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尔卜尔筮
作者:满碧乔 时间:2018-05-17 23:54 字数:4569 字

就为着一碗黄豆煨猪手,绿姬和小白像是结下了梁子,余后两三日都互不理睬。

打下了大野猪,近几日不用去狩猎了。闲来无事,小白便与众侍卫一道,在院内比箭玩。

普通的靶子已经没法满足玩心,上到篱笆墙下到树叶桃子梨,整个小院里,没有他们没糟蹋过的东西。

鲍叔牙坐在槐树下看书,偶尔会规劝几句,让他们玩归玩,不要浪费粮食。

用了小白的止血草后,绿姬面颊上的伤痕逐渐复原。鲍叔牙每日来问伤情,还百般替公子小白道歉,反搞得绿姬十分不好意思。

长长的褐色痂脱硫后,没有留下一丝疤痕,鲍叔牙与绿姬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晌午,绿姬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心事满怀,思量着去哪里寻些龟板和蓍草来,又能不暴露身份。

“疾如风”已养好了伤,在不远处的马棚里,与小白马并肩而立。绿姬看到“疾如风”,仍止不住地担忧着公子纠。不知道管仲可会怪他,更不知鲁公是否会存心刁难他。

小白和侍卫们在院子里玩得正高兴,几箭飞射而出,糟木头篱笆瞬间被扎出几个大洞。鲍叔牙直摇头,张张嘴,打算劝阻。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众人的欢笑嬉闹,小白正正神色,命人去开门。

来人竟是大兴。大兴立于门前,见到公子小白,恭敬地一礼。

绿姬看到大兴,心里一惊,顾不得腿伤,赶忙跑上前去,急急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公子他……”

大兴笑回道:“姑娘放心,公子一切安好,这次让我来,给姑娘送些东西,顺便接回‘疾如风’”。

绿姬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回了原处,她定睛看,只见大兴身后是一驾马车。小白挥挥手,示意侍卫大开院门,让马车进来。

马车才停稳,大兴一掀帘子,懒丫头从车上蹦了下来,脆生生跪在了公子小白脚边。

大兴躬身说:“我们公子听闻公子收留绿姬姑娘,感愧不已。只是绿姬姑娘是个姑娘家,在您这里,怕是多有不便,故而我们公子特派懒丫头前来,服侍绿姬姑娘。”

绿姬心头蓦然一暖,公子纠当真为她思虑周全,她嘴角不自觉地牵起几丝笑意,如沐春风。

小白却冷着脸:“我哥哥怕是不了解我这里的情况罢,替他养野女人已经添了张嘴,怎么能再养个废人。”

听了小白的话,绿姬气鼓鼓的,又不想与他搭腔。大兴面色尴尬,赶忙拉开车帘,从车上拖下几大麻袋黍米,抱下几盒子肉干,纷纷摆在公子小白面前。大兴不顾大汗满头,恭敬说道:“这些都是我们公子让我送来的,我们公子听说公子您的遭遇,一直很记挂着。”

鲍叔牙趋步上前,走到小白身侧,微微颔首道:“公子纠有心了,在此谢过”,随后,鲍叔牙对一旁的侍卫吩咐道,“把公子纠送来的东西好生收着”。

侍卫们赶忙应声,把几个大大的麻袋和木盒悉数搬到庖厨中,整整齐齐地码了起来。

众侍卫面露喜色,小白却依然蹙着俊眉。大兴见状,又从车厢里拿出一个反绒皮包裹着的大物件,小心翼翼地呈给了小白。

小白揭开反绒布,露出一张绝顶气派的大弓。灵犀角点饰,金丝楠做大身,弓体环刻着极其精美的落霞图案,最不得了的是那弓弦,韧度大得惊人,远远胜过小白所见过的任何一张弓。

小白眼放金光,爱不释手:“这般稀罕的物件,我哥哥从哪里得来?”

大兴躬身回道:“我们公子得了一块极好的木料,听人说做弓最合适,便亲手做了这个弓赠与公子你。”

小白的目光难以从弓上移开:“我哥哥有心了,只是这弓弦是什么做的?我竟分辨不出。”

大兴思忖片刻,回道:“我记不大清楚了,只大约记得公子说,是北海大鱼鲲的鱼胶,熬裹着麒麟兽的筋做的。”

小白失笑道:“哪里来的什么麒麟兽,也罢了,这弓我极喜欢。”

大兴一笑:“是了,公子还有句话托我告诉您,这弓他雕了落霞的图案,乃是比照着后羿的落日弓来的。”

小白朗声一笑,抱拳道:“哥哥把我比后羿,我倒是不敢,记得替我言谢。”

大兴忙点头称是。

小白俊朗的面孔上挂着一抹极其餍足的笑,比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更宜人。凡是看到这笑容的人,都不禁牵动嘴角,与他同乐。

小白看着跪在地上的懒丫头,挥手道:“罢了,一个废物是养,两个废物也是养,你起来吧。”

绿姬听出小白的言下之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懒丫头赶忙起身,抱着包袱,顺着旁人的指引,去绿姬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大兴从车厢内拿出拐杖,递给了绿姬。绿姬看到公子纠亲手做的那副拐杖,又想起与他同在鲁国的日子,嘴角一弯,不知是笑是泪。

“公子说了,姑娘腿快好了,只是这拐还要用一用,等完全康复了,再丢开也不迟”,大兴认真学着公子纠的语气,重复着公子纠的话,一点差池也不敢有。

绿姬点点头,对于公子纠如此细心体贴的关怀,她心头虽有几分羞怯,更多却是甜蜜。

小白的目光从大弓上转移到绿姬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惊愕满面:“原来她不是生来的瘸子啊?”

大兴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众人也和着大兴笑,一派其乐融融之景。也是,从来没有人告诉小白,绿姬不是生来的瘸子,只是摔伤了而已。

鲍叔牙看到绿姬在众人的笑声中羞红了脸,忙道:“大兴,你还有什么东西,一并都拿出来吧。”

大兴挠挠头,嗫嚅道:“旁的也没什么了,只有一个竹筒,是公子托我交给绿姬姑娘的。”

大兴从袖管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竹筒,递给了绿姬。绿姬赶忙接过来,只见小小的竹筒精巧又漂亮。绿姬颤着手轻轻打开,筒中是两片竹简,上面是公子纠亲笔刻下的两行字。

“此外公子还让告诉姑娘,姑娘流浪时的小伙伴,小五子等人,公子终于寻到了,送了些银钱和米粮,转达了姑娘的谢意,请姑娘放心”。

听到大兴的话,看到公子纠的字,绿姬眼眶一热,差点掉出泪来。想到此刻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她,绿姬赶忙移开视线,努力平复了情绪。

公子小白看到绿姬小脸上那抹掩不住的甜蜜,没来由动了三分气,虎着脸走到马棚,牵出了”疾如风”。

“疾如风”不复病歪歪的模样,无比神气地信步走出。大兴眼前一亮,赶忙上去牵住缰绳。

“公子竟把‘疾如风”照顾的这样好,我替我们公子谢过了”,大兴匍匐于地上,起身再拜。

小白轻轻一笑,笑容却有些不走心:“罢了,你回去告诉我哥哥,我可是个爱马之人,下次再放在我这里养,我就要据为己有了。”

小白的目光掠过绿姬绝美的脸庞,却没有作丝毫停驻。可这一切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鲍叔牙眼中,鲍叔牙捋着胡子,一脸饶有兴味的样子。

公子纠交代的任务皆已完成,大兴起身请辞,小白命人相送。绿姬嘱咐大兴了几句话,目送他离去后,也走回了卧房。

她手中仍紧紧握着那竹筒,秋波一般莹澈的双目中,漾数不尽的浓情蜜意。

懒丫头收拾好了房间,原本粗陋不堪的茅草房,经过她精心点缀,反有了几分深闺的意味。

见到绿姬回来,傻丫头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锦缎小包,恭敬地递了上去。

绿姬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懒丫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临出门前公子让带给姑娘,不准私自拆开的。”

绿姬心下了然,既然都不经大兴之手,可见是很私密的物件。绿姬握紧小包,问懒丫头:“公子小白可给你安排了住处?”

懒丫头回道:“安排了,就住在姑娘的隔壁。”

绿姬微微颔首:“辛苦了,你也去收拾一下吧,晚饭时候再来伺候就是了。”

懒丫头却摇了摇头:“我不累,我为姑娘准备沐浴吧。”

绿姬这才想起,自己已有数日未好好沐浴过了。小白与众侍卫都去林中的小溪里洗澡,绿姬只能打些热水在房里略擦洗擦洗,实在是不方便。如今大兴带来了澡盆,她一定要好好洗漱一番。

绿姬点头算作答允,懒丫头一揖,做准备去了。

绿姬赶忙将房门掩住,拆开锦包,里面竟是龟板和蓍草。绿姬方才硬生生忍下的眼泪,此刻夺眶而出。

她从未告诉过公子纠自己要什么,可他仍能体贴她的心思,为她一一办来。他知道她通天脉未开,便去寻龟板和蓍草,助她进行占卜。

绿姬的眼泪一滴滴坠落在龟板上,一直以来压抑的思念,泛滥决堤。绿姬泪眼朦胧中打开竹筒,抽出公子纠亲笔写下的竹片,轻抚着上面的俊逸字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与公子纠分离这近十日,绿姬何尝不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泪水再次倾泻而出,已然不可遏制。也许多年后,她会忘了此时此刻的困顿与窘迫,却永远难以忘记那份刻骨的相思。

绿姬沐浴佩香后,换上了懒丫头带来的新裙裳。那裙裳是桃花花瓣的柔嫩色泽,衣料是锦缎拼接着纱丝,工艺繁复异常,加上袖口及右衽处极为精美的桃花刺绣,到底不辜负那一句“普天之下缎带皆仰齐地。”

尤为精致的是纠的这一片心思,仿佛又让绿姬回到了那片唯有他二人弹琴巧笑的桃花林。

懒丫头替绿姬整理着裙裳罗带,含笑道:“公子说,姑娘穿这个颜色好看,我还不信,以为姑娘穿碧色最好看。没想到公子所言不差,姑娘穿这个当真比穿碧色更好看。”

绿姬莞尔一笑,那发自内心的笑意极为动人。她也曾不安和惶恐,不懂为何公子纠会待她这样好,可她仍愿意让自己溺在这份宠爱里,浸泡在这份全心全意中。

晚饭时分,当绿姬和懒丫头出现在席前时,一众侍卫纷纷失了神,就连一向端方自持的鲍叔牙,都忍不住贪看她两眼。唯独公子小白,兀自吃着野猪肉,神色淡然,一眼不看绿姬。

绿姬和懒丫头跪坐在石案前。懒丫头看着黑乎乎的粗粮粥和炖得发烂的野猪肉,直皱眉头。

“姑娘,你稍等我下”,懒丫头退席,走到不远处的庖厨里,拿出一颗大兴送来的白菜,利索地收拾了起来。

片刻后,一道爽口的烫白菜就端上了案,众人观望两眼,一人一筷子,片刻就吃了个盘干碗净。

许久不吃蔬菜,几口白菜下肚,小白觉得甚是清爽,不由叹道:“懒丫头,今日说养你是养废物,当真是我无理。由此看来,我这里并不是养了两个废物,只是养了一个而已。”

绿姬放下筷子抬头怒视小白,可他并没看自己。绿姬悻悻的,有气没处撒,十分不悦。

不知究竟是怎么了,从白天起,小白总是说话夹枪带棒,却一眼不看绿姬。原本爽朗痛快的人,却让人越来越猜不透,实在是奇怪至极。

入夜后,众人都安歇了,唯有绿姬房中的油灯还亮着。绿姬正襟坐在案几前,将龟板蓍草归位,自己用左手指尖微微一搓,龟板和蓍草就燃了起来。

这一把她算的是此次来莒国的凶吉,不消片刻,结果就出来了:大吉。

绿姬松了口气,看来眼下待在公子小白这里的确是上上之策。

有了龟板和蓍草后,绿姬每天都要占一卦,一连几日卦象平和,绿姬刚要放松些,熟料却在这天一大早测出了大凶。

看到如此不吉利的卦象,绿姬慌了神,手心冒汗不知如何是好。绿姬打定主意,反正今天横竖不出门,吃完饭就在屋子里坐着,可她又担心,如果这破败的茅草房突然塌了可如何是好?

门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声,房门猛然大开,公子小白大步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绿姬往外拉。绿姬连推带搡,可力气不如小白大,只能被他一路拉到院中。

众人牵着马,备好了弓箭和水袋,就要出发去打猎。绿姬想起那天打猎的险境,顿时毛骨悚然,再联想起今早测出的大凶,吓得两眼发直,她一把拉住小白的手臂,说道:“今日别去打猎了,会有危险。”

小白看着那只死命抓住自己的小手,没来由心头一热,嘴上却尽是不屑:“我说你这瘸子吓傻了吧,这次我保证注意,不会弄花你的脸,别再婆婆妈妈了。”

绿姬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欲说还休:“今天晨起有乌鸦在院子里叫,不是什么吉兆。”

小白斜眼看了看绿姬,虎着脸道:“你这女人又傻又蠢,还神神叨叨,别浪费功夫,快上马。”

小白一脸的执拗和坚持,似在告诉绿姬,此事并没有商量的余地。可卦象上大凶的预兆如同当头棒喝,令她惴惴不安,难以释怀。

大卜一族的占卜之力,不容丝毫置疑。只是这一卦,卜的究竟是绿姬,是小白,是公子纠,还是他们共同的命运?

眼下仍不得而知。

不能逃避,便只能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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