不善,感觉是来示威而不是闹事。他带的随从全在我的监视之内,没有异动,之后也是全数离开。不过我感觉此人一脸奸相,满肚子坏水,应是非常会耍手段之人。”
陆易姚道:“全聚财挑衅,京苏帮跟梢,他们突然积极开展行动,肯定是司马道子的指示。”
许洋点头道:“昨天我们才把地契放在那里,今天就丢了,而全聚财和京苏帮也是从今天开始针对我们,以司马道子对咱俩的仇恨,他们是最有嫌疑的!”
“这只能说明他们有犯罪的动机!”陆易姚道。
“这还不够吗!”许洋诧异道。
陆易姚摇摇头道:“还有犯罪的手段。这个窃贼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偷了东西却没留下半点痕迹,是不是有点太高明了?”
许洋身体一震,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陆易姚凝视着许洋,知道他已猜到自己的想法,接着道:“凤天楼很大,不仅内厅,包括整个后堂都是外人禁足之地,就算是本楼伙计也不行。你和浩九基本一整天都在楼内看场,而存放地契的地方又非常隐蔽,绝对不是不知情者一下子就能找到的,所以我推断此贼必然对凤天楼的环境和结构了如指掌,就像是知道自己家里的钱放在哪里一样。”
许洋面露赞同之色,但还是谨慎的推敲道:“如此看来淮扬帮或者单东明到变得最有可能,当然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忽略全聚财和京苏帮,他们可能早派人查探过凤天楼的详细情况,要知道全聚财一直有意吞并它。”
陆易姚摇头道:“我倒是认为如果全聚财他们真有如此妙计,今天就不会明着来挑衅,京苏帮也不会到处布满探子,反而应该偃旗息鼓,以免打草惊蛇,破坏窃物的计划。
陆易姚说完,苦笑了一下,心思却转到别处,暗叹就算知道是谁做的又怎么样呢,对方既然是用偷的,就算他们上门去讨,也不会承认。
许洋显然更倾向于司马道子那方,又说道:“你前天晚上力挫关勇,之后淮扬帮一直遵守承诺,没有再纠缠下去,何况该帮声誉一向不错。”
陆易姚听到关勇二字,心中一动,随后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身影,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就表面来看,淮扬帮确实没必要为单东明快要倒闭的酒楼大费心思,我亦相信他们不是毫无诚信之徒。但是有件事一直令我耿耿于怀,就是在和关勇的对话中,我强烈地感觉到凤天楼对淮扬帮的重要性,虽然我说不清楚为什么。”
“啊!”许洋脑海灵机乍现,失口惊呼。
陆易姚向他投去疑惑中渗着些许期待的目光。
许洋满脸兴奋,拍腿说道:“我差点忘了自己从酒窖过来找你的原因!”
陆易姚见许洋在这紧要关头又扯到酒上去了,大感头痛,皱眉道:“这和我们现在谈论的大事有什么关系吗?”
许洋神秘兮兮的一笑,道:“也许没有,但也许大有联系!你猜我在酒窖中发现了什么?”
陆易姚连忙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许洋眼睛一眨不眨的沉声道:“秘密通道!”
藏酒窖大约三丈宽,四丈长。许洋点起入口处的一盏油灯,光亮之下,可见正前四排木架上摆满了各式佳酿,至少有上百罐酒,两边的墙角还散落着几个大酒坛。
许洋笑嘻嘻地转到楼梯背后阴暗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搬动了开关,侧面的墙骤然移动,现出了秘道的入口。
陆易姚看得惊呆,呼吸急促的问道:“你可有进去一探?”
许洋点头道:“我最多进去了十来米,入口处挺宽敞,有机关可将门再关上,纵深可能很长,根本不知道通到哪里,后来想到这么有趣的事当然要有老陆你一份,便回去叫你一起。”
陆易姚面容已经恢复平静,沉声道:“小洋你说得对,这很有可能就是凤天楼隐藏的秘密,和我们地契被盗也许有很大联系。”
许洋道:“保不准这小贼就是通过秘道来的。”
陆易姚望着楼梯下满地破碎的酒罐,心里首次感激起许洋的捣蛋和贪杯,微微一笑道:“也许我们命不该绝,竟被你在此刻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秘道。”
许洋得意洋洋的点起火把,领头进入地道。
两人心情既兴奋又紧张,一路沿着地道向前,谁也没有说话,至少走了四五百米才见到尽头。秘道的另一端和酒窖那端的结构差不多,墙壁上的凹槽藏有可将活动门打开的机关。
这种石门,转动时必然有轻微震动和声响,在没有确定环境安全以前,他们不敢贸然启动开关,也不敢言语。陆易姚打了个手势给听觉异常灵敏的许洋,后者立刻将耳朵贴在活动门上仔细聆听。
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两人退离石门几米后,许洋方凑向陆易姚耳朵道:“估计门外也是像酒库一样的僻静场所,不如我们立刻出去瞧瞧。”
陆易姚沉吟不语,片刻后悄声道:“最后这几十米,一直有上坡趋势,但建康城内地势却很平,我只怕这地道是通到地面某地。”
许洋沉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陆易姚心里也着急地契的事情,终于点了点头,只盼这回幸运仍站在自己一边。
石门开启,外面竟然是一个才丈许见方的密室,室内无人,侧面均为石墙,唯独中间那面似是木质墙壁。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悄声走过去,离木墙只有一步之遥时,许洋神情突变,闪亮的目光投向陆易姚,先指了指耳朵,随后指向墙壁。
陆易姚立刻会意,贴着墙壁侧耳倾听,隐约听到一个有几分苍老的男声道:“不愧是我的乖女儿,这回可帮了干爹的大忙。”
接着一个女子娇嗔道:“干爹,您怎到和女儿客气起来。当年干爹的大恩,女儿从没有一刻忘记。”
那女声娇嫩婉转,又透着一股放任慵懒的味道,陆易姚听音一震,心神荡漾起来,恍惚间也没听到那男人随后回答了什么。
再听时已是女子发问:“干爹是否已将东西收好?”
男人哈哈一笑,道:“早已收妥,万无一失。”
木墙边的两人对望一眼,均想到那“东西”大有可能就是他们被窃走的地契。
“那就好,女儿就此告退了。”女子道。
“既然到了建康,为何不住在干爹这里,我淮扬帮总坛有的是地方!”男人语气亲切,倒不是真有怪责之意。
此话一出,两人立刻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现在竟在淮扬帮总坛的密室里,喜的自然是探听到地契的下落。
女子又轻语了一句,许洋模模糊糊地听到:“干爹又不是不知道我习惯了独来独往。”
“让干爹派人送你回风华客栈好了!”男子应是起身道。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他们再听不到任何动静或对话,估计是男人送女子离开了房间。
许洋此时已经发现木墙上的机关,他瞧向陆易姚,但后者却打了个退出密室的手势。
“我这就进去将地契偷回来!”许洋一回到地道里,便恨恨的说道。
陆易姚叹了口气,虽得到了珍贵的情报,他心情的沉重却有增无减。
“首先要确定他们口中的东西就是我们的地契。”陆易姚平静的道。
许洋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那还用说,这条地道的存在说明了一切。那老头肯定是淮扬帮帮主翁岳铭,此人五十多岁,二十年前创立了淮扬帮,是建康城内数一数二的黑社会老大。还有那狡诈狠毒的臭丫头,就是他们合谋算计了我们。”
陆易姚点点头,他亦不怀疑地契现在落到了翁岳铭的手中,难题在于如何取回。
许洋见他没说话,又道:“你说除了偷还有什么办法?从正门进去讨肯定没戏。”
陆易姚也不驳他,只是冷哂道:“我就怕你连地契都没见到,反被人先逮到。”
许洋沉默下来,他当然也清清楚楚的听到地契已被收好放妥,想偷到自然不易,何况他们二人全无溜门撬锁的经验,可他还是坚持道:“地道是我们唯一的优势,我仍认为可以一试。如果不行,再登门造访,那翁岳铭若死赖着不给,我们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地方,今晚来个大闹淮扬帮。”
陆易姚已知许洋下了决心,但他有另外的想法,叹道:“最可恶的是翁岳铭没有任何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否则就可以威逼他交出地契!”
许洋道:“老陆你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的,我却是直肠子!连翁岳铭长什么样咱俩都不知道,就一晚的时间哪够摸到他的把柄。”
陆易姚依旧不为所动,喃喃问道:“不知道这地道是翁岳铭私人专属的,还是整个淮扬帮避难逃生之所?”
许洋心里也有此疑问,更跃跃欲试的要出去探查一番。
陆易姚只得道:“你一定要小心行事,切勿逞能。”
许洋奇道:“咱俩不是一起去找吗?”
陆易姚呆呆地望着地道的黑暗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淡淡的道:“时间宝贵,咱俩分头行事,我去风华客栈。”
“你要去找那女贼!”许洋轻呼道。
陆易姚点点头道:“我和她总算有过一面之缘,也许能从她身上下手,追回地契。”
许洋咧着嘴摇摇头,不以为然的道:“我恰好也与这女骗子有一面之缘,可我劝你别白费心机了!”
他见陆易姚一脸惊奇,接着哼道:“就是她害得我在石硖镇被众人追打落水,幸好遇上了你和刘老大。”
时间上确实吻合,陆易姚就是在那天碰上的小六和刘裕,最后还搭救了落江的许洋。看来这美女真是个超级害人精,不论谁遇上她都要遭殃。
陆易姚突然觉得事情更有趣了,笑道:“我自会小心对付她,无论你我成败与否,一个时辰后在凤阳楼会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