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冬，寒冷的北风肆虐着关中荒芜的土地，冷的天地失去了生机。

四十六岁的苻坚站在北城的城墙之上，眼见新年将至，大秦却不知能否支持到春暖花开的一天？这个自己曾付出无尽心力血汗的国家，已经在燕骑震耳的蹄声中颤抖着滑向衰败的深渊。

三十四年，苻秦帝国至今为止仅度过寻常人的半辈子。盛极之时，其疆域东临沧海，西并龟兹，南至襄阳，北近大漠。高句丽、新罗、大宛、天竺、倭国、琉球等六十二个国家皆纳贡通好。统一南方之前，国土就已经超过任何一个以往的中原王朝，控弦衣甲之士达百万，雄霸天下，威振八荒。在他的统治下，“关陇清宴，百姓丰乐”，关中各民族交融杂居，羌氐鲜卑汉等各族官员协力治国，一派天下大同的气氛。

然而，一跌而失天下，庞大的帝国如同建筑在沙土上的楼阁般哄然倒塌。如今，留给他的地盘仅余长安城附近巴掌大小的地方。曾经拥有的百万大军，大都随着将领的背叛变成了敌人。他四处请人勤王，镇守各州的将领均以兵力太少推托。他又下诏书给远在龟兹的氐族大将吕光，吕光却不紧不慢，搜刮了大批外国的珍宝奇玩，以骆驼二万余头拉载，至今连敦煌都未走到。乱世中，人情之冷暖，他已彻底看透。

壮年时“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壮志、“啸咤则五岳摧覆，呼吸则江海绝流”的豪情，尽付作一把悲凉的老泪。

远远的斜阳已照不到城头上那道惨淡的身影，这个十六国时期最强大皇朝的帝王，似乎要与灰色的城墙融为一体，成为建筑历史的一块砖瓦。

环顾千阁万阙的长安城，苻坚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紫宫，浑浑沌沌中，似乎又回到了与凤皇一起的日子，他的欢语笑靥，曾经让自己如此的着迷，更不用说那榻上的鱼水之欢、帐底的旖ni缠mian。他一生中最深的一缕柔情，已种在了那少年的身上，每次回思起来，总会惊动旧情已逝的感伤。十余年过去了，昔日紫宫中的俊美少年，已经一飞冲天，正张开锋利的爪，欲俯冲下来将他撕个粉碎。

苻坚竟然笑了，笑自己的荒唐。燕军已开到城下，而他，还在不知所谓的感时伤怀，甚至，心底还有莫名的悸动，那双多年未见的凤目，是否仍如记忆中那般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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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易姚和齐伯侯身披战甲，一同登上城头报道。昨晚宴上见过的一众将领都已到齐。放眼城下，敌军正缓缓注到城墙和渭水间的平原中，黑压压一片看不到边，一面面书有“燕”字的旌旗在狂风中怒扬。

千万枝火把骤然亮起，将四下里照得有如白昼，平原上数以万计的燕骑齐举矛戈，呐喊欢呼，喊叫声像沸腾的潮水般往长安鞭挞。

每一个守城的士兵，志气无不被燕军的气势所夺，心生怯意。即使是立于华盖之下，被侍卫群臣簇拥着的苻坚也呆然一叹：“关中的白虏，竟已这般强大！”

敌军开始在平原上扎营，一支万人精骑直驱城下，帅字旗下一将白马银枪俊美无比，冰棱一样的目光朝城头华盖下的身影狠狠射来。

昔日同榻，而今对阵。

苻坚眼中隐隐一片紫色的氤氲之气，万般感触在心中不停地冲撞着。他的身躯突然摇晃了一下，城下燕人立即一片哄笑嘘声，他们的统帅却沉静地跨在马上，脸上是苻坚再熟悉不过的笑容，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冷笑与蔑恨。

苻坚胸口一阵起伏，似乎急着挥去前一刻的失措，一把拨开侍从扶驾的手，紧紧扣住垛口，盯着慕容冲喝问道：“你这奴才，何苦来送死！”

慕容冲神色冷然，一丝不易察觉的噬芒掠瞳而过。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许多年，苻坚心里翻腾着的痛楚、慌乱、懊恼，分毫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手中长枪直指苻坚，仿佛那颗头颅已是囊中之物，仰头道：“正是奴才做久了，厌倦了为奴之苦，前来与你调换个位子。”声音悦耳有如金石相击，似还带着几分笑意，音量不高不低，正好清清楚楚地传入苻坚的耳中。

慕容冲身旁一员小将慕容永，拨马出列，朝上喊道：“竖子苻坚，你的气数已尽，立即开城投降，跪地求饶，我们的皇太弟可怜你一把年纪，或会饶你不死。”他身后的燕兵们也跟着挥枪应喝，叫骂哄笑声此起彼伏。

言语辱及苻坚，城头的秦军也纷纷回骂。

陆易姚早已习惯这种两军阵前的第一轮交锋——骂战。他望向久久不置一言的苻坚，如岩石般坚硬的紫膛脸上逐渐冷峻下来，只有眼底的异芒暗诉着他心中的不平静。

苻坚不欲再留在城头，下令各将士登陴守御，严阵以待。华盖刚开始移动，他却忽而顿足，甲胄鲜明的燕骑中，只有慕容冲一身白色战袍，甚至，连一件御寒的披风都没有。那单薄的身影、清秀的容颜，蓦地勾起了久远的回忆：那少年倔强地跪在寒风中，全身的颤抖不可遏制，却是一脸骄傲，口气强悍的道：“凤皇并非妇人，怎能留在掖庭侍君！”

苻坚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像被什么附体般解下了身上的锦袍，喃喃道：“严寒之冬，凤皇远道而来，……”

忽感无数道目光如针芒般刺来，他蓦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场合，止住话，尴尬的一笑。

陆易姚与齐伯侯相顾叹气，大战一触即发，苻坚还沉浸在“旧情”中难以自拔。权翼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太子苻宏、窦冲与杨定等将领均低垂着头，以掩饰不以为然的神色。

只有那道士站出来，悠悠开口道：“贫道观天象，近日有天水相助，天王宜采取缓兵之策。这锦袍送得。”

苻坚精神一振，现出欣然之色。此时，慕容冲已经率军返回里许外的营地，谁也不知他会不会连夜攻城。

“众位卿家，谁愿替朕跑这一趟？”苻坚这一句算是枉问了，大臣将领一来不屑做这件事，二来身份也不合适，但那些在御前行走的侍卫与内侍们，竟也无人吭声。

“臣愿往。”陆易姚与齐伯侯几乎齐声道。

苻坚大喜，目光扫过两人，似在定夺人选。

陆易姚立马微笑道：“臣看上去更为亲切一些。”

齐伯侯差点为之气结，耳边传来苻坚的应许。他无奈地送领旨为使的陆易姚步下城墙，不悦的道：“易姚为何要与我争这件差事？”

陆易姚淡淡道：“伯侯送我出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