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门微微开启,两人策马驶出。
陆易姚道:“把信交给我。”
密函是齐伯侯一个时辰前刚从慕容暐手中拿到的。昨夜的那封已被慕容暐以遗漏片语之由收回,他见火漆印安然无样,这才放心地交出货真价实的密诏来。
“慕容暐应该没有在内容上有所隐瞒吧?”陆易姚接过信,仍有些不放心。
齐伯侯道:“我相信他的殉国之志,且军中除了我之外再无其他鲜卑人,他目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陆易姚一下子勒停马儿,深沉的眼眸闪过锐芒,冷冷看向齐伯侯:“论心计,慕容暐与慕容肃加起来,恐怕也不如伯侯。”
齐伯侯面色微变,心知陆易姚已看破他力争为使的真正意图。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道:“慕容冲就是燕军的灵魂,只可惜,这个灵魂自己已没有了灵魂。”说着仰天一叹,好一会才道:“鲜卑人应该回到自己的家乡,在故土重建家园,安居乐业,而不是过着让人不齿、得过且过的流寇生涯。何况,关中尚有其奸似鬼的姚苌,就算灭了苻秦,燕人也未必能在秦地称霸,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衣罢了。”
陆易姚沉默下来,他明白齐伯侯是为了自己的族人考虑。燕营已经在望,他突然道:“伯侯想做的事,就由我来代劳吧!”
齐伯侯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陆易姚的目光投向自己优雅修长的手,低沉的道:“这半年来,我变了许多。不知不觉间,一双手已沾满了鲜血,……”说着抬起头,“但是,我不想看着一个又一村镇被无情的战火吞噬。那么,再多杀一个人,不择手段一回,即便是失败死掉,又算得了什么?我想我可以做到。”
“好汉子!”齐伯侯伸出手来与他一握,道,“苻坚是宽厚磊落之人,这一点慕容冲比谁都清楚,他对来使定不会加以防范,我会在营外接应你。不过,万一寻不到良机,易姚切勿勉强行事。”
陆易姚淡淡地点了点头,要来齐伯侯别在腰间的短剑,夹马向燕营奔去。
燕军初来乍到,还在忙着安营扎寨,营地内灯火连天,热闹非凡。军士们人人情绪高涨,虽然闹哄哄的,但三军轮流下营,大体上仍保持着秩序,若想派军偷袭营地,倒也不容易得手。
陆易姚高举盛着锦袍的漆盘,踏进直通中央帅帐的走马道,作为苻坚遣来的使者,受到的尽是嘲笑与敌意的目光。他也不在意,只是留心观察着燕营的布置,琢磨着退走路线。
得到慕容冲的宣召后,陆易姚解下佩刀,侍卫将他领进帅帐。
一眼即看到斜靠在毡床上的慕容冲,眉目清秀,神态冷傲,眼神透着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漠然。帐内还侍立着慕容永,尚书令高盖以及将领段随,这几人方才在城下均露过面。
陆易姚信步上前,本是要行个礼,可手托漆盘,于是连问候都省了,微一欠身直接了当的道:“在下前来有三件事要办。”
他这番“不合规矩”的举止引得帐内众人全部现出讶色,一时间竟无人出言斥责他的无礼。连慕容冲也不由坐起身,用心地审视起他。
陆易姚决定先完成快递的工作,从怀中掏出两封信函,交待道:“这两封都是新兴侯给殿下的诏书,一封是奉大秦天王之命写的劝降书;另一封是出于侯爷本意的密诏。”
说到这里,声音一提:“请殿下接诏!”
慕容冲将信将疑,目光巡视着诏书,待看清封面上的笔迹后,再不疑有他,连忙跪下道:“接旨。”
两封信先后展开,慕容冲分别瞥了一眼,便将劝降书一揉,摔在脚下。低头将密诏来回看了两遍,神情激动复杂。好一会,才放开紧攥在手中的信,眼底撩动起一丝炽热的光。
慕容冲对慕容暐的情况一句关问都也没有,只将诏书递与周围重臣传阅,犀利的目光盯住陆易姚:“你不是鲜卑人。”
陆易姚笑道:“我是受一个鲜卑朋友所托。个中原委非常复杂,请恕我不在这里陈述了。”
“阁下是否站在我们这一方?”问话的是高盖,他的语气比较和善。
陆易姚正容道:“在下不是鲜卑人的敌人,也不是纵兵掠杀者的朋友。之所以帮这个忙,是希望争取到为关中百姓请愿的机会。”
他前半句话已令众人面色转沉,慕容冲更是冷冷一笑,旋即恢复漠然:“将军送吾皇之诏,照理是孤欠你一个人情,你有话但说无妨。”
“殿下矢志复国,本无可厚非,但为何要迁怒关中的无辜百姓?在下恳请殿下离开这里,带着鲜卑的父老乡亲回到关东,回到鲜卑人真正的故乡。如果殿下同意这个请求,我可设法帮助长安城内所有的鲜卑人离城,包括新兴侯等贵戚。”
慕容冲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看着陆易姚,眼神中混着轻蔑、冷笑,还有些失望,他方才高估了此人。
陆易姚料知结果会是如此,倒也无失望之色。自己这番话在风头正盛、霸业初成、大仇未报的慕容冲听来也许只落得幼稚二字。他不再白费口舌,转而道:“在下此来的另一件事是想打听两位朋友的下落。”
慕容冲靠回毡床上,摆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知道宇文小姐有没有回到关中?在下的一个朋友在与我们走散前,是和大小姐一起的。”
慕容冲略怔了一下,才道:“菁妹昨日回了阿房,还有你那位朋友。”
陆易姚闻言一喜,终于打探到了许洋的消息,如果他与宇文菁在一起,即使置身于燕军中,应该也是安全的。虽然他希望许洋尽快回来,却未敢表现出急切之意:“还望殿下转告他们,在下现居于长安。”
慕容冲微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顾及到许洋,陆易姚对行刺之事犹豫起来,何况帐内这么多人,他能否得手都是问题。
“殿下不再欠我什么人情了,我亦应该恢复秦使的身份。”陆易姚重新将漆盘托好,正欲传谕,慕容冲却摆手一止,对众人道:“你们全部退下。”
陆易姚望向慕容冲,发觉他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如*来临前的气流般,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战栗感。
帐内只剩下他与慕容冲,陆易姚正了正容,传苻坚口谕道:“卿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衣食不整,今送锦袍一袭,明朕心迹。朕与卿恩情何等之深,卿为何忽一朝变志?”
陆易姚转述着这段话,有种不知说苻坚什么好的感觉,哀他难忘旧情,尤念慕容冲的冷暖,伤心他的“变心”。还是他抱着一丝侥幸,以一袭锦袍取悦慕容冲,欲用昔日恩分打动对方退兵。陆易姚有些不忍去看慕容冲的反应,将心比心,换作谁也不愿多年后再听到这种刺激的话。
他压下胸中感触,走到毡床前,单腿屈膝将锦袍奉上,借着漆盘的遮掩,摸上藏在靴侧的短剑。
慕容冲狠狠盯着盘内之物,良久,才摸上那件锦袍。袍上金龙凤纹流转不停,他的脸色骤然煞白。紫宫里的白玉床、金绡帐、高烧红烛、龙凤锦被,一幅幅不堪回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他的脑海,还有那无数双眼睛,嘲笑的,狎笑的,怜悯的,一下下鞭挞着他烙满耻恨伤痛的心。
下手的良机已经出现,眼前的人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刻,陆易姚有十足把握能一招毙敌,从容出帐,上马飞驰脱身。但不知为何,他却如石像般杵在原地,就像是被慕容冲的痛苦捆住、被其无边无底的恨意罩住一样,动弹不得。
蓦地眼前一道白闪,冷利逼人。陆易姚一惊,剑锋已到眼前,他却依然纹丝不动。
抬起头,剑尖挑起的锦袍在他面前被劈成两半。杀气纵横,剑光四射,那片锦云一瞬间碎作千片万片,如一树绚丽的樱花,被无情的风雨打落在尘埃之中。
慕容冲恢复了平静,就像是暴雨过后,海上的天空。
机会已逝,陆易姚悄悄将剑塞回靴侧,站起身,耳边传来慕容冲喃喃自语的冷笑:“可笑啊,昔日主宰众生的大秦天王,如今竟可怜巴巴的用一件破袍,来向自己以前纂养的小童求情。苻坚,你怕了吗?你怕了吗!你也会有今日!”
心头的怒火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快意,慕容冲抬起头,一脸的狂傲冷酷,手中宝剑高指帐顶道:“苻坚!苻坚!待这把剑饮饱你的鲜血,长安迎来她的新主,秦地万民匍匐在我的脚下时,我自会考虑宽待其他苻氏,就算报答了你所谓的既往之施。”
说完看也不看陆易姚,道:“这就是大燕皇太弟的意旨,你可以去回话了。若真知天命,就君臣束手,早送出幽帝开城投降。”
陆易姚默默听着,似看着一出将近尾声的悲剧,原本心中有些劝慰的话,此刻也变得多余与肤浅。
他不是慕容冲,也不是苻坚,他只能坐在台下,甚至不该去干扰这个故事的结局。
陆易姚心情沉重的离开燕营,见到迎上来的齐伯侯,叹气道:“在下果然不是当刺客的料。”
齐伯侯的反应意外的平静,接过那没有机会出鞘的短剑道:“我知道易姚狠不下心,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这样也罢,我们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较量,赢也赢得心安理得。”
却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陆易姚很是无奈,即使让他再选择一次,恐怕结果也是如此,他只是觉得胸中有一股抑郁之气,怎么也挥不去。
用力地一扬马鞭,飞驰入城。
两人一回来,就发现城头的气氛不对劲,像是和了水泥般的沉凝,飘溢着一缕缕的悲痛。陆易姚走向苻坚,仅一个时辰未见,苻坚便如苍老了十岁一般,气吞八荒、声震六合的英雄气概全部消沉得无影无踪,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陆易姚心下奇怪,忽被人拉住,耳边传来窦冲哀伤的低语:“方才有人来报,平原公苻晖于府中自杀了。”
陆易姚一震,昨日威风凛凛出城迎接粮队的苻晖,竟真的因苻坚的两句责骂,愤恚的了断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摇头叹息,岂止苻晖,每个人都承受着可怕的战争压力,长安城要守住,难啊。他顿时大感头痛,这种情况下,还怎么向苻坚回话,若如实转述,苻坚吐血都有可能。
蹄声响起,一队燕骑来到城下,原来是慕容冲亲遣使者来回复。
陆易姚立刻舒了口气,苻坚却听得浑身颤抖。丧失亲子,已是一阵剜心摧肝的痛,慕容冲这一席狠绝讥言,如同雪上加霜,心下更是痛不可忍。自己宠育鲜卑人极深,而鲜卑人负他至切。不由忆起王猛临终前,在病榻上的最后劝告:“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他却觉得王猛阻他伐晋,敌视鲜卑与羌人,乃其汉人之私心,所以一直未听入耳。
悔恨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苻坚嘴角一阵阵抽搐,垂胸悲呼着王猛、苻融之名:“朕不纳王景略、阳平公的良言,使白虏胆敢至此,岂不可叹!”
权翼含着泪,哀叹道:“王景略一时英杰,天王常比之诸葛武侯,一生对其言听计从,为何独独违背了他临没之言!”
“朕累了。”声音微弱,如山的身躯支持不住憔悴的心,张整眼尖,及时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苻坚。
这一夜,慕容冲并没有率军攻城,但长安城内几乎无人安枕。
*注释:王猛,字景略;苻融,坚弟,阳平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