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桃之夭夭
作者:满碧乔 时间:2018-05-17 23:54 字数:11026 字

曲阜城郊,三月未央,一蓑烟雨,粉堕香残。

从北风彻骨到和煦暮春,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绿姬终于从洛阳城郊的小村来到了盖世英雄将出的齐鲁大地。

心情不算万分激动,亦不算淡然如水,眼下绿姬更担心的则是自己的身份:春服既成,越来越薄的衣衫已快掩盖不住她少女的身段。这一路她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在流民之间,实在有颇多不便。澡不能洗,连出恭如厕都得背着众人。每每小五叫她一同去河边撒尿,绿姬都是无奈又尴尬,不得不编各种借口搪塞。

依祖父所言,盖世英雄将出于足下这片土地。绿姬十分清楚,能够肩负起如此大任的,即便不是侯爵宗族,上卿大夫,也必然是在此地颇有名望之人。故而想要见到盖世英雄,就要先结识齐鲁莒三国侯爵宗室。可究竟如何才能与之相识?绿姬挠挠小脑袋,眨着清泓般的眼眸,一脸茫然。

大卜一脉传人的身份若是暴露,极易招致祸端,倾世的姿貌亦会带来危险,绿姬心知肚明,与这些流民分别的时刻,近在眼前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十分舍不得这些苦中作乐的伙伴。他们虽然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却保持着人性中宝贵的单纯与乐天。离别在即,绿姬心中不由翻涌起无限怅然。

绿姬敛了伤怀之意,抬眼望向曲阜城,鲁国宫位于都城的东南角上,高耸入云的占星台隐隐可见。她定睛看了一会儿,心中闪出一丝宽慰:纵然王权衰落,洛阳城到底比曲阜城富庶,周王城终究较鲁国宫堂皇。

这在某种程度亦反映了鲁国在众诸侯国中的尴尬地位:鲁国宗室自恃乃周公姬旦后人,受封公爵,与周王室一脉相承,打心眼里看不起其他诸侯国。可在王权日益衰微的今天,鲁公嫉妒其他诸侯权力日盛,此时王室血亲、周公之后的身份,便成了他争权夺势路上的巨大绊脚石。更何况与鲁国毗邻的是齐国姜家,姜家嫡传几世,早已不将周王室放在眼中,对鲁国更是莫提半分敬重,就连一丝客套也无。

绿姬收回远望的目光,却在无意间看到有几名身着华服锦袍的男子,蹙眉立在不远处的桃树丛里,神色凝重。

绿姬定睛仔细辨认了锦袍的纹理,不由心头一震,这看似简单的衣袍实则包藏玄机:普天之下,任哪国的丝绸也没有齐国的那般精致,故有常言道,“天下之人冠带皆仰齐地”。

绿姬慢慢向前挪步,佯装望向别处,实则更进一步打量那几人。有位挺拔魁梧,深目美髯的男子,气度不凡,年纪略大,衣着最为华贵,绝非普通之人,只怕不是齐国王室,便是公卿大夫。

流民们并不会因为来到曲阜,而产生任何情绪波动。眼下他们关心的,只是去哪里讨些口粮。绿姬见无人注意到自己的异常,莞尔一笑,悄声对身侧的小五道:“我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哎,正好我也要屙屎,咱们一起吧”,小五转了转裤腰带,不由分说便要跟上绿姬。

绿姬赶忙摆手阻止:“不不不,我吃坏了肚子,臭不可闻呐,千万别跟着我”,语罢,绿姬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小五看着绿姬远去的背影,很是无奈:“一路都是坏肚子,天天偷吃啥了……”

到了桃树附近,绿姬佯装捡拾着地上小鸟遗落的谷物颗粒,蹲着身,低着头,谨慎又缓慢地靠近那群人。

桃树栽得甚密,足以遮挡绿姬瘦弱的身形。她屏住呼吸,靠着树,隐隐听到他们的对话:一人问:“鲁公竖子无常,态度暧昧,根本看不透,他到底愿不愿意助我们公子夺位?”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哼道:“他仍在算计,想看看我们开出何种条件,他自己又能捞多少便宜。”

发问者闻言,似乎有些生气,语调高了两分,又问道:“可鲁公是咱们公子的亲外甥,怎么……”

那沉稳的声音不屑一笑,回道:“亲外甥又如何,他亦是那位公子的亲外甥,连头里死了的诸儿,亦是他舅父。权位相争,哪里还有什么亲戚情分,不过是各自筹谋,利益相投罢了。”

绿姬知道他们所讲的,正是齐国宗室那点糟烂事,只是他们口中的“公子”,究竟是公子纠还是公子小白,仍不明晰。

一双麂皮皂靴忽然出现在视野中,眼前突现巨大阴影,绿姬惊恐地扬起小脸,只见那位深目美髯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到了她面前,用冷漠决绝的眼神紧紧瞪着她。绿姬顿时慌了神,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男子一摆手,他身侧的大汉拱手上前,轻而易举便一把提起了绿姬。绿姬本就身形瘦削,加之连续两月余的乞讨流亡,让她轻得像是桃树上的一朵小花,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采撷下来。

“管大夫,这小乞丐实在可疑,会不会是那公子派来的细作”,壮汉举着绿姬,询问那深目美髯的男子。

绿姬心头一滞,若被当成细作,只怕要一命呜呼了,她赶忙摆着手,带着哭腔喊道:“我就是个要饭的,我是来捡谷子的!”为了证明自己此言不虚,绿姬赶忙摊开掌心,让他们看自己手中的谷粒。

那位管大夫看到绿姬手上尚未开启的通天脉,怔了一瞬,望向她的眼神异常深不可测。绿姬见他盯着自己的通天脉,赶忙又合起了手掌,脑中一片空白。

那管大夫直勾勾地盯着绿姬的双眸,像是要看尽她的来龙去脉。良久,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带回去,交由公子处置!”

这还得了!绿姬连踢带打地激烈反抗。那大汉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粗麻绳,系了个猪蹄扣,把绿姬的双手牢牢绑紧。绿姬拼命挣扎,谁知越挣扎,绳索便扣得越紧。此一去凶多吉少,绿姬扯着嗓子吆喝着,想引起不远处小五子等人的注意。

然而小五子等人还在为去哪里讨饭争论个不休,压根没注意到被拖走的绿姬。

桃树丛旁有几匹骏马,是这几位的坐骑。那大汉牵出自己的马,看着绿姬,笑容里有几分狰狞。他平日里最恨细作,凡是会对公子有威胁的人和事,他都不允许留存于世。

绿姬从大汉的眼神中看出杀意,不由满面惊恐。绿姬强迫自己冷静,她想起爷爷曾说过,大卜一脉不仅上知天命,下达人情,还可通草木鸟兽之语,眼下她虽然尚无通天之力,却应当尽力一试,好歹保全了性命,再图其他。

绿姬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大汉的坐骑,四目相对好一阵,直至这群人全部翻身上马。

一群人策马扬鞭,众人胯下的骏马都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唯独大汉这匹棕色高马,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缓步向前。大汉颇为诧异,抽出马鞭,狠命打马。棕色骏马仰头嘶鸣两声,依旧缓慢挪步,不为所动。绿姬被绳索牢牢拖着,乖乖配合行马的速度大步向前,暗地里却趁机解着猪蹄扣。

那大汉转过头来,一眼看穿绿姬的把戏。他冷哼一声,不屑至极,从头上抽出自己束发的木簪,狠狠地扎在马背上。

马儿受惊,扬蹄咴叫,忘记了和绿姬的约定,狂奔起来。绿姬踉跄了几步,差点被拖倒,为了活命,绿姬只得玩命跑了起来。

大汉回头一望,见计谋得逞,很是得意。他手中的木簪再一次重重地扎在了马背上。骏马不堪忍受剧痛,风驰电掣般飞跃而出。

绿姬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被拖倒在地,瘦弱的身躯在青石板街上摩擦出巨大的嘶嘶声,草履瞬间磨破,双脚顷刻溃烂,麻布衣服飞速烂成灰飞,从她眼前飘然而去。双手被麻绳勒出绛紫色的血痕,双臂像是要脱离身体了一般,所有的痛楚于此刻爆发,何止撕心裂肺。

唯一完好的只有那张脏脏的小脸。绿姬死命仰着头,让面颊与地面保持一定的距离。身为大卜一脉,即便今日命丧于此,也要尽力保存颜面,不可低头丧节。

骏马奔向鲁国宫偏门,绿姬撑着残存的气力,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她明白,若是昏倒了,恐怕就再难醒过来。

这种疼痛与折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绿姬被拖入鲁国宫时,已是奄奄一息。

众人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由下人牵走。那大汉走到绿姬身前,将她掂了起来,如拾草芥般,轻而易举。

绿姬觉得自己的魂魄正在不可遏制地从身体抽离,就要失去知觉。

玄漆木门大开,一阵悠扬琴声传来,绿姬正欲脱离身体的魂魄被喊回两分,她强撑着抬了一下眼皮,看到一位潇洒清俊的公子,身着皓月色的长袍,正坐在桃花林缤纷的落英中抚琴,遗世独立,气韵如仙。

鼻尖蓦然一酸,绿姬不知因何而伤怀,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而那触动情肠的琴声,则是她最后的记忆,当她再度醒来,已经是数日以后了。

周身传来直捣心扉的痛感,绿姬悠悠转醒,意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整洁又舒适的茅屋内。身下的卧榻松软绵实,锦被厚薄适中,绿姬直直盯着屋顶的木椽,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记得那日被骏马拖拽,只记得那清俊的公子和悠扬的琴声,而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躺在此处?她竟然没有任何印象。

“你可好些了?”一个极悦耳的男声传来,温润得像泉水静而缓地流过心扉。

绿姬回过头,看到那日弹琴的公子不知何时走进了房门,芝兰玉树一般,浩然矗立,目光清亮如水。绿姬脑中蓦然浮现出初春皑皑白雪里的桃花,那冰冷中极致的艳与美,全然凝结在这公子的面庞上。

虽然只在昏迷前遥望过他一眼,绿姬还是瞬间认出他来,脑中莫名浮现出乞丐爷爷那句赞叹:“恐怕只有天上的星星能比一比。”

在那公子的注目下,绿姬局促地红了小脸儿,潜意识里,自己仍是那脏兮兮的小乞丐,而非艳光四射的佳人。她垂下头,意外地发现自己周身的粗布麻褐不知何时换做了素袍白裙,丝质缎里,飘逸又华丽。

绿姬陡然慌了,纤细的手臂抱膝身前,清泓般的眼眸中尽是不安:他们怎么发现自己是女儿身?不会把她脱光了吧!

那公子看出了绿姬的窘迫,翩然行至榻边,出言宽慰道:“姑娘莫慌,我是让侍婢懒丫头给你换的衣服。你身上有多处擦伤,不换不清理,只怕要烂掉。”

绿姬这才察觉,靠门边处架着个铜炉,炉上正煨着药,有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正团坐在铜炉旁打着扇,垂着头,昏昏欲睡。

绿姬松了口气,点点头,不解问道:“只是,你是如何看出我是姑娘的?”姑娘二字从那公子口中说出,很是悦耳,像是极大的溢美之词,绿姬也乐得如此称呼自己。

公子微微一笑,轻扬嘴角,目中的寒光减了两分:“你这小小的身子,小小的人儿,轻得像片云一样,怎可能是个小子呢。”

门口打扇的懒丫头听见对话,终于清醒了过来,看见公子,她吓得小脸苍白,疾步上前跪下认错。

公子却摆摆手:“罢了,春日困乏,你偷懒儿也难免,把药沏出来,退下去吧。”

懒丫头如蒙圣恩,麻溜又谨慎地捧着陶鬲,将药一点点滗进了铜碗中,垫着麻布端上前来。

绿姬欲接过铜碗,却手腕生疼,一点使不上力。她翻起袖笼,只见紫青的勒痕布满皓腕,触目惊心。

那公子接过懒丫头手中的铜碗,淡然道:“我来吧”。他骨节分明的素手拿起铜勺,悉心搅动着碗中的汤药,薄唇吹气如兰。

绿姬咽咽口水,垂头不敢看他。懒丫头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屋内气氛微冷,却又透出几丝暧昧。

“你是?”绿姬小声问着,语调轻而缓,好像生恐大声说话会唐突这位皓月清风一般的美男。

那公子将浩然清明的视线从药碗转向绿姬,脸上尽是温和又明澈的笑:“叫我纠就可以了。”

纠?公子纠?原来他便是是齐僖公次子,公子纠。绿姬面色淡淡,心里却早已慌乱。难怪乞丐爷爷说起他们姜家一脉,直言只有天上的星星可堪相比。不过,依绿姬看来,只怕连星月都会在公子纠面前黯然失色了。

公子纠温柔又耐心地一勺一勺喂药给绿姬。绿姬红着小脸儿垂着头,一口一口呷尽匙中苦药,点滴流入肺腑,竟转作缕缕清甜。

这样细心呵护过自己的,只有爷爷。想到爷爷,绿姬的小脸上不由起了伤怀之色,离家三月,也不知他身体如何,又是否会因自己不辞而别,而心急上火。

纠见绿姬垂着眼眸发着呆,拿起白绢手帕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药渣。绿姬不自在地一躲,小脸儿陡然红透。

公子纠没有丝毫介怀,问道:“姑娘是哪里人?这么小的年纪,怎么成了乞丐?”

绿姬不忍欺瞒公子纠,却也不能说实话:“我要去莒国寻我一个亲戚,路上被人扒了荷囊,就只能讨饭了……”

公子纠点了点头,神色黯然:“如今兵荒马乱,莫说丢荷囊,丢命亦是常事。罢了,我手下不慎伤你,你便安心在我这里养伤。等伤愈后,我着人送你去莒国。”

绿姬听说自己能留在此处探听情况,异常开心,方才满面伤怀的小脸上一下子有了神采:“多谢公子。”

公子纠看到绿姬不施粉黛的小脸上,挂着那样一抹极其动人的笑,一时竟呆住了,良久,才回道:“叫我纠便可以了。”

此处乃鲁国宫中的一方小院,公子纠率其侍从在此趋避国难。

绿姬在这里将养了几日,已是叫苦不迭:做公子纠的病人,简直是万分痛苦!他每日都会命人送党参鸡汤,大补药汤,还有一大堆味道怪异的阿胶来给她吃。

若是绿姬不肯吃,他便亲自登门,喂给绿姬。公子纠亲自喂药,这样的盛情,让绿姬如何推辞?如此大补特补,吃得绿姬直想吐,这离家三月来亏欠的所有营养,都在几天之内补齐了。

腿脚不便,无法下榻,绿姬只能终日窝在榻上,在身边伺候她的便是那懒丫头。只是这懒丫头人如其名,懒得出奇,连话都懒得说。绿姬问上七八句,她最多答上一句,还只有寥寥数字,实在是无趣。如今每日里最大的盼头,便是公子纠来看她了。虽然只是问问伤势,问问饮食睡眠,但是跟他说话就是不会厌倦。

是日,绿姬用了中饭,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公子纠轻叩木门,走了进放来,手里还拿着一副拐。

腿脚受伤后,鲁国宫中的疾医曾建议绿姬用拐,说是对恢复行走大有裨益。绿姬却十分排斥,身为大卜一脉之后,实在不想落得个步履蹒跚,狼狈不堪之态。

可如今纠拿来这一副拐,却让她有些爱不释手:红木原料雕着生动的桃花花纹,枝藤蔓延,细腻精美,顶部的圆形手把是两只圆肚子的胖黄鹂,可爱又俏皮,栩栩如生,不像个拐杖,倒像是件艺术品。

“公子,你在哪里寻到这样的稀罕物,太好看了”,绿姬摩挲着拐头圆圆的胖黄鹂,莞尔一笑:这等美物,只怕连周王宫里都没有吧。

纠微微一笑:“来,试一试。”

纠扶着绿姬缓缓站起身,架上拐,还没踏出一步,那日人称“管大夫”的美髯男子突然踏入了房中。

绿姬知晓他是公子纠的师父,齐国的大夫管仲,但看到他,绿姬仍觉十分惊惶,吓得直往公子纠身后躲,却不小心一绊,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公子纠赶忙拦腰一环,将绿姬稳稳扶住。

四目相接,两人瞬间都红了脸。公子纠赶忙撤了手,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管仲:“师父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

管仲冷着脸,不看公子纠,而是紧紧盯着他身后的绿姬。绿姬知道管仲在看自己,反倒坦然,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管仲终于敛了目光:“公子,即便不在齐国,你也不能终日无所事事罢。雕木头这种粗活,是你该做的吗?”

公子纠不愠不恼,淡淡回道:“师父说的是,可如今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雕点东西也好,算是磨磨性子吧。”

管仲一脸无奈,但碍于绿姬在场,也不好说什么:“罢了,公子回书房吧,为师有事与你商量。”

“师父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公子纠没有要走的意思,背过身去继续帮绿姬调适着拐杖。

绿姬看着管仲吹胡子瞪眼睛,生气又无奈的样子,十分想笑,却还是尽力忍住了。

管仲见公子纠不为所动,不悦一哼,宽袖一甩,起身走出了房间。

公子纠躬着身,悉心为绿姬调试拐杖。绿姬从未在如此近处观察过公子纠,此时不仅能看清他俊美的五官,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绿姬面颊一热,十分慨叹于造物主的伟力: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之人!世人皆说姜太公是仙人,如今看来到底是有根据的,不然他的后人怎会长得如此好看呢。

公子纠抬起眼,对上绿姬盈盈闪闪的双眸,不由一怔。绿姬讪讪的,赶忙找话说:“对了,那日公子弹的是什么曲子?我昏迷前听了几声,很是好听呢。”

公子纠嘴角轻扬,淡然一笑:“且随我来。”

公子纠扶着绿姬,缓步走向后院,他的大手保护性的缠绕在她身后,在她东倒西歪时,及时扶她一把。这轻轻的一扶,带着几丝微痒,搞得绿姬阵阵脸红心跳。

后院便是绿姬那日所见的桃花林。适逢暮春,桃花开得极好,若想描得一二,只怕要泼尽一池朱砂。

桃花林正中摆着一张青玉缀花的木案,案上放置着公子纠的十弦海宝琴。琴身虽为木质,大底却是青贝铸成。信手一弹,琴音便从指尖流出,如昆山玉碎一般,声声触动情肠。

纠扶着绿姬,缓缓坐在软席上,而后自己亦屈身坐下。两人同坐一张软席,身子紧挨着,绿姬十分忸怩,纠却一脸淡然,旁若无人地开始抚琴。

柔嫩的桃色花瓣随着琴声起舞,嫁与春风,轻轻落在他们的衣衫上,鬓发间,琴弦上。公子纠拨弦的素手却毫不停滞,缠绵凄切的琴音从流动的指尖淌出,震得闻者心弦战战。

绿姬沉醉于琴音中,心陡然一痛。他贵为一国公子,却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为保命,不得不流落他乡,寄人篱下,难怪琴声会如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随着最后一声拨弦,纠扬起修长的手指,琴弦上的桃花瓣也随着袅袅语音再度胡旋于九天之上,最后缓缓落入泥淖中。

纠见绿姬蹙眉垂眼,轻笑道:“怎么了?可是弹得不好?”

“不是的”,绿姬赶忙收敛了伤怀之意,轻笑着望着公子纠。他弹得岂是不好,而是太好。听着那伤怀的琴音,绿姬仿佛能看到他一次次绝望又伤怀的样子,令她心痛不已,不忍直视。绿姬微微侧过小脑袋,冲公子纠轻轻一笑:“我来给你弹一曲吧”。

公子纠寒潭一般的眼眸中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你会弹琴?”

绿姬点点头,纤纤十指拨弄着海报琴弦,奏了一段欢庆丰收时候的喜乐。爷爷曾说过,喜乐不属上上雅音,可绿姬就是十分喜欢,因为这样的曲调能让人感到快乐,听着听着便会不自觉轻扬了嘴角。

曲罢,绿姬有些不安地望向公子纠,不知他是否会喜欢自己弹奏的曲子。公子纠看出绿姬刻意弹这首曲子,为得便是哄自己开心,他心头蓦然一暖,眼中寒意尽退,俊脸上漾起了一抹迷人的笑容。绿姬见公子纠笑了,开心又餍足,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间回荡着朗朗琴声和银铃似的笑声,那快乐是如此纯粹。即便前方要走的路,可能万劫不复,身后又隐匿着销魂蚀骨,这一刻,他们却是发自内心的畅快与安然。

公子纠的书房与绿姬的卧房隔走廊遥遥相望。书房内陈设不多,但雕花案几上摞着的一大堆竹简却格外醒目。许多竹简皆已韦编三绝,看得出公子纠是十分勤勉好学之人。

管仲正坐在案几前,翻阅着竹简,眉宇间却满是心不在焉。

公子纠送罢绿姬回房,轻推木门走进书房,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管仲看到公子纠,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公子”。

公子纠走过来,随手捡了个小席落座,姿态随性又潇洒。他指了指旁侧的软席:“师父不必拘礼,坐吧。”

管仲坐在纠的身边,看他神情愉悦,如沐春风,十分不安,急急开口道:“公子,这绿姬姑娘的来历,着实有些可疑。”

公子纠掂起青铜提梁壶,斟满青铜爵,轻呷了一口甘泉,剑眉一挑:“师父此言何意?““你只说,她这种姿色的女子,可是世间常见?”管仲察觉公子纠在装傻,深邃的目光中闪出两道利光。

绿姬的笑颜浮现眼前,公子纠一弯嘴角,回道:“确实不常见,只是……”

“好”,管仲生生打断了公子纠,“似这等绝色女子,为什么偏偏就到公子你的身侧了?”

公子纠一摆手:“师父多虑了,绿姬姑娘被你们捉来,受了伤,眼下不过是养伤罢了,何必想得那么多。”

“不说相貌,但说这琴,普通农人家的女子,会弹琴吗?公子既然知道其中有诈,为何不提防些”,管仲满心愤然,公子纠自小就跟着他,由他一手抚养长大,虽性情桀骜,却光明磊落,如今怎会学得九曲心肠,避重就轻。

公子纠蹙着眉,神色微冷,眸中寒光四射:“师父不是在查她吗?一切等查清楚再说吧”,语罢,公子纠垂下头,假意摆弄着案几上的铜摆件,淡漠的神色里多了几分疏离。

管仲看出公子纠动了怒意,他自小就十分隐忍,即便不高兴,也极少发怒,只是周身尽是不同于平日的肃杀气息。

他们是师徒,是好友,是亲人,亦是君臣。可他是做公子纠的师父,便要一日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何惧一己荣辱?

“她弹的是周乐,你并非不知”,管仲尽量将语气放平缓,继续提点公子纠。

“是,是王室的喜乐”,公子纠素日淡泊如冰的面容上,尽是毫无畏惧之色。

“她手掌心那条红疤,自己说是胎记的,你可看到了?”

公子纠重重放下了手中的铜爵,坐正了身子,直勾勾望着管仲:“是通天脉,她是王室大卜一族的后人。”

管仲面露惊愕之色,原来公子纠全都知道,那他为何不谨慎着些,与这女子保持距离?

公子纠看出了管仲的心思,直言道:“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如果她是王室派来的细作呢?”管仲没想到公子纠竟陷得这样深,揉着眉心,十分头疼。

“大卜一脉一向独善其身,她不会的”,公子纠确无确凿证据,以证明绿姬清白,但他愿意去相信她。

管仲幽幽叹了口气,不欲再与公子纠争论,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起身离开了。

春天的天气总是怪怪的,方才还是月明星稀,这会儿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公子纠幽然一叹,缓缓起身,行至书房门前,遥望着回廊尽头绿姬的房间,眼底暗潮涌动,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番外一 所谓伊人

一连几日春雨淋漓,细雨过后,天气润朗,碧空如洗。

绿姬站在庭院中,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蓝天出神。她到此处养伤已一月有余,诸事皆算顺利,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那些一路走来苦中作乐的伙伴们。

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不知他们发现自己不见后,有没有着急,绿姬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走廊尽头,公子纠徐徐走来,嗓音如玉石之声:“小小的人儿,竟有心事吗?唉声叹气的。”

绿姬扁着嘴回道:“公子并未长我几岁,还不是见天装出个夫子样?”

公子纠轻声一笑:“也是,只是你比我的亲弟弟小白还要小两岁,所以在我看来,就是个孩子罢了。”

绿姬侧过身,仰着小脸,望着公子纠,神情倔强:“我虽年岁不大,可终日所思所想,绝不是孩子家胡玩瞎闹的”,说话间,绿姬忽然红了脸,低头轻道,“愿为公子分忧。”

公子纠听了这话,良久不做声,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绿姬:“你这份心思,我记在心里了,他日若有要你帮衬的,绝不嘴软。只是,眼下你这烦心事,可需要我为你筹谋一二?”

绿姬双唇蠕动,犹豫了片刻,抬起素手轻轻一揖:“我此次逃难路上,数度命悬一线,若非同伴舍命相救,早已饲于虎口。绿姬三生有幸,得蒙公子照拂,可我这些伙伴,只怕还在风餐露宿,颠沛流离……”

“姑娘是希望着人去寻你这些伙伴,多加照拂,收入宫禁,还是……”

绿姬摇摇头:“他们自由散漫惯了,只怕进了宫,会屡屡闯祸,届时只怕连公子都无法保全他们。”

“那姑娘的意思是,想要出宫去,见见他们,给他们些布施?”

绿姬大大的眼睛定定地锁着公子纠俊逸的身影,小心翼翼地问:“行吗?”

公子纠看着绿姬楚楚动人的模样,心头一热:“自然是好。”

绿姬听了这话,小脸上洋溢出一抹难以言表的欢愉:“多谢公子成全,那,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们呢?”

公孙无知的刺客不知在何地静候,鲁国宫戒备森严,他们无从下手,如若公子纠出了宫,只怕会让心存歹念之人有机可乘。

可绿姬渴慕的神情令人不忍拒绝,公子纠踌躇片刻,应道:“今日师父已授过早课,也没有什么别的安排。既然你如此挂心,不如现在就出宫去寻一寻,也好了你夙愿。”

绿姬闻言,激动不已,双手紧紧捉住公子纠的袖笼,甜甜一笑:“多谢公子。”

公子纠心头蓦然一热,不自然地红了脸:“既要出门,不宜太迟,即刻准备出发吧。”

绿姬看公子纠神情,这才觉察出自己拉着他袖笼的姿势是多么暧昧,忙撤了手,羞红满面,转身飞快跑向了卧房。

曲阜城外,水汽氤氲,杏花微寒,一汀烟雨。

公子纠身着常服深衣,亲自驾车,出了鲁国宫,一路向曲阜城外驶来。绿姬坐在马车中,轻翻帘栊,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如在梦中。

那日她为刺探情报,被管仲误认为细作,强遭拖拽,险些毙命,现下却因祸得福,结识了公子纠。绿姬正过身,透过被春风漾起的帘帐,望着公子纠绝尘俊逸的身姿出神。

谁知公子纠忽然勒了马,转身问绿姬:“绿姬姑娘,当日你与同伴可是在此处分离?”

绿姬怔了一瞬,回过神后,点头道:“正是在此。”

公子纠翻身下了马车,又回身接绿姬。绿姬不好意思将手递给公子纠,扶着车门颤颤巍巍地走下了马车。

春色满眼,令人应接不暇,公子纠蹙眉道:“你我就这样贸然出了宫,究竟要去哪里寻你的同伴,却毫无头绪。”

绿姬跛足上前,说道:“我了解他们,每到一处,他们都会呆上几天,四处讨些米粮,不会马上离开的。城外林中往往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只要顺着这城郭去找,就一定找的到线索。”

公子纠垂首望着绿姬受伤的足踝:“你腿脚还没好,若是要在这林子里穿梭,还是坐上马车的好。”

绿姬却摇了摇头,坚定道:“不可,若是他们听到车马声,就会悄无声息地藏起来。公子不必担心我,我慢慢走就好。”语罢,绿姬拖着跛足,徐徐向前方林间走去。

公子纠不紧不慢地跟在绿姬身后,留意着林中的异动。眼下非常时期,他们又孤身出了宫,谁知公孙无知的刺客究竟会潜藏在何地?公子纠望着眼前踽踽前行的纤瘦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曾经他自以为是个淡然疏离之人,从不愿过多涉足他人之事,今日竟答允与这丫头两人单独出宫,来寻一些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实在是令他自己都匪夷所思。

但不知为何,即便眼前这女子身份可疑,目的不明,公子纠仍然愿意相信她,敢于赌上身家性命,舍命相随。

偶有松鼠蹿过,抱着硕大的松果,笨拙又轻盈地穿梭于树木与草丛间,发出婆娑的声响,公子纠警惕地望着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曲阜城外这一方树林葳蕤茂盛,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尽头。在一棵参天巨木下,有一堆柴火,明火已灭,却仍有若有若无的烟气从熏黑的木炭上袅袅升腾。

绿姬见状,快步上前,踉跄跪倒在柴木边,仔细观察着。

公子纠也上前去,看着眼前的柴火堆,说道:“这柴堆哪里来的流亡之人都烧得,你可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绿姬莞尔一笑,指着柴草堆的一块露头的木料:“流浪可不比公子在宫中锦衣玉食,既要躲避土匪强盗,又要警惕猛兽突袭。为了保命,大伙时常四下逃散,为了相隔数里也能最终团聚,老人们每次都会在这露头的木头上刻一个豁口,看到豁口,就知道是我们的人……”

公子纠点点头:“看样子,他们晨起才从此处离开,我们……”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震慑心扉,公子纠眸色一沉,拉起绿姬一个团身转到了参天大树之后,警醒地观察着来人。

绿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跌进了公子纠怀中,她心弦战战,不知究竟是为着来路不明的马蹄声,还是为着眼前这如雪如霜的身姿。

十余骑卷土而来,待马蹄声渐近,公子纠看到来人竟是管仲与他的一众侍卫,不慌不忙从树后现了身形:“师父怎么来了。”

一行人看到公子纠,急急勒了马。管仲冷着脸,眸中的忧虑却明显少了几分:“公子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自己出了宫,连个随从都不带。”

公子纠轻轻一笑,不以为意:“绿姬姑娘担心从前流浪时的伙伴,我就带她出城来找一找,人多恐惊着他们,师父不必担心。”

绿姬这才从大树后徐徐走出,方才公子纠为隐蔽,拉着她奔向树后,却不小心牵动了她的伤口。现在绿姬每走一步,都如同置身刀山火海,才不过两三步,就已是一身冷汗。

管仲睨了绿姬一眼,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可当着众人,他只得先按下不提,对公子纠道:“公子,鲁公小性多疑,我们不宜在外待太久,不如早点回去吧。”

虽身份尊贵,却是寄人篱下,公子纠明白自己的处境,点点头,转身对绿姬道:“你放心,既然寻到了他们的踪迹,我一定会派人好好打点的。”

心有不甘,绿姬却不得不点了点头,顺从地随着众人向树林外走去。

可才走了不到几步,绿姬就再也支撑不住,脆生生跪倒在了地上。

公子纠闻声,回身望向绿姬。绿姬生怕拖累他,拼命挣扎着要起来,却没站稳,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绿姬懊恼地盯着自己的腿脚,满心挫败感,公子纠俊逸的身姿令人神往,可自己连与他并肩而立都做不到,只会像个废人一样,拖他的后腿。

绿姬正沮丧时,公子纠的翩翩衣袂忽然出现在眼前。绿姬抬起眼,只见公子纠俯身下来,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

绿姬不由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小脸斗地红透,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愫在心间缓缓升腾。

管仲策马回望了一眼,见到这景象,不禁吹胡子瞪眼。公子纠却面无表情,抱着怀中轻若云霞的小人儿,阔步走向丛林外。

春光少,却温和宜人,就如同这通往树林外的小路,虽短,却足以令人沉沦。此生也许会路过许许多多的森林,可印象中最美的,就是足下经过的这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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