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地处秦岭余脉中,群山环绕。天然的屏障令这座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周平王选于此处建都,自然是上上之策。
然而这对于不会策马、不会倒骑毛驴、不会御剑而飞,要徒步去寻盖世英雄的绿姬而言,却是个极大的挑战。
隆冬时节,山间更为森冷,葳蕤的树木耐不住寒风的摧残,徒剩下光秃的枝干,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绿姬昂首阔步走在山林间,心情是不同于天气的明朗。小路边阴冷的流岚,像淘气的孩子,不住追赶着她,很快便将她的麻布棉袄打了个湿透。
绿姬裹着湿嗒嗒的棉衣,满心掩不住的兴奋:那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盖世英雄,会长什么样子呢?也像哥哥和阆哥哥那样好看吗?绿姬吐了吐舌头,只希望他千万别像哥哥那样总皱着眉头,也别像阆哥哥那般老气横秋的。
群山合抱中,层峦叠嶂里,有一座木质驿站。在万仞高山的对比下,驿站显得格外渺小。一侧是悬崖峭壁,另一侧则是悬空于顶的巨石,驿站的处境十分岌岌可危,但它仍端然屹立在那里,为来往官商旅人遮风挡雨,提供食宿和马匹。
驿站大门前伸出长长的木杆,木杆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织料幡旗,旗上是金文撰写的一个硕大的“周”字。出门在外,这字总能给予绿姬极大的安全感。
傍晚绿姬路经此地,没有丝毫犹豫,便在此投宿。驿站规模不大,格局却很合理。房屋内外皆为木质,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天然的木香,沁人心脾。
绿姬向店家讨了木盆和几桶热水,准备洗澡。她全身心放松地躺在木盆里,很是惬意,这几日长途跋涉的辛劳,皆在蒸腾的水汽中一扫而光了。
“阿嚏”,盆中水仍旧热气腾腾,怎么会着凉呢?绿姬皱眉头思索片刻,旋即又笑开了,“必然是爷爷和哥哥想我了”。
绿姬自然也很想他们,好在大卜一族向来长命百岁,不用介怀须臾的分离。绿姬暗下决心,等她见到了盖世英雄,就带他回洛阳,助他匡扶王室,重振河山!然后自己就跟爷爷和哥哥待在村子里,哪里也不去!
脑中充盈着幸福的畅想,绿姬禁不住笑出了声。一想到明日还要赶路,她不能耽溺于此,绿姬赶忙起身,拿干布拭净了身子,束好发,出门还木盆去了。
绿姬窈窕清瘦,身长玉立,穿起男装亦是别有一番潇洒韵味,为求逼真,她特意效仿姬阆背着手,走路姿态当真像个王公之子。
驿站大堂中,风姿绰约的老板娘正站在柜前,手握毛笔,十分认真地在竹简上记账。驿站与普通客栈不同,为周天子所有,每一笔收入支出都要记得详细妥帖。
“老板娘,你这里可有……”,绿姬粗着嗓音,欲向老板娘购买干粮,可她话未说完,倒先被不远处嘀嘀咕咕的两人所吸引:“你可听说了吗?齐侯,被他堂弟给杀了!”
“不仅如此,听闻齐侯(注:齐国是周代诸侯国,国君爵位为侯爵,故称齐侯)的两位胞弟,公子(注:诸侯之子称公子)纠与公子小白,皆出城逃命去了!可怜太公嫡传,姜家这一脉,竟不肖成这样!”
绿姬闻言,心头一震,自己出门几日,竟然错失了这样的消息。齐国乃姜太公一脉,虽然只是个分封国,国君亦不过是侯爵,可因为姜太公的千古功绩,地位却高于五侯九伯,历任周王都礼待非常,如今居然出了这样的事。
绿姬还想继续探听,可那二人却陡然降了声调,几乎细不可闻,似乎是发现了绿姬在偷听,有所避忌。绿姬无奈一笑,找老板娘买了些许干粮和几件粗布棉衣,又换了些散碎银钱,便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早,朝阳刚斜倚上木窗,绿姬就出发了。经过昨夜之事,她发觉不能这般只顾傻头愣脑地赶路,而是应当多打探些消息。不然齐鲁莒三国数百万人,她怎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独一无二的盖世英雄呢?
不过眼下第一步,便是要先走出这大山。
从前绿姬只听爷爷说过,古蜀国地势险峻,连鸟兽都难以逾越。现下看来,洛阳城郊这曲折蜿蜒的山路,虽然不算难于上青天,却也足以砥砺人的意志。
出了山林不过数里,绿姬又见到了洛河。洛阳城中一别,到了郑国再见洛河,绿姬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妙感受。她伸伸懒腰,仰头眯眼望着雪后初霁的青天,心情格外明媚。
婀娜纤细的身子跪在河边,绿姬捧起水,豪饮了几口。明澈的河水润过肺腑,绿姬只觉五脏都通透干净了。
膝下的土地忽然震颤了起来,不知何处冒出了一列戎人,趾高气扬地迅速驰马而来,各个手举着明晃晃的短剑,高过头顶。
绿姬反应迅速,立即抓起一抔沙土,抹在了自己的小脸上,白嫩的小脸瞬间变得脏兮兮。她爬起身,顺着周围流民逃散的方向拼命跑去。原本热闹的河滩顷刻笼罩上诡异恐怖的气氛,人群作鸟兽散。
逃命中的绿姬终于意识到,这千里路途,她想凭一己之力走完,无异于痴人说梦。流年不利,干旱少粮,北边有战事,兵役徭役更重于往年;而那些诸侯们个顶个不省油:今朝郑伯(注:郑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个诸侯国,国君为姬姓,伯爵,故称郑伯)圈地,明日卫侯(卫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个诸侯国,国君为姬姓,侯爵,故称卫侯)狩猎,闹得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原本齐国鼎盛,前几日却出了这弑君夺位之事。如此看来,绿姬这一路要途径的郑卫齐三国,皆是动荡不安了。
绿姬本来只是随着流民躲避戎人,谁知慌乱中却掉了荷囊。万般无奈下,绿姬只能随着逃难的流民一路向东去。
绿姬将从驿站买来的干粮分给众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吃了个精光;几件粗麻棉衣送给了流民中的老人和小孩,却仍有数人衣不蔽体。绿姬万分心酸,心中哀嚎:盖世英雄,究竟在何处,快出来救人呐!
兜兜转转间,绿姬已随流民一道流浪两月有余。如今的她,让人看不出分毫绝代佳人的身影,完完全全沦为了小乞丐。她白嫩的小脸上满是泥浆和碳灰,破帽毡子裹紧了三千青丝,草鞋麻褐,异常粗鄙。只怕大卜迎面走过,都难以认出他这嫡亲的孙女来了。
但绿姬亦在流亡中掌握了一项独门秘技,那便是如何在泥土堆里区分泥浆与大便。这一路走来,其他同伴无数次误将粪土当作泥浆抹在脸上,可绿姬却从来没有过。她不由心生骄傲:这也算是身为大卜一脉,所保留的最后的名节吧。
无数次午夜梦回,绿姬又回到洛阳城郊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她端然坐在槐树下蒲团儿上,手里捧着爷爷刚烧好的烩五珍,不曾长大,依旧是七八岁的模样。
他们这一族人注定背负太多。知道的越多,责任便越大。不知者无罪,知之者受累,亘古不变。
想起爷爷,绿姬鼻头一酸,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可她既然出来了,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她已经过了将笄之年(注:女子十五岁为将笄之年,成年),是大姑娘了,寻找盖世英雄这件事,就包在她身上吧。想到这里,绿姬止了泪,豪情万丈,仿佛已经做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之事。
绿姬沉浸在幻想中,小脸儿上满是笑意,而此时,与她交好的乞丐小五好死不死递来个馊麸子面窝头。绿姬接过窝头,瞬间红了眼眶:呜,到底还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流民来自各国各地,其中不乏一些知晓各国宫禁秘事的老者。这一日晚餐毕,众人又围坐在年迈的老者身畔,用渴求的目光望着他,等着他讲睡前故事。
绿姬艰难地咽下麸子面窝头的最后一口,扒开人群冲到前面,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粗着嗓子撒娇道:“爷爷,今日便讲讲齐国宫里的事吧。”
众人随声附和,苏妲己商纣王那些事众人早已听烦,没了新鲜感。
在众人面前讲当世之事,老者心中颇有顾忌,但面对如此殷切的目光,老者亦不忍心拒绝。
“齐僖公(注:春秋时齐国国君,齐襄公与齐桓公之父)有三子两女”,老者缓缓地开口,“长子诸儿,次子纠,小儿子,叫小白;两个女儿,一个叫宣,一个叫文。”
小五不知何时也挤到最前来,接腔道:“爷爷,听说齐国姜家的人都生得极好看,可是真的?”
“好看?”老者乜斜了小五一眼,似乎对他突然打断自己不满,“恐怕只有天上的星星能比一比。”
“哇”,人群中爆发出齐整的赞叹声。绿姬不由抬眼看天,无法想象,齐国的公子竟然能比星星还好看?难道比她哥哥葵还好看吗?
“僖公最宠爱太子诸儿,诸儿比两个弟弟年长许多,做父亲的自然对他饱含指望。次子公子纠性情寡淡,知书达理,但因母亲的缘故,不慎受僖公垂爱。幼子公子小白顽劣不堪,连他师父鲍叔牙都十分头疼,僖公对他宠是宠着,却没抱什么希望。僖公的幼女文,许配给了鲁国国君,鲁公乃周公姬旦之后,与王室同根连气,历任天子都格外优待,身份也贵重,本来是十足的好姻缘,只可惜啊……”
老者边说边摇头,众人被吊足了胃口,纷纷催促道:“可惜什么,你倒是说啊。”
“只可惜文竟然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诸儿,两人避着父亲,在宫中大行秽乱之事”,老者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旋即又发出嫌恶之声,纷纷捂着眼睛抠着耳朵,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后来文出嫁,诸儿送亲,送亲队伍在齐鲁交界处驻扎,两人丝毫没有避嫌之心,公然姘居一室。第二天甚至误了送亲的时辰。没几年间,僖公薨了,诸儿就让妹妹文回临淄省亲,接入宫中,又生活在一起,仿佛夫妻一般,一点不顾忌两个幼弟的感受”,老者蹙着眉头说完这句话,掏出了牛皮水袋,大灌了一口水。
绿姬一脸震惊,小嘴张得能塞下鸡蛋。大卜一脉虽为王室中人,却常年隐居于城东村中,绿姬虽听过旁人说起过宫闱争斗,却从未听过如此淫乱之事,此时着实吓得够呛。
“鲁公听到消息,怎么肯依,连夜找到宫中去,果真在诸儿的榻上找到了自己夫人。齐国势大,又是在人家地盘,鲁公只得硬生生将这奇耻大辱咽了。待回到驿馆后,鲁公再难忍耐,掌掴了他这如花似玉的妻子。平日里定是一指头也舍不得碰,此时却发了那样大的火,可见是真伤了心了”,老者越讲越来劲,抡圆了胳膊,目眦尽裂,像是要打人的鲁公一样。
众人亦听得激愤,都觉得这对奸夫淫妇着实该打,各个握紧了拳头。
“文托人向哥哥告状,诸儿怒不可遏,暗中授命给堂叔公子彭生。公子彭生假意请鲁公喝酒,趁机灌醉了他,而后竟然硬生生将他摔死了!”老者颤着手,咧着嘴,一副怒其不争之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今夜这故事实在太过不堪,令人耳不忍闻。齐国君仗着自己是太公后人,竟敢如此胡作非为?鲁公可是一国之君啊!
“现如今诸儿荒淫无度,不得人心,被自己的堂弟公孙(注:国公之孙,成为公孙)无知杀了。也罢,只可怜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落得个家破人亡”,老头儿说完这句话,神色凄凄,又举起牛皮水袋,喝了一大口水。
众人皆沉默了,人人羡慕诸侯权倾一方,宫宇奢华,锦衣玉食,可谁知那粉雕玉琢,富丽堂皇之下,却糟烂败絮至此。如此看来,这些宗族显达之人,未见得比他们这些流亡之徒幸福。
绿姬更是惊得哑口无言,这就是她祖父一直敬畏着的太公一门?
“爷爷,这些宫墙里的私房事,你是如何得知的?”小五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听罢故事难受片刻,转眼便抛诸脑后,现下又喜笑颜开的了。
“我曾在齐国宫内当差”,老者叹了口气,抬眼望天,眼角似有泪光涌动。
“当什么差啊?”小五不知是单纯还是痴傻,仍追问着老者。
老者面色陡然一沉,蠕动着干涩的双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会是宫禁内官(注:宦官太监)吧”,小五笑嘻嘻,拉着老者的衣袂,挤眼调侃着。
这本只是一句玩笑话,谁知老者闻言,一把拉回了袖袍,闷哼了一声,气恼地转过去,躺下闭上眼装睡。
众人面面相觑,联想到这老者一把岁数,却有发无须,皆面露恍然大悟之色。众人想笑却不敢笑,硬生生憋了下来,各自收拾自己的烂棉花堆,铺在身下,仰面睡去了。
绿姬也躺下身来,仰望着满天夺目的星子,睡意全无。盛衰不出三代,似乎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祖父如此看重的姜氏一族,眼见是不中用了。盖世英雄又怎会从如此不肖之门中产生呢?
绿姬轻轻闭上双眼,渐渐有了倦意。无论如何,前路还长,总要先走到齐鲁莒三国之地,才能再作图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