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季,秦燕两军数次交手。白渠,长安、阿房,每场战役都可能将历史改写。
城外战况激烈,城内的慕容暐却一如既往地作着看客。对他而言,今日与昨日并无太大差别,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府邸周围的探子又增多了。他已许久未与齐伯侯联络,直到最近,慕容肃才想出办法,他二人信奉佛教,众人皆知。拜佛听法是人之常情,将寺庙作为暗中会面的地点,最能掩人耳目。
陆易姚远远跟着齐伯侯进了五重寺的大门,庙宇和佛像他均不感兴趣,与随行的伍绍随意在寺里溜达着,只在经过五重塔时将脚步放缓,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四周,低声道:“这塔不简单,除了守护的年轻僧人,周围似乎还布有暗岗,难道里面藏着什么武功秘籍?”
伍绍听到他纳闷的自语后,笑道:“长安五重寺可不比寻常寺庙,即使放眼整个北方,也没有一家能与之争锋。”
陆易姚道:“这点我也有耳闻,五重寺是城内香火最鼎盛的大寺,也算半个皇家寺院。高僧道安在此广收弟子,宣讲佛法,翻译经文。我在骥德殿上见过大师,他确实是有大智慧之人,符坚常向他咨询意见。”
伍绍道:“不止如此,五重寺还有两件镇寺之宝,一是从遥远国度传来的般若经梵本,二是佛图澄大师的遗物。”说着目光转向了佛塔。
又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陆易姚再无雅致,他已经闻够了呛人的香火味,很想呼吸一下寺外的新鲜空气。
正殿门前,人潮往来如正月的庙会。饥饿与战乱,朝不保夕的恐惧,将五重寺变成长安城最炽热的一方地。他们侧着身,从这些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这里的信男信女身边穿过,向寺门走去。
陆易姚蓦地顿足,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
一个轻盈的身影没入人群中,是那样熟识。他拔腿跟去,伍绍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扯着嗓子在后面喊着:“陆爷,等等……”
陆易姚凭着直觉,出了寺后一路向南边的街道寻去,不知道过了几条街,似乎又看到了那抹背影影。他追过去,撞倒了过街的女子,踢翻了路边乞儿的饭碗,却还是在七拐八拐中,让人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直到前方再没有道路,他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巷的尽头,幻想她突然从某个地方走出,喜滋滋的道:“公子。”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陆易姚立即回头。
伍绍错愕地望着他失望的神情,好一会才道:“陆爷,你可是要找什么人?”
陆易姚叹了口气,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那个许多月以前,告诉他将要嫁人的小六,就在这长安城内,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走。
为何她会出现在北方最凶险的地方,难道这就是她所说过的远嫁?陆易姚回想着她穿梭在人群中的身法,气恼地一叹,也许她根本就知道自己追在后面。
此刻,他再也分不清,她告别时说过的话,有几句是真。
“伍绍,你帮我寻个人。”陆易姚凝着脸,看了看周围的院落,“就先从这一路的宅子查起吧。”
伍绍诺了一声,又问了些细节,拍胸笑道:“长安就是我的地盘,甭管什么人,我都能把她揪出来。”
陆易姚却想,找到小六也许不难,难的是将她摸清。小六的演技他已不止一次领教,却依然照栽不误。只说这几个月,就不知被她骗去了多少惆怅与伤思,想来就觉得窝火。
他们回到五重寺门前的闹市,远远听见官锣的声音沿街荡开,两人随着民众避到路边。陆易姚偏头从人缝中瞧去,只见一辆驾三马的金根车由侍卫护着辚辚而来,停在了寺门前,一名宫廷贵妇在侍女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步下马车。
“张夫人。”陆易姚有些意外的道。
伍绍道:“大概是来为天王上香祈福的。”
“老伍跟着伯侯有多久了?”
“超过十载了。”伍绍起先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事,见其盯着张夫人的背影,似有所思。伍绍顿时了然,呵呵笑道:“如果陆爷是想问齐爷与张夫人的渊源,小人倒略知一二。”
陆易姚笑着让他往下说,心忖伍绍这人透着精明,怪不得齐伯侯放心地把长安的买卖交与他打理。
“陆爷可知段家小姐的事?”陆易姚点头后,伍绍才接着道:“张夫人未入宫以前,与段小姐是闺中密友,听说她亦倾心于齐爷,可齐爷心仪的是段小姐。张夫人十六岁时,因才貌双全被天王纳入后宫。过了两年,齐爷要随军出征,放心不下段小姐,于是拜托张夫人将她接进宫中住些日子。可张夫人食言未能做到,结果……,唉,发生了那件惨事。齐爷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心里该是恨着张夫人的。”
是嫉妒心理在作怪吧,齐伯侯从不提张夫人,原来又牵动了他的旧伤。
陆易姚正这样想着,却听见伍绍道:“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张夫人。当时慕容冲已出紫宫,其姐慕容夫人渐渐失宠,各宫都想尽办法取而代之。偏巧天王看中了张夫人,携她往上林苑赏秋小住,张夫人总不能推托圣恩吧,这便没能照顾上段小姐。”
一切只能说是天意弄人,陆易姚摇头轻叹。
※※※
偏院之内没有一名宫娥侍卫,老僧将齐伯侯领入一间幽静的禅房之内,便退了出去。
张夫人优美纤秀的背影出现在眼前,齐伯侯的脚步蓦地变得僵硬,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走这一趟,他们是不宜单独见面的,何况他根本不想见到她。
“为何要回来?”张夫背着他轻声问道,言语中流露出淡淡的关心,“现在这么乱,你又是鲜卑人。”
齐伯侯默然半响后,以一种近乎漠然的语调道:“小秉死了。”
张夫人娇躯遽颤,转过身来,恰好触上他冷淡的目光。她心里一阵苦涩,在这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下,真实的心又是怎样。那如初阳般灿朗的笑容,早就随着段芙的离世湮灭在遥远的过去,全因她一时的私心。
“你还在怨恨我,是吗?”眸光流转出几许凄凉,她低下头,喃喃道,“我自己又何尝原谅过自己。”
齐伯侯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我有什么资格怪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望着她略显憔悴的清秀之色,他的眼神不由柔和了几分,低声问道:“这些年天王待你可好?”
“很好。”她这样答着,美眸却益发黯然,幽幽道,“好又有什么用呢,宫中那么多女人。而且,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最牵挂的人。”
禅房里静寂了良久。
张夫人凝视着齐伯侯,萦绕在眼眸深处的那缕情丝渐渐荡漾开,她淡淡笑道:“能够再见到伯侯大哥,昕儿此生已无遗憾。”
齐伯侯的心一颤,她这句话仿佛一下将时光倒回清纯无忧的岁月:昕儿、芙儿、小秉、小宝还有自己,五个人一起种花捉蝶、舞刀吟诗。
正沉湎在回忆中,又听见她轻声道:“万一天王有什么不测,我会随他而去,也算报答了他这十年的恩宠。”
她的表情无比认真,齐伯侯觉得胸口阵阵郁痛,他的人生不能再多添一笔遗恨了。
“昕儿不要胡思乱想。”齐伯侯深深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绝不会让你的夫君有事。”说完笑了笑,似带出一抹和煦的阳光,走出了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