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清晨,东夷候府水榭内。
香雾缭绕、凫凫朦胧,蓝萱低垂着眉睫,静静观望宣纸上缓缓显现的山水。
勾勒着山峦,上官蘅幽幽道:“西际溟山乃山中仙圣,想来司徒姑娘应对山水有着独具一格的见地。”
蓝萱勾起唇,淡淡道:“不敢当,晚辈见少识浅,不如城主领悟深刻,只看得见山就是山、水便是水。”
上官蘅微滞的笔锋顺势点出一棵岩松,毫无疑问,已听出她话外之音。
是的,山就是山、水便是水,不必加入人心的想像,只是源自天然。
但他更听懂了第二层涵义:一图山水不是任何政治的幻想,因为它不代表天下。
一旁,上官羽歆默然未语,只看父亲微扬的唇角便知,对方动心了。
动心,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满意,二是杀机。
他可以断定,父亲不是动了笼络之念,便是起了绝杀之心。
而他自己,也重新认识了蓝萱。
当然不再是以男人审视女人的眼光,而是用政治家的角度去评析她的智慧价值。
答案,或与父亲如出一辙:如果她是敌人,会是最棘手的敌人。
蓝萱如何会觉不出气氛微妙,但从容如她,只是一直保持着微笑,而同样心机深沉的上官蘅,亦是静静完成了作品。
终于,他抬起头笑道:“观画虽能定性却也是最伤神之事,姑娘年纪轻轻却能坚持到最后,比起我家钰离,耐心真不是一般的好。”
知他欲问上官钰离近况,蓝萱便笑道:“一人一种活法,上官姑娘活泼潇洒,未必不是件好事。城主莫太担心,她现在过得很幸福。”父女亲情,天生自然,他言辞间关切的神色,着实令她羡慕与心痛。
一种幽幽的凄哀凝入眉心,她不是自怜自艾,孤儿也好弃婴也罢,只是希望知道生育她的父母,究竟姓甚名谁。
山峦青翠,鲜花遍野。
万花丛中,“花开蒂蔓,又是一年春风……”蓝萱闭着双目倚坐树下,轻轻品吸着满山馨香。
自来到东夷,今天最是放松。心口处那一方龙珏,此时承载着她满满的思念。
一个月了,她反反复复在想着他临别前夜那句话。
“嫁给我吧阿萱,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一个家,一个和他的家。
这句话触碰到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过去她未敢想,直至他说出口时才惊觉,她飘零世间,渴望追求的不过是一个栖灵容心的地方。
心既想落定,又何苦计较身份自由,人世间终于有人愿意接纳她的孤独,试问,她如何不感动。
于是,她不再逃避,答应了他的求婚。她知道前路布满荆棘,但为报他一腔热忱,真的无怨无悔。
远眺着一山春光,蓝萱靠着树,轻轻笑了。
一只雪白的兔子这时跌跶到裙边,樱唇漾起一弯温婉的笑意,她伸出柔荑,将绵软收入怀中。
白衣沾染上星点血迹,“唔?你受伤了。”她查看兔子,果在后腿茸茸的白毛上见到一小片殷红。
上官羽歆俊美的脸庞从旁边凑了过来,“哪来的兔子?好可爱,不过好像受伤了。”他放下刚摘的一束花,眼底闪过心疼。
“恩。”蓝萱把白兔递给他道,“你先抱着,我来替它包扎。”从袖中掏出一方雪帕撕成细条。
“呃……”羽歆有些笨拙地抱起兔子问,“是这样吗?”扬了扬白兔两条前腿。
蓝萱被他动作逗乐,笑靥如花道:“小心点,别再把它弄伤了。”
羽歆哦了一声,被她笑容晃得有些脸红。
近一月的相处,她对他早不若当初冷淡,他深信,终有一天定能融化女子冰心。
方才他在花间时,就见她独自倚着树干惬意微笑,现在她又这样温柔,着实害他起了旖念。
不行啊,他对她惜若仙灵,怎可胡思乱想呢。可是望她如葱纤指敏巧缠结,又见乌睫轻扇低帘专注,他真的好想一亲芳泽……
须臾,“大功告成。”蓝萱抬起头,见对方眼神灼热,不由尴尬地拉开距离。
“大意了,有人交待‘不可以和他走得太近’。”蓝萱接过白兔寻思着找借口离开。
羽歆却道:“你要是喜欢这兔子就带着它吧。”
蓝萱抚摸着茸毛,道:“不了,将它放归自然吧。我想林中,定有亲友在等它。”
见她视线转向,上官羽歆不由上前,轻轻覆住柔荑深深道:“君问姮娥,不嫁为谁留?”迫不及待想知道,她是否可以再次敞开心扉。
蓝萱浅叹一声,缓缓道:“谁道女子定婚果,诗音剑酒,无情无愁,亦可独自天长地久。”就此放开手中生灵。
玉兔蹦走几步,两颗红宝石璀璨回眸。
羽歆落寞道:“看得出,它很喜欢你。可惜——”在心中低叹道:可惜你不喜欢我。
“回去吧。”蓝萱了然一笑,“春花虽好,却不经久看。”站起身迈步欲走。他们一直在互相猜疑和算计中,所以无论他有多好,她都不可能动心。
然而,羽歆却拉住她道:“等等,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蓝萱没有拒绝,如来时任他领着。
“娘亲生下我后便去世了,在我一岁那年,爹就又娶了二娘。二娘很骄傲,从外在到骨髓,因此从小到大,我一直不大愿意亲近她。”男子边走边说,旧梦恍若今朝,“有一年春天,我无意间看到她独自站在满园香艳中落泪。见我出现,她也不惊讶,只是凄然一笑便转身离开。手中花临走时被遗落,我默默走过去捡起,赫然发现是一株蓝紫色萱草。”
“当时府园并不种此花,因此好奇之下我便悄悄走向二娘院中,到了门口时我呆住了,那是满地的萱草,蓝蓝紫紫,风过沙响……”
“之后每年开春,我都会到她院口看上一眼。父亲爱她的骄横,我却喜欢上那一园忧郁。”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初见时就被你吸引,直到在河间,知道了你的名字。”
“我常想,你会不会是误落尘世的萱草仙子?”羽歆深深凝视身侧之人,“上苍让我遇到你,是否为成全我这十几载的空茫之恋?”
蓝萱蹙眉默然,心房幽疼。
除却阴谋芥蒂,他的深情是足已令她感动的。
尤记相识之初,他赋诗赞已,心思细腻,冬夜赠她一袭暖裘。
林中,他关切地抱着她坏笑作弄,又在城墙边,狡黠地唤她‘蓝姑娘’。
雪夜下,他欣喜的笑容在焰火中定格成最美的画面。
为什么,他们之间不能是纯粹的友谊。
原以为他给暗示是担心她安危,直至知晓东夷阴谋后她才惊觉,他的真正意图竟是要看陈、梁二王互斗。
因为他,她保护了所爱之人,却差点成了阴谋的牺牲者。
对他,是该谢还是该恨?
没有忘记他屡次救她,却也很清醒地知道她的险境俱拜他所赐。
而现在,她同样在利用他不是吗?
不知何时,已回到侯府,并肩停在精致的院落中,两人的眸子里俱映出幽幽蓝光。
“就是它们了,丝丝淡香绵长持久,犹如你眉间郁结,我见犹怜。”上官羽歆转向女子,“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那么你的出现,究竟积蕴了我多少虔念。”目光温柔仿若滴水,“或许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我对你,是真心的!”
秀目凄清,望着花间晖阳,蓝萱无言以对。
若无牵绊,他对她感情的根源仍旧是纯洁的。
也许是感动,可能是同情,她第一次觉得应该好好爱这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