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的殿门将一阵风雨卷进,危坐在御床上的苻坚寒了一下,瞧着跪在殿内、须发抖索的慕容暐与慕容肃,方才那一点寒意迅速蔓延,沁透心肺。
“朕到底有哪点对不住你们鲜卑人了,你们……你们竟要谋叛?”
慕容暐俯首叩头,颤声道:“冤枉啊,臣等受天王厚恩,唯恐不能报答,怎会有反心,望天王明鉴。”
苻坚见其饰辞否定,不由一股怒气。这时窦冲来报,说是已在新兴侯府的密室中搜到兵器等物。苻坚闻罢,一掌击在案上,怒道:“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慕容喡面色青乌,他身边的慕容肃抬起头,平静的答道:“复国事重,我等顾不得天王的小恩小惠了。”
慕容喡闻言,懦弱的心灵突然涌出力量,他缓缓站起来,就像是与苻坚平起平坐的帝王一样,直视着苻坚道:“你今虽侥幸不死,但朕的御弟冲与吴王垂即至,你的大秦还能残喘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说到这里,竟放声狂笑起来。
苻坚立即额筋浮胀,须发尽竖,从侍卫手中拿过一支长矛,大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就向慕容喡刺去。
慕容喡也不躲,矛尖透过他的胸口,鲜血喷溅了一地,他仍然大笑着,扑向苻坚,似要将他一起拽入地狱。
御卫们一拥而上抓住二人。慕容肃一派镇定,唇边扬起冷飕飕的笑容:“苻坚,时到今日,你竟仍不知自己多么的愚蠢!你现在倚重的大将齐伯侯,真正的姓氏是慕容,是慕容垂的养子啊。你不猜忌别人,别人都在算计你!你这种天真又自以为是的人,还想拥有天下,简直是笑话!”
苻坚听得胸口起伏,脸色又青又紫,好半响喝令道:“拉出去斩了!”
殿内死一般的沉寂,苻坚耳中只听见雨声,电闪雷鸣,“我对他们三翻二次不杀,他们却三翻二次的害我,……”
心口一阵堵塞,然后似有什么东西漫出来,要将他的胸膛撕裂。他奔入外面磅礴大雨之中,寒冷刺骨的雨水打在脸上,淌入颈内,但是没有用,怒火越烧越旺,逼得他非要吼出来。
“我苻坚诚心待人,以德服众,为何人人都恩将仇报;我以宽仁为治,行王道之政,为何老天以不公待我?那些无耻背义的小人,为什么反而得意!”
苻坚满眼恨愤迷惘,凄然想着“也许慕容肃说得对,我一直都错了。”他两手高举,仰首呼道:“既然人无心,我又何必居仁循礼;世无道,我又何必立义行道!”
狂风疾吹,惊闪划过,轰雷怒吼,雨在这一刻骤然大了起来,天地一片混沌,仿似苻坚的一番话,惹来天公的和应。
※※※
陆易姚飞马急驰,他刚才一见慕容喡入宫,立知大事不妙,马上去通知齐伯侯。形势紧急,齐伯侯顾不上个人安危,坚持要帮助鲜卑人尽快离城。那时距约定的聚会时间尚有一个时辰,人远未到齐。齐伯侯把守城门,伍绍与手下去通知城内的鲜卑人。
陆易姚又回到殿外,打听到苻坚在雨中发了一阵癫后,召了窦冲与李辨进去。候在殿外的路易姚,心里对苻坚是同情的。
一个人一生可以忍受多少次背叛?他毕生的信念可以经得起多少次践踏?这个在“宽仁”二字上堪称千古第一的帝王,终于走到了极限。
苻坚浑身湿淋淋的,声音嘶哑却不沉重:“窦冲,李辨,你们带兵将所有鲜卑人,无论男女老幼,城内的,宫里的,军中的,全部给我抓起来。他们不是想出城吗?给朕拉到城外一个不留地杀掉。”
窦冲与李辨均是一震,前者冲口道:“全部?天王,这……”抬首与苻坚那略显陌生的眼神一触,窦冲鼻子一酸,再不多言。
“还有建威将军齐伯侯,将这个白虏也一齐拿去!至于扬武将军,免其军职,先让他回家呆着。”
殿外,陆易姚一字不漏地听着,他浑身早已湿透,只觉一股彻心透肺的寒意,冷得连怒火都烧不起来。他求见,却被阻挡在外,只得扯着嗓门往殿内喊着谏言。
他多希望苻坚能听进一句半句,冷静下来,收回成命,但一切看来只是徒劳。
一队侍卫从殿内跑出,将陆易姚拿住就往外拖,他看到了匆匆走来的窦冲。窦冲一脸倦色,命侍卫放手道:“天王不止是在气头上,鲜卑人负他太深,他的心已被伤透,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陆易姚一把攥住他的领子,怒道:“你怎么也这么糊涂,那些都是无辜的人。你的爱妾,以及伯侯,你都不顾啦!”
猛然一声雷鸣,象正正打在窦冲的头顶,他怵然惊醒。
“你赶快回家吧。”陆易姚明白他们谁也劝不动苻坚,士兵已一队队出发,屠杀马上就要开始。他一时有些乱,不知是先去通知齐伯侯,还是设法拯救全城的鲜卑人。他在与时间赛跑,可却停在了起跑线不知所措。
一个声音悠悠道:“一切都是天意,就像这场雨一样。”
陆易姚循声望去,回廊中迤逦行来的赫然是道长王嘉,一袭鹤氅,滴雨未沾。
“道长可有化解之法?”
“能改变的就不是天意了。”一丝无奈萦绕在王嘉眼眸的最深处,为他超然物外的清淡之气添了一分沉重。
陆易姚一甩脸上的雨水,无能为力是他最痛恨的一种感觉。他不敢再耽搁,正要出宫门时撞见了宋牙:“宋公公怎么来了?”
宋牙与他闪到暗处,才低声道:“我刚才送慕容柔与慕容盛出城,齐将军还守着门,他不肯走啊!”
“已经逃了多少鲜卑人?”
“大约四成吧。”
陆易姚极力恢复冷静,心知齐伯侯断不会眼睁睁看着族人被屠,可他再不离开,将被逮个正着,擅开城门助敌潜逃,绝对是死罪一条。想到这里,他对宋牙道:“宋公公可否帮个忙,往昭阳宫走一趟,张夫人也许能救下伯侯。”
宋牙面现难色:“奴才走这一趟倒没问题,只怕是为难了张夫人,……”
陆易姚立刻想到古代宫里的女人忌讳最多,无不谨言慎行,这般为臣子求情却不成体统,搞不好命都要丢掉。他无奈的道:“算了吧。”
宋牙犹豫了一下,道:“奴才还是设法传个消息吧,张夫人是精明人,她会斟酌行事的。”
“这样自然好。”陆易姚一喜,至少多了一线希望,“那就有劳公公了,陆某回头必有重谢。”
雨势渐小,陆易姚出宫后,吃惊地看到方才还静如鬼域的街上尽是人,有搜捕的秦兵;逃窜的鲜卑人;被士兵用绳子捆着、当街拖过的鲜卑人;一脸仇恨看热闹、扔石头的市民;拿着刀等着吃白虏肉的饥饿市民;还有肝脑涂地、狼藉一片的尸首,……。
雨水不断的洗刷着那漫地的鲜血,陆易姚喘着气,在混沌中挣扎着,他不知道该杀谁?该救谁?他有些恍惚地捡着人少的小巷行驶,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再去想,但一阵女子的尖叫与孩童的哭声传来,直刺到他已逐渐迟钝的神经末梢。
陆易姚策马奔入旁边的里坊,卡迪拉克往前一跃,无形刀隔着刀鞘横扫左右,驱散了这队秦兵。
士兵中有认出陆易姚的,这些下级军士并不知道他这个扬武将军已被罢免,见他一脸怒气,杀气腾腾,谁也不明白怎么回事。陆易姚吼了一声“滚!”,领头的立即带着手下一溜烟地撤了。
女子的脸侧淌着血,面色惨白,弯着身紧紧护着怀中二三岁大的小男孩。
陆易姚一看大人小孩均没事,露出一丝微笑。
“多谢将军搭救。”女子从惊慌中恢复,连忙道谢,抬起头,一声惊呼:“陆将军!”
陆易姚仔细瞧着她,这不是窦冲的爱妾阿邻吗?“夫人因何在此?”他奇怪窦冲的手下怎么敢到他府中去抓人?
阿邻像遇到救星,脸上一喜,解释道:“妾身也不知是谁的部下,在街坊引领下闯了进来。我家大人当时不在府上,妾身只好从后门逃走,怎知这孩子也跟来了,被秦兵在这里追上,幸得将军相救。”
此地不宜久留,陆易姚将他们扶上马,捡小巷往建昌老铺赶。既然自己的将军身份还未过期,他路上又顺手搭救了几个鲜卑人,将他们藏到了铺子内。
北城门。
血污满地,尸首横陈,秦兵正在清理这个小战场。陆易姚心头冰凉,拦住一名相识的裨将道:“建威将军呢?”
那裨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被抓走了。”
“被谁?抓到哪里?”
“先来的是李辨将军,奉旨来诛杀白虏。我们这才知道齐……”裨将被陆易姚焦灼的眼神一瞪,又将话吞了回去,赶紧道:“两位将军本已打了起来,这时杨定将军赶到,硬是在李将军面前把齐将军带走了,说是先下狱审问,再由天王定罪。”
陆易姚舒了口气,只要齐伯侯不是身首异处,就还有的救。
深夜,建昌老铺。
窦冲喜见阿邻与儿子平安,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可神情仍是十分激动。他一回到府中即闻恶讯,当下魂飞魄散,四处寻找这娘俩。可街上混乱至极,他人也问遍了、嗓子也扯破了,从城里跑到城外,就是找不到妻儿。正在绝望之际,伍绍的手下找到他,告知阿邻母子正躲在建昌老铺内。
窦冲抓着陆易姚的肩膊,心中溢满感激之情,认真的道:“我窦冲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天色逐渐明亮,清晨时分,云散雨收。杀戮的长夜,终于过去。血也被大雨冲刷干净,只余树下的水洼中荡漾着丝丝血线,如一缕缕不散的冤魂缠绕着这个城市。
慕容喡谋反失败,城里受牵连致死的鲜卑人达一千余人,其余近千人,在齐伯侯的帮助下逃出生天。那一夜之后,苻坚大病了一场,需要静养,朝政暂由太子代理。
齐伯侯仍被关押在天牢中,窦冲与杨定均认为等过些时候,苻坚身体与心情恢复后,再向其进言求情更为稳妥。陆易姚也知惟有如此,他现在连官职都没有,除了愚蠢的劫狱之外,只能依赖他们二人出力。
三日后,慕容喡的死讯传到阿房,慕容冲为其发丧,于正月在阿房即位称帝,改元更始,史称西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