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你喜欢他吧。”
丝绸里一个柔和莫名的声音渗过来,从丝线缝隙里,一丝一丝到地渗到心底,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之前的事情从海底一缕一缕地漂上来。那只陈年的瓶子被打开了瓶口,瓶子明明沉淀在海底,瓶子里面装的故事却都漂上了海面。
就是那么喜欢上了。
那些长长久久的喜欢都潜伏在哪里,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能完好无损?
是住在他十七年前做的那只飞机模型的机舱里吗?在他指尖划过的地方,一笔一笔地重复着他留下的痕迹?混合着他紧紧地靠在桌子上的认真,比着直尺分毫不差地划线,汗珠圆润地爬在脸颊上,打湿了脸颊旁的几缕黑发地?
是躲在他十七年前的篮球鞋子里在时光里不动声色地偷偷望着他吗?看着他站在球场当中,被那些面熟的同学朋友围住,运球、上篮、投篮——哦,好吧,大多数情况只是碰到了篮球框。球从他手里飞出去的那一刻,他最帅,虽然很多时候他从来跟“帅”不沾边。
是藏在他十七年前厚厚的那摞习题册子里吗?他的碳素笔写下的化学符号里、语文近义词里、数学公式里,那简单单纯的喜欢就从那些字符里探头探脑地趁他不注意看着他,看着他傻里傻气的脸,呆呼呼的眉眼,傻傻的笑。
······
现在或许已经不再喜欢,可是那些长长久久,一分一秒都不曾消失。
咸腥的水从各个方向灌过来,堵到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把所有的神经泡得湿冷。空气进不来,被水堵在外面,眼泪呛出来,也被挤在眼角,出路都被堵塞。喘不过气,冷涩的咸水还一直往胃里灌,冰块一样降落到胃里。所有的神经都失去了感应能力,拼命想要挣扎,手指却动不了,没有任何的力气。而不远处,叶明妍就在那里,被所有安城人围着,脱光了衣服被人骂。明明那些人背对着自己,却还是觉到了他们的凶神恶煞、面目可憎,他们张着血盆大口,肮脏的唾沫准确无误地发射到叶明妍赤裸的身体上。然而仅仅如此还不够,很快地他们将臭鸡蛋、西红柿扔到叶明妍精光的身体上,鸡蛋透明地混合着西红柿汁泛着血红色恐怖地弄脏了叶明妍。
“不要!住手!你们怎么能这样?!那是我女儿啊!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梁丽一个激灵从噩梦中醒来,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络绎不绝地滚下来。全身冰凉,难以自制地抖动着。
“怎么了?”叶正伟打开床头的灯,做起来,拍着妻子的背,“做恶梦了?”
声音被抽泣割裂,梁丽不能从剧烈的抽搐中发出声音来,她全身大幅度地抽动,像是发了羊癫疯。叶正伟抱住她,用力地将她的身体安稳住,将那抖动压制下去。
“你说奔奔以后怎么办啊?现在就被人说成‘狐狸精’、‘骚婊子’,带着一个女儿,离过婚,她以后怎么办啊?还有哪个男人肯要她?就是奔奔听话懂事,可是哪个男人会不介意?”勉强能说出话来,大朵大朵的眼泪还是不住地掉下来,脆弱地简直不像她。
从来没见过梁丽这样子。
嫁给自己那时候,自己还很穷,婚前许诺的种种都没有实现,没有黑白电视,没有洗衣机,没有摩托车,什么都没有。自己还经常在外面出差,跟着车队跑这跑那地拉货,一出去就是大半月,就连坚强的叶明妍都常常追着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她一个人在家守活寡,带着两个孩子,再加上那时候还健在的父亲。五六点睁开眼就爬起来挽着袖子和面准备饭,不到一会儿两个孩子就搓着眼爬起来衣服也不会穿地等着她给他们穿,刚给他们系好扣子父亲也就拄着拐杖颤巍巍出来吃饭。靠近床头的椅子上堆积了乱蓬蓬的积攒了几天的衣物,臭腥味儿弥漫在屋子里,提醒着她不要忽视它们的存在。打出一大桶水来洗衣服,没有洗衣机,手搓,大冬天的水冰冷刺骨,却没有时间去烧热水。洗衣池边两个孩子蹲在一旁,灰头土脸地在地上胡闹。老父已经行走不便,茅房又老远地在院子里头,只能拉尿在便桶里,她往身上胡乱地擦下手上的凉水,拎着又臭又重的铁桶,往院子走。如果赶上下雪,手里一滑,整个人就跌倒在地,先顾着把桶放稳当了,才来得及自己站起。衣服一洗就是一天,晚上边煮饭边晾衣服。晚上终于在十一二点睡觉了,身边却空空荡荡的。
冬天的风在屋宇之间气势汹汹地来回穿梭,发出“哐当哐当”让人心惊胆战、在独自的夜里无法安心睡觉的声音。那个原本应该搂着自己、用温暖的身躯保护自己的人,却在这样冰凉的夜里在千百里之外,跟一样背负着家庭的壳的蜗牛们挤在地上,打着铺盖睡觉。不能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早中晚是不是只能吃咸菜;不能知道他开车的时候有没有平安无事,是不是被浓重的汽油味儿熏得老是咳嗽;不能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生了病是不是也只是打一通“我没事”的电话。睁着难以入眠的眼,在冰凉的夜里,听着窗外惊悚的声音,在岁月里一躺就是这么多年。
就是在那样的年月里,她也没有流过一滴泪。那些应该流下的泪,都化作了汗吧,就在她挽着袖子和面的时候,泪水化成汗水从额头小溪般地汩汩流下;就在她把手伸入冰凉的水里揉搓着脏臭的衣服的时候,泪水化成汗水从额头冒着热气蒸发;就在她一个人躺在老旧的木床上心里“咯噔咯噔”跳的时候,泪水化成汗水被贴身的秋衣秋裤棉被一滴不落地吸收不剩。
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流泪,抽噎地难以自制,身体剧烈抖动。
叶正伟捏了捏拳头,将她搂紧了,一遍一遍捋着她的脊背。他闭了闭眼睛,命运夹杂着生活向着他呼啸而来。他想起女儿在大街上被人倾倒脏水,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女儿受侮辱。他想起女儿当年说要离婚的时候给自己偷偷地打过电话,在电话里她也是这样的抽噎不止,他那时连像这样搂着觉得浑身发冷的女儿都做不到,距离巨大地横贯着,阻隔了他伸出去想要温暖女儿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