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日头出自东南山间,半悬于湛蓝的天际,顷刻间,林间雾气尽散,阳光从绿叶缝隙倾泻而下。
小白马奔速如流云,遥遥领先众人。绿姬面色苍白,耳畔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达达的马蹄声,她的小手紧紧地捉住缰绳,不敢有一丝松懈。
小白右手执马缰,左手从身后扯出一张千年竹骨包裹鹿皮的大弓,反手扣于身前,又麻溜地抽出一支白羽箭,用左手拇指食指钳住,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不羁。
绿姬明白小白已做好拉弓搭箭的准备,定然是嗅到了猛兽的气息,她屏息凝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遇到猛兽,我们会不会有危险”,绿姬第一次打猎,心里实在没底,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小白笑道:“有危险怕什么,如果你能跟本公子死在一起,是你修来的福气。”
绿姬气小白自以为是,却不敢松缰绳。见他今日未穿铠甲,只穿着皂色麻褐,绿姬回手肘狠狠击了他的胸口一下。谁知小白竟没有丝毫不快,只轻笑了两声。而绿姬却觉得手肘一麻,整条胳臂皆生疼生疼的。
罢了罢了,绿姬沮丧地垂着头,小白是铜身铁臂,而她自己只是个小女子,还要留着命去找盖世英雄,还是自顾自的好。
两人已行至丛林深处,鲍叔牙及一众随从像是藏起来了似的,全然销声匿迹了。周遭只剩下小白粗重的呼吸声和清脆的马蹄声,以及渺远的蝉鸣。
右前方林间传来野草婆娑,小白轻呐一声“抓紧”,便松了缰绳,挺起身,挽弓如满月。
少了小白的双臂做保护,绿姬忙死死握住马缰,未回过神,只觉耳边掠过一阵风,小白的白羽箭“嗖”地飞出,绿姬及腰长发随风漾起,星碎地掠过小白的面颊。小白无暇顾及脸上传来的微痒,目光紧追着白羽箭。
一阵哀嚎传来,绿姬定睛细看,才发现草丛中竟有一头粗壮黢黑的小野猪,这野猪屁股上中了小白一箭,此时正朝反方向踉跄奔逃。
小白使劲勒起缰绳,小白马心领神会,一个急转调了个身,迅速向小野猪逃窜的方向追去。
绿姬险些被这一转身甩下马,小白紧搂了一把绿姬的纤腰,帮她保持住平衡。绿姬脸红得像要滴血,回头狠狠地瞪小白,可他丝毫没在意自己,双眼只盯着逃窜的小野猪。
小白瞄准小野猪的颈后又是一箭。这次小野猪未来得及哼哼,就栽倒在了草丛里。
林中无比安静,万籁俱寂。绿姬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小白却显得更紧张了,竖着耳朵,眼神警醒地观望着。
突然间,小白马扬起前蹄腾空跃起,差点将马背上的绿姬和小白甩下去。
一庞然大物突然从侧面的林中冲出,势不可挡地从小白马前蹄之下冲过,撞在一旁的参天巨木上。
马声嘶鸣,雀鸟惊飞。随着一声巨响,这棵参天巨木轰然倒塌,断裂的树根处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小白两腿死死地夹住马腹,勒紧缰绳才让自己和绿姬免于被甩下马。
待烟尘散开,两人才看清这不善来者:一头身长丈余的巨型公猪,正撅着长长的獠牙从地上爬起来。
小白不敢怠慢,立刻拉满弓,远远地瞄准巨猪的腿部就是一箭,接着又一箭射中巨猪的脑门。巨猪一个趔趄,大嚎一声,依然朝小白和绿姬冲来。绿姬的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小白临危不惧,对着巨猪的下颌连放三箭,然而巨猪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狰狞的面颊和锋利的獠牙步步逼近,绿姬已能够清楚地看清它的喉咙。
小白马惊叫着跃起,绿姬绝望地闭上了眼。一滴飞溅的血液浸染了白色的箭羽,与此同时,绿姬的脸上传来一道炙烤般的滚烫,紧接着的是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
白色的箭羽贯喉而出,巨猪轰然倒在了眼前。绿姬的脸颊被小白千钧一发之际射出的箭羽划伤,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在她白嫩的面颊上,触目惊心。
小白看着绿姬脸上的伤,心头一震。
“公子……公子”,远处传来急切的马蹄声和呼喊声,鲍叔牙等人听到大树轰然倒下的声音,担忧小白的安慰,快速御马赶来。
绿姬抬起手背,轻拭脸颊,嫣红色的鲜血在手背上印出一条长长的印子,十分晃眼。
小白看不到绿姬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脸上那道伤,没来由有些躁了,他对赶来的鲍叔牙说:“这瘸子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张脸,我带她回去上药,你们把猪扛回去。”不等答复,小白就策马疾驰而去。剩下鲍叔牙等人,看看那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只有发呆的份儿。
小白迅速驰马回到小院,绿姬一路皆沉默无语,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才进院子,小白马还没站稳,小白便迫不及待翻身下马,接下绿姬,什么都没说就疾步走回了卧房。
绿姬望着小白的背影,很是有几分委屈:她长到十五岁,是被爷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离家这几个月,为寻盖世英雄,艰难困苦她都认了。只是怎么自打遇上他们齐国姜家两兄弟,便每天都有受不完的惊吓灾厄。
先是大兴误认她是奸细,硬生生将她拖断了腿,到现在都没有痊愈,走路仍一瘸一拐;现下又被公子小白伤了脸,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转,绿姬叹了口气,硬生生憋住情绪,想把眼泪收回。她走到井边,艰难地从井里打水,可水桶实在太重,她使出吃奶的劲,却差点连人带桶一起坠井。
公子小白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手里攥着一把绿草,一脸如获至宝的神色。他并不理会绿姬,径直跑向庖厨,从灶台下翻出了一个舂米的石臼,用净水将其涮净,把草扔进臼中,蹲在地上卖力地捣了起来。
小白力气大,三下五除二,那些绿草就成了绿泥,他一脸兴奋地招呼绿姬道:“野嫂,快过来,这个能治你的伤。”
绿姬半信半疑,凑了过去,蹲在小白旁边。小白将手指放在唇间一抿,沾了一下绿泥,就要往绿姬脸上抹。
绿姬赶忙往后躲:“这是什么啊?恶心死了。”
小白半眯着眼,气道:“恶心?我这可是上好的止血草,很珍贵的,要不是看你只有这张脸还能看,我才不给你用。”
绿姬一脸狐疑:“止血草就罢了,干嘛要沾你口水。”
小白不耐烦道:“不沾口水药怎么能凝在伤口,快过来”,说罢,小白一把抓住绿姬的瘦肩,就要往身前拽。
绿姬抵死不从:“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要你的口水。”
绿姬也顾不得小白这江湖郎中可信不可信了,只想着,受伤已经很惨,更不能让公子小白把口水抹在她脸上。她一狠心,伸出手沾了口水,蘸了绿泥,就往小脸上抹。可此处没有铜鉴,她也不知道自己涂抹的位置对不对。
小白看出了绿姬的踌躇,拉着她的手,帮她把绿泥抹在了伤口上。原本嫣红色的吓人伤痕,此时变作了绿色。小白眼尖看到绿姬左手上那条红色通天脉,便一把拉扯过来,掰开她的掌心,好奇地打量起来。
通天脉此刻红肿着,赤裸裸曝光在小白犀利的目光下,接受着他的打量。绿姬心头一紧,欲将手抽回,谁知小白沾了沾绿泥,不由分说就抹在了绿姬的通天脉上。
绿姬尖叫一声,抽回了手,怒道:“你做什么!”
“你手都肿成这样了,这么大一道伤,我好心给你抹抹,你吼什么?”小白看绿姬毫不领情,也起了高腔。
绿姬哭笑不得,通天脉现在确实红肿得像条伤痕,那是因为自己还未得通天之力,一旦具备,通天脉就会变成正红色绚丽华美的线条,那是人与神沟通的桥梁,是世上最美的痕迹。
鲁国宫内,公子纠神色淡漠地立在回廊下,左手中执着一卷竹简,眉间微蹙,看得极其认真,连飞鸟经过都要噤声,生怕惊扰了这位冰肌玉骨的美男子。
管仲从回廊尽头漫步上前,到公子纠跟前,叹气道:“公子,如今绿姬姑娘跑了,鲁公虽然未说什么,对公子却不似从前那般热络。”
公子纠淡然一笑,双目如寒潭,盈盈却深不见底:“师父,公孙无知盛势,以鲁国国力,完全不足与之抗衡。鲁公疏远我,是为着自保,又与绿姬姑娘何干?”
“鲁公色心极重,公子就不怕绿姬姑娘就算逃,也难以逃出鲁公的掌控吗?”管仲强压住心头怒火,问道。
想起绿姬,公子纠嘴角轻扬:“有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再不济,师父的人一路追着,她不是也顺利逃到了小白那里吗?”
管仲神色中闪过一丝讶异:“你都知道了?”
公子纠低下头,微微一叹:“师父,何必执意如此?绿姬只是个无辜的姑娘,能不能别让她卷入我们齐国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里来。”
管仲蹙眉摇头道:“公子,如是看来,倒是我把你教的太过仁善。我从未想要把她卷进来,是她自己步步走入局中,现在又扯上公子小白,这女子就是个祸害!”
公子纠听出管仲的言下之意,失笑道:“师父多虑了,绿姬即便在小白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小白是我弟弟,我最了解他:他对男女大防压根没有概念,他喜欢的只有弓箭和骏马。”
管仲哑然失笑,轻拍了拍公子纠的肩:“公子,人都会长大,公子小白也不可能永远是那个追在你身后的孩子。你喜欢的佳人美物,旁人自然也喜欢。譬如绿姬姑娘,譬如,君位……”
公子纠未理会管仲,手里依旧紧攥着竹简,神色如旧。
管仲不知公子纠究竟有没有听进自己说的话,太息道:“绿姬姑娘有通天的灵力,为师并不真心希望鲁公得到她。只是公子,为师更不希望公子小白得到她。”
语罢,管仲负手离去,公子纠侧过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幽幽叹了口气。
太阳落山时,夜幕尚未降临,鲍叔牙一行人,终于拖着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回到了小院。
他们各个大汗淋漓,麻褐锦袍悉数湿透,可想而知,将这庞然大物拖回来,众人肯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小白早已经烧了满满一盆开水,等着褪猪毛。绿姬帮不上忙,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众人忙乎的热火朝天。
公子小白高高挽起了衣袖,手持利刃,对野猪进行分割。绿姬从未见过如此快的手法,刀刀不见血,巨大的野猪却已经七零八落。
绿姬望着西沉的落日,暗中思忖着:她已见过齐国与鲁国的宗室,虽然还不能明确盖世英雄是谁,却已能够排除几人。譬如鲁公,那样一个贪图美色之人,怎么能拯救万民。亦不可能是公子小白,他就是个纨绔膏粱子,终日飞扬跋扈,痛饮狂歌。绿姬望着小白孔武有力的身影,莞尔一笑。最适合小白的角色,应该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吧,亦或当个劁猪的屠夫也不错。
鲍叔牙很是关注绿姬脸上的伤,用晚饭时,一直盯着她看个不住,盯得绿姬心里直发毛。
鲍叔牙察觉到绿姬的不自在,赶忙收敛了神色,微微一笑道:“绿姬姑娘脸上的伤应当没有大碍,这止血草极为珍贵,定然不会让姑娘的脸上留疤。”
绿姬一怔,含笑着冲鲍叔牙点点头算是谢过,她有些摸不清头脑,鲍叔牙虽然性情温良不难相处,却与她交集鲜少,怎么忽然如此关心起她的脸了。
小白正往嘴里塞着野猪肉,听到鲍叔牙的话,朗声一笑,用筷子头指着绿姬道:“我倒是觉得,你脸上还是留道疤好。省得你终日以色事他人,分不清真心假意,还自以为厉害。”
绿姬听了小白这话,整个人一滞。这短短的一句话,正好戳到了她的软肋。鲁公喜欢她,不过是看中她这张脸;王室之人忌惮她,不过也是因为她那张脸。那么,公子纠喜欢她,又是因为什么呢?
绿姬的小脸一下垮了。
小白看到绿姬不开心的样子,洋洋得意,又夹了一筷头野猪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
鲍叔牙看看小白,又看看绿姬,直摇头。小白还是孩子心性,不懂男女之事,更不知借力打力,让他这个做师父的如何是好。
绿姬将木碗放在案上,兀自发起呆来:自小爷爷给她和哥哥讲史书,绿姬最看不起的,就是以色事他人的女子,如今自己竟然也落得如此。
她是大卜一脉之后,来寻盖世英雄,为的是助他匡扶王室,拯救万民,怎能为了私情而将这些正事抛诸脑后。
饭后,绿姬独自坐在房中,思索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眼下当务之急,莫过于搞到一些龟板和蓍草。
龟板和蓍草是民间占卜最常用的两种物件,大卜一族用不着,却依然有驾驭它们的能力。绿姬虽通天脉不通,灵力却远远高于普通占卜师,难以勘测国祚,占卜个凶吉还是信手拈来。
可这两样东西也难得。公子小白不信天命,他手下没有一个占卜之人,贸然去要,定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绿姬正满心踌躇之际,小白忽然推门而入,吓了绿姬一大跳。
“你进别人的房间,为何不敲门?”绿姬见小白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往里走,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小白把手中端着的小碗放到绿姬腿边,自己也盘腿坐下,兴冲冲道:“快!你把这个吃了!”
豁了口的陶簋中,盛着满满的黄豆煨猪手。
绿姬看着那猪手上参差不齐的细碎猪毛,蹙了蹙眉,十分反胃:“什么鬼东西。”
小白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定睛看着绿姬绝美面庞上那道格外醒目的绿色伤痕,惭愧抱歉却不肯承认,虎着脸道:“你的脸,到底是我伤的,你把这个吃了。”
“伤了便伤了,我为何要吃猪脚”,稀汤里飘着质地硬硬的黄豆,貌似还没有煮熟,绿姬排斥地把陶簋往小白身边推了推。
“吃什么补什么,你看你这瘸腿,走路歪歪扭扭的,再看看你这身子,干巴巴的”,小白一脸嫌恶地指了指绿姬的腿,又指了指她胸前。
绿姬面颊飞红,起了三分怒意,转过身子背对小白,气道:“要你管,你出去!”
小白虽对下人十分宽忍,却也受不了旁人用这口吻跟他讲话,原本萦绕在胸腔脑海内那股丝丝缕缕的歉疚感,此刻烟消云散。他站起身,摔袖道:“爱吃不吃,不吃拉倒!”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绿姬的房间,狠狠关上了木门。
番外二 情窦初开
对众侍卫来说,不需狩猎的日子总是格外的惬意,可对于公子小白来说,这样乏味的生活,着实有些恼人。
那日猎来的大野猪肉质虽糙,却也被众人分食精光,皮革被揭下留用,其他无用的脏器皆丢掉了。唯有那尿泡,小白一直舍不得扔,命著山去河边洗净了,用猪皮一裹,制成了蹴鞠球。
春阳和煦,小白召集了众人去城外河边蹴鞠玩,又请鲍叔牙做裁判。绿姬独自在莒城恐生危险,也只得瘸着腿随众人一道出了城,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树下,看着众人嬉耍。
这蹴鞠在齐地民间甚是风靡,甚至被列入军事训练的课目,以此锻炼士兵的体力、反应能力与协同配合。绿姬只听说过蹴鞠,却从未见人玩过,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公子小白究竟能玩出什么名堂来。
城外河边这片空旷的草坪,正是蹴鞠的绝佳场所。众侍卫在空地两端的树上分别系了个竹篮,而后分作两队,一队由著山带领,另一对则唯小白马首是瞻。鲍叔牙按照高矮胖瘦给众人分了组,尽量让两队人马看起来势均力敌。待众人一字排开后,鲍叔牙清清嗓子,立身于众人前,说道:“今日蹴鞠比试,同以往一样,两队盘球,能将球踢入对方篮中计一分。但在盘球过程中,蹴鞠球不可落地,若是被对方干扰,蹴鞠球掉落在地,则对方得一分!”
绿姬抬眼看着参天树上悬着的竹篮,心中暗想:这丈高的竹篮,若非脚力超劲,怎可能轻易得分,倒是在他人盘球时,从旁捣乱,让球落地得分,来得更容易些。
绿姬还在思量规则之际,蹴鞠球便被充当裁判的鲍叔牙直直地抛向了天空,站在两队最前锋位置的著山和小白刹那间如猛虎扑食般朝球的落点飞了出去,小白的神情也由平素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变得无比认真。为了争抢球的落点,两人肩并肩紧紧倚着对方,使出吃奶的力气互相角力,寸步不让,都想将这第一个球接到脚上。
几番互相卡位之后,还是站得离落点更近的小白高高跃起顶到了球,小白一甩头,将球顶给队友,自己则迅速朝对手的篮筐跑去。球在侍卫们和小白脚下飞了几个来回,就被小白轻而易举地踢进了筐中。
这酣畅淋漓的配合实在赏心悦目,绿姬不由面露赞许之色,在她看来,莫说是用脚踢进去,就算是用手抛,都不一定能抛得进。然而当绿姬看到仰着头叉着腰,无比得意的公子小白时,满心的赞叹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著山急躁地抓抓头,将队友召集起来,商量了一番对策,而后两两击掌,重振士气。小白则歪着头,满面吊儿郎当的笑,带领着自己这一队站好位,坐等著山来攻。
比赛继续进行,蹴鞠球从后场侍卫处传出,几经周折,来到著山这里。著山轻轻用大腿一颠,将球停稳,用余光环视四周,想看看从哪里攻破小白布下的天罗地网。
公子小白瞅准时机,迎面扑向著山。蹴鞠比赛规定双方不能有任何身体的碰撞,小白此举乃是为着虚晃一枪,牵制著山的行动,让他难以将球传出。著山与小白从小一道长大,更是蹴鞠上的老对手,著山算出小白的用意,轻轻将球回传给队友,自己则晃过小白,飞快地冲向前方,队友配合默契,一脚将球大力踢出,直指向大树下的篮筐。
小白嘴角掀起一抹轻笑,大步追了上去。其他侍卫也赶忙上前拦截,可著山不光速度快,还十分灵活,左闪右躲地绕开了小白的所有队友,在竹篮下端高高跃起,蹴鞠球近在咫尺间。
所有人都以为,此球必进,皆眼巴巴望着著山的身影,谁知有一人凌空跃起,跳得比著山更高,奋力将蹴鞠球顶开,偏离篮筐数丈,著山这一队功败垂成。
可对手并未给他们丝毫懊恼的时间,小白将球顶出后,阵前队友迅速组织反击,将球迅速盘带至篮筐下,横起一脚,蹴鞠球打了个转,飞速跃入头顶篮筐之中。
比分渐渐被拉大,公子小白越踢脚风越顺,著山不免急躁起来。在一次争抢中,两人都过于拼命,未注意到对方,头猛然撞在一起,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双双摔倒在地。
小白揉着头站起身,笑对著山道:“你这小子,头还挺硬”,语罢,小白伸手欲拉仍瘫坐在地上的著山,可著山被撞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鲍叔牙见此,忙出声暂停了比赛。小白将著山从地上拽起,过了好一阵,著山才缓过神,出声嗔道:“公子的头可是铜打的?比石头还硬?”
小白轻声一笑,一脸不以为意:“废物!你现下可真没用,跟那瘸子似的,我还养你干什么?”
小白的声音不算大,却一字不落地传入了绿姬耳中。绿姬原只是坐在树下观战,却未成想公子小白竟口出恶言,将战火引到了她头上。
绿姬一百个不服气,可反唇相讥实在低劣,她不屑于此,微微转动明眸,计上心头。
鲍叔牙见著山无事,示意众人休息片刻,继续比赛。公子小白回到队中,与队友们说笑着,歪着头百无聊赖地等着著山这一队恢复好体力,继续比赛。
绿姬趁小白没注意自己,踉跄着起身,走到著山身侧,轻声问:“你想赢你们公子吗?我有一计,或许可以帮你。”
著山抬起袖笼,擦了擦脸上的脏汗,一脸的不以为然:“你能帮我?你跛着脚还会踢球?”
绿姬笑道:“反正横竖都是输,你又踢不过你们家公子,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著山蹙着眉,转念一想,绿姬的话也没错,他抬起眼,望着绿姬,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绿姬上前半步,压低嗓音,嘤咛道:“你只需……”
眼见休息的差不多了,鲍叔牙重新招呼两队集结,卡位站好。著山不再站在最前方,而是站在队伍中后,扶着头,像是头痛未愈。
小白一脸志得意满,对这场比赛的胜负不持任何疑虑。鲍叔牙将球高高抛起,比赛继续进行。
小白打着哈欠,未使全力,球权被著山的队友争得。小白这才扎好架势,准备阻断他们的进攻。谁知对面侍卫竟没有向前一步,而是一回头,将球向身后传去了。
这迂回的打法让小白一队皆有些发懵,可平日里的训练到底不是白给,他们迅速调整好,各自向对位的对手冲了过去。
蹴鞠球还在后场兜兜转转,著山却趁人不备,快速冲向篮筐下。队友将蹴鞠球从后场大力踢出,著山在篮筐下接球,用头轻轻一顶,蹴鞠球稳稳地落入了篮筐之中。
这接力传球之法,与方才一轮并无本质差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著山换了位置,又佯装头疼,以哀兵之法,混淆了对手的试听,才取得了这难得的一分。
被进球后,小白这一队显得有些受挫,待拿回进攻权后,小白稳下心神,重新组织进攻,而著山这边则各个摩拳擦掌,眼冒金光,似乎小白只要把球开出来,他们就要迫不及待地将球截下来。小白见此,反而不着急,自己慢悠悠地在后场与队友传起了球。著山队的两名前锋先后上来争抢,小白便趁机与队友配合过掉了他们,将战线稳步向前推进。
著山见此,知道小白是想利用自己队友的心急,寻找破绽攻入得分的战术,立即呼喊着两名前锋回防,随后自己趁小白将球传给队友时快速与防守小白的己方队员换了个位,紧紧地贴上了小白。这一招果然奏效,尽管小白左躲右闪想甩掉著山的盯防,可著山寸步不离左右,两人纠缠之间,球也在著山其他队友的干扰下落地,著山队再得一分。
连续被对方扳回两球,小白这一队侍卫们皆有些气馁,小白却目露精光,摩拳擦掌,斗志更加昂扬。的确,棋逢敌手乃是人生一大幸事,总好过毫无悬念,不费吹灰之力。
眼见暖阳已升至头顶,暑气渐起,鲍叔牙高声对众人道:“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一球定胜负罢!”
听说要一球定胜负,两队人马立时都抖擞精神。虽说只是游戏,可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哪个肯输?
公子小白细想一下,著山哪里有那声东击西,哀兵必胜的智谋,定然是听了绿姬的建议。方才他见那瘸子在著山处嘀嘀咕咕,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只是没成想,这瘸子又傻又村,竟然还懂些许兵法。小白转过脸,看着仍坐在树下装无辜的绿姬,喊道:“死瘸子,你且等着看,你是不会得逞的。”
说话间,鲍叔牙已将蹴鞠球抛至空中。这一战显得尤为激烈,著山凭借着速度的优势先抢到了球,不等小白追上来拦截便迅速将球出给自己的两个队友,三人之间将球来回穿插,接连越过两名防守队员。正要继续传接球时,小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刀夺路,将球抢走。
著山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寸步不离紧紧帖着小白,不让他有任何起脚的机会。小白无法,只得侧身将球传给了队友。
小白的队友接球后,迅速盘带着向树下赶去。著山向队友做了个手势,队友赶忙冲上前去,在带球侍卫飞脚的那一瞬,伸腿去挡,谁知带球侍卫没走稳,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蹴鞠球向反方向迅速飞去。
反方向不远处正是河塘,河水清澈,时有飞鱼游过。一旦球落了地,著山等人便算是赢了,蹴鞠球迅速飞向河面,比赛结果已是毫无悬念。著山方欲欢呼庆祝,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待著山看清那黑影是公子小白时,他赶忙伸手去捉,高声唤道:“公子,危险……”
随着“撕拉”一声,公子小白的衣襟被著山扯烂,可他毫不顾惜形象,箭步踏入宽河中,快如流星,赶在蹴鞠球凋落河面前,纵身一跃,将球顶回了岸边。
著山与一众队友皆傻了眼,眼睁睁看着小白的队友们不负所望,将球接下,一脚踢入了著山一队的篮筐中。
胜负既分,鲍叔牙举起手臂,高声喊道:“公子队获胜!”
小白的队友们高声欢呼起来,著山一队虽然输了,却也是心悦诚服。小白这才从河中爬了出来,上了岸,脱掉被河水打湿的烂褂子,坏笑着看着坐在树下的绿姬。
方才那一球,实在是精彩,绿姬本也面露欣赏的神色,却看到公子小白赤着身,一脸挑衅之色,忙偏了头不肯正眼直视,小脸儿却悄悄红了起来。
回到小院后,众侍卫皆去准备烧火做饭,小白则到井边,舀起一井水,兀自将自己从上到下冲了个净。
鲍叔牙见小白光着身子冲凉水,赶上前来,粗糙的大手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下,嗔道:“现下天虽然热了,公子也不该就站在院子里冲澡,有失体统!”
小白惨叫着躲过鲍叔牙的拍击,回道:“师父怎么动辄打人?冲个澡有什么的,都是自己人,再说我又没脱光……”
鲍叔牙清咳两声,努努嘴,示意公子小白注意身后。小白回过身,看到绿姬不知何时走出了卧房,站在他身后,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小白竟莫名其妙也有些不自在,忙将湿乎乎的深衣披在身上,转身对备饭的侍卫们吩咐:“今日踢球大家也累了,早点用午饭,早点歇着吧。”
侍卫们答允一声,将熬煮好的粗茶淡饭摆在石案上,坐等开饭。小白与鲍叔牙入席坐好,绿姬也上前坐定,众人开始用饭,半晌无话。
公子小白吃了几口糜子饭,忽然开口问对面的绿姬:“你还看过兵法?”
绿姬垂着眼,夹着木瓜藤菜放入口中,未回答公子小白的话。小白放下手中的陶碗,越过众人阻隔,一把拉住绿姬的手,将她的小手攥得生疼:“问你话,为何不答?”
绿姬使出全力,却分毫不能挣脱小白的铜箍铁臂,只得敷衍回道:“我不过是个村姑,哪里看过什么兵法。”
小白一脸不信:“那你是如何给著山出的馊主意?让他受你的教唆!”
鲍叔牙眼见小白越说越过分,忙出声劝阻道:“公子,绿姬姑娘在场下旁观,才会将形式看得更清楚,这才给著山出了些主意。不过都是人之常情,公子何必太过介怀,倒好像是因为对手进球,而迁怒旁人似的……”
这一席话无疑戳中了小白的软肋,他握着绿姬的手一松,旋即又一紧,不肯示弱地嚷道:“兵不兵法也罢了,为何这瘸子在我这里白吃白喝,我问她话,她却睁眼都不瞧我?”
绿姬放下手中的碗筷,抬起眼瞪着小白,愤然道:“你衣不蔽体的,在院里转来转去,竟还怪别人不正眼相视?”
“前几日打猎弄了一身血,现下只有这一件干净衣裳,若还不让穿,我就只能彻底光着身子,你觉得是那样好,还是穿着这破衣裳好?再说,我平白无故被你看了,我还没生气呢,你瞎嚷个什么劲”,公子小白理不直而气壮,倒觉得吃亏的还是自己。
绿姬气得红了眼眶,狠命抽出手,起身一瘸一拐走回了房间。鲍叔牙将二人的神情皆细收眼底,不由轻声一叹,满面无奈。
饭后,鲍叔牙找邻居借来了针线,想要为公子小白缝补衣衫。在此地虽没钱没粮,可身为齐国公子,赤身裸背终究不成体统。可鲍叔牙未想到,他熟读经史子集,深谙经世之道,却拿不起这小小的针线,鼓捣了大半晌,累得满头大汗,却连针也穿不起来。
公子小白赤身坐在一旁等着,已是满脸不耐烦:“师父到底会不会缝,我就这么穿着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鲍叔牙一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常说男子生而艰辛,要耕作打仗,如此看来,女红亦非寻常容易事,身为女子,也实在不容易啊。”
公子小白夺过鲍叔牙手上的衣服,笑道:“师父平日里婆婆妈妈的,我还以为这些女人家的活计你也都会做呢。”
鲍叔牙瞪着眼,张了张口,想要驳斥小白,却无从开口,只得生生将这口气咽了,拱手对小白道:“公子稍等,我去找绿姬姑娘帮忙。”
不消片刻,绿姬一瘸一拐地随鲍叔牙从房中走出。原本她并不想管公子小白的事,可鲍叔牙亲自来请她,言辞恭谨,实在令绿姬无法拒绝。既然在人屋檐下,哪里有不毫不妥协的道理,绿姬上前去,接过公子小白的衣服,坐在大树下缝了起来。
适逢有侍卫请鲍叔牙去后院查看野猪肉的贮藏,前院中只剩绿姬和小白两人。绿姬对小白不理不睬,视其为空气,只想早点忙完手中的活计,早点回房去摆脱这个讨厌鬼。
小白望着绿姬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心中忽起了几分怜惜愧疚之意,语气软了几分:“今日见你能为著山他们筹谋,以为你读过兵法,不是有心得罪,还请你……不要见怪。”
这一席话能从小白嘴里说出来,也实在是稀罕,绿姬诧异地抬起眼,看到小白光着身子望着自己,又忙垂下眼,回道:“兵法也是人写的,个中道理无外乎人性二字,也没什么难猜。”
绿姬这一席话,原是想隐藏身份,却引起了小白极大的兴趣。小白问道:“人性如何?我的性子又如何?”
绿姬手上的动作不停,边缝边回道:“胜者容易骄躁,败者容易气馁,你一时占据上风,未必一世都能凌驾于他人之上。况且你先进了两个球,必然会对自己的进攻套路十分自信,若是能反其道而行之,定会打你个措手不及!”
小白品了品绿姬话中的意味,笑回道:“说得好,常听人说,人若是哪里有残废,其他地方总会比别人出众些。现下看来你虽然瘸,脑子却不算太笨,也算是老天格外优待了。”
绿姬乜斜了小白一眼,转过身,不再愿意跟他说话。随着她灵巧的双手上下翻动,破烂的衣衫渐渐被缝合。
小白望着绿姬为自己补衣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良久,他出声叹道:“我从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有人给我补衣服。都说长嫂如母,看来是不错的,你虽是我哥哥的野女人,却也还算贤惠,这份恩情兄弟我记下了,若是他日我哥哥把你扔了,我就收留你在身侧吧,给你个机会,让你终日伺候我,可好?”
小白这一席没轻没重的话着实刺耳,绿姬不慎扎了手,“哎哟”一声,嫣红的鲜血顺着小孔渗了出来,毫无防备地染在了绿姬手中的衣衫上。
绿姬忙将手指吮在口中,眉头虽仍蹙着,心中却有几分歉疚。血迹极难洗掉,公子小白又没两件衣服穿,这血迹只怕要一直伴着他了。绿姬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待止血后,她继续认真地缝补着小白的深衣,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小白收敛了调笑的神色,欲拉过绿姬的手:“伤的如何?扎的深吗?过来我看看。”
绿姬不理会小白,快速缝好了衣服塞给了他,转身回房去了。公子小白望着绿姬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滋味颇为复杂。他沉默地穿好绿姬缝补好的衣衫,衣襟上那一小片殷红的血痕正在心口上,异常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