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东方朔学习练字半个月后,能勉勉强强给卓文君写一封简单的回信了。卓文君很快托司马相如带来回信。这样一来二去,我和卓文君的联系渐渐频繁起来,对彼此熟悉许多,我的字越写越顺。和卓文君成为好朋友原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每天的心情都很愉快,又恢复当初快乐无忧的我。我唯一担心的是阿豹,东方朔正在努力收集关于阿豹的一切消息。
五月骄阳高照,未央宫的人似乎也躁动不少,告别冬天死气沉沉的阴冷,每个人脸上多了三分笑容。
刘彻这几日命人准备了一批上等马车,宫人太监们忙碌于打点陛下的日常用品。玉姣告诉我,刘彻要去上林苑游猎了。
去年秋天,刘彻曾说等来年春,带我出游上林苑,他真的是为了我而去上林苑吗?
我们三个随行宫人坐在刘彻的马车上。刘彻心情不错,一路上与王谷有说有笑。我心奇卫子夫和陈阿娇为何没有同来。
马车途经乱石颇多的山路,左右颠簸时,车窗的帘子时常吹开,我望见卫青骑着马在跟随我们的马车。他警惕地四周巡视,偶尔侧头望见马车里正观察他的我,他的视线里掺杂了一些复杂的情愫。我冲他微笑,他只是点点头,嘴角蠕动几下,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我失落地收回视线,刘彻严肃地盯着我,刚才他和王谷还在说笑路上的风景,这会子怎么如此严肃了。我看看玉姣和清韶,玉姣皱着眉头微微摇首,清韶慌忙低下头。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突然缄口不言了。
难道只是因为我多看了卫青几眼?
到了传说中的上林苑,远比我想象中规模宏大,宫室众多华美,茂林繁盛,花草种类稀有。
将衣物和器具用品安放妥当,我看屋外树上的小鸟活跃地跳来跳去,清新的空气不断吹送进来,顿时心旷神怡,独自在蜿蜒的长廊里散步。
多久没有一个人静静地观赏美景了。我享受这样的安静时光,看枝头春意闹,闻新泥发清香,听簌簌好风声,好不优哉游哉。仿佛时光没有倒流,也没有前进,我依然停留在美好的十几岁的青春阶段,然而明天就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了。
我的二十岁生日,将是一个没有甜味蛋糕,没有成群朋友祝福的生日。我不免有点失落。
走到一棵大树下,仰头看树叶间透射下来的阳光,它们照在我的脸上很温暖。
“诗兰?”
卫青从别处过来了,走到离我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感觉他这几天一直刻意躲避我,看见我亦无以前的高兴和亲近感,而是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卫青是来传话的吗?”我估计这回刘彻是要我们这些宫人前去伺候他了。
“陛下要玉姣过去。玉姣在屋里吗?”
“和清韶在整理衣物。”我道,我抬步向他走过去。他拘谨地后退一步,旋即抬脚快步走向屋里:“我去叫她。”
他果然和我保持着距离。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曾经见到我就会很开心的他,现在好像不愿意理会我了。我难过地低着头,转身走进树林里散步去了。
天色渐暗的时候,我依依不舍地折回原路。回到我们的住屋,清韶已经去侍候刘彻用膳了,只有玉姣在。
“你从何处归来的?”玉姣带笑地问我。烛光中,她的笑脸祥和而温柔。我常忍不住想,玉姣和香婷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生活在不同的时代。
“我在外面散步了。”我道。
“吃点东西。”玉姣端来留给我的饭菜,“还温着。”
“谢谢玉姣。”我双腿卷曲着坐下来,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坐的方式,但是西汉没有椅子,饮食、服装等很多东西我正在慢慢习惯并适应着。
我安静地吃饭,心里猜度卫青对我的态度大转弯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我以后要怎么面对卫青?
放下碗筷,却蓦然发现坐在一旁看我吃饭的玉姣目光呆滞,思绪早飞往它处。她的眼里满是哀伤,闪着点点泪光。玉姣性格温润婉约,但很少这样神伤。我想起除夕夜那晚,我和她守殿的时候,她就曾露出过如此神情。我当时问她为何神伤,她却避而不谈。
直觉告诉我,玉姣藏着心事。
我握住玉姣的手:“玉姣,有什么烦恼不妨说与我听,我替你分担。”
玉姣收回神,摇摇头:“我能有什么烦忧!有清韶在那边,今晚陛下不用我们过去了。一路颠簸也累了,你早些洗漱睡去吧。”
玉姣很快收拾我的碗筷出去了,好像有意避开和我继续交谈。我心里觉得堵得慌,卫青不理我,玉姣也要避开我。他们都讨厌我吗?我伏在窗边望着冷冷清月,眼泪不住地流。
“初春夜寒,别着凉了。”玉姣回来的时候,立在我身后扶我起来。
她看见我脸上的泪痕,颇为惊异地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而哭?快与我说,别自个憋着!”
“你也不自个憋着吗?”我淡然一笑,“我们都有自己的心事。”
“唉,烦恼何其多。”玉姣忽然叹道。
她拉我一起坐到床榻上,我看着她:“你不觉得卫青近日在躲我?”
“诗兰。”玉姣拿着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道,“我问一句话,你心里可有卫青?”
“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刚出狱那会,陛下曾到秋桐院看你。你不知道,第二日卫青突然被召入宣室殿密谈,连王谷都不得入内。”
“有这事?”我从未听说此事。
“你没发现从那天起,卫青见你就躲吗?”玉姣说,“卫青也不肯告诉我,陛下找他谈了什么,他只说莫要我管。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藏着一份愁呢。”
“和我有关?”我听出玉姣的意思,她不好道明,那我来挑明了说:“你是觉得陛下找他谈和我之间的事了?玉姣,自古以来人都问情为何物,几千年了,又有谁解释的清楚。”
“但我知道,自古以来,唯有女子对情最是执着。”玉姣沉下眼眸,伤感地叹道。
我说:“玉姣,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一个人?”
玉姣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低下头抚弄裙角,脸色似乎比刚才红了些,或者是我的错觉?
“诗兰,你爱过吗?你知道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吗?”玉姣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摇摇头。我以前没有爱过,我现在喜欢刘彻没错,但爱是什么感觉,我真的答不上来!
“爱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想念他的样子。他笑的样子,不高兴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安静的样子……他皱眉的时候,我就会心疼,忍不住地想要用手帮他抚平。”玉姣脸上挂着甜蜜的笑意,她的大眼睛里盈满闪亮的光芒,我看到了一种向往爱情,向往自由的美好。一如去年夏天,她告诉我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夜奔的爱情故事时那憧憬的目光。
“玉姣,你爱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你们不能在一起,是吗?”我心疼玉姣的那种眼神,我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我的肩上。
“我们十五岁就分开了,再也没见过面。”玉姣的声音有些颤抖,“很久以前,我父母双亡,我被叔叔和婶婶接养……”
玉姣七岁那年,父母得了瘟疫而死,所幸的是玉姣身体很健康,没有感染上瘟疫。叔叔住在另外一个村里,碍不过别人的闲言碎语,便把孤苦的玉姣接过去收养了,一养就是八年。玉姣在叔叔家吃尽了苦头,每天早起晚睡,跟着婶婶做些针线活卖点钱。玉姣做得不好会挨婶婶骂,卖的钱少了婶婶就不给她饭吃。叔叔家本来就穷得揭不开锅,有两个儿子要养活,多加了她一个人更难维持生计。叔叔整天心情不好,看见她就烦,不怎么待见她。
她寄人篱下,怨天怨命没有用,不如安分地干家务活,拼命地做衣服卖钱,让自己少挨点骂。
童年的凄苦,玉姣从小就养成了贤惠隐忍的性格,直到十三岁那年遇见他,她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份牵挂。
“他叫阿垒,是叔叔村里的人。阿垒和我一样的年龄,他长得壮实,干活勤快,他没有父亲,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有一天,婶婶叫我上山捡些小树枝回来作柴火。我自己上山格外害怕,怕遇见狼,更怕碰见打坏主意的男人。可是婶婶说了,不把背去的大篓子装满,我就别想回家吃饭。”
她在山上转了几圈,零零散散地捡了些柴火,又饿又渴,太阳晒得毒辣,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日至中天,她的篓子才填了三分之一,那篓子比瘦小的她还大!摸着饿得咕噜叫的肚子,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姑娘别哭。这给你!”
出现在她跟前的一个男孩,个子高大,鼻梁挺直,憨笑着把手中的干饼递给她:“这是我娘给我做的,可好吃了。”
“那个时候,我感觉好温暖。”玉姣微笑着说,“阿垒把他的午饭给了我,他自己却宁愿饿着。”
她饿得饥肠咕噜,很快吃完了饼,可是饼子太干,她本来也热得直冒汗,喉咙干渴。阿垒又拿出自己带来的水壶给她喝水,一直笑着看她。
阿垒说:“你的眼睛真漂亮,像夜晚的星星一样亮。”
她害羞地低下头,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垒,你呢?”
“玉姣。”她娇羞地交换了自己的名字。把名字告诉他,在她心里认为,这注定了不寻常的缘分。
“玉姣,玉姣。你的名字好听!”阿垒傻呼呼地叫道。
阿垒知道她必须要把柴火捡满大篓子之后,便带着她一起捡,他带了斧头,帮她砍了很多细长的树枝。两个人边在山上转着,边开心地聊天,慢慢地拉近了距离。
阿垒还把她送回叔叔家,担心叔叔和婶婶看见,躲在远远的树下看她进去。她那一天没有挨骂。晚上睡觉前,她站在窗边,看天上的星星,它们是那么亮那么可爱。阿垒说她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漂亮!
“从此,我经常偷偷跑出去和阿垒见面。阿垒每天上山砍柴,然后拿去卖钱给母亲买药。他是一个很孝顺的人,村里人都十分喜欢他。我也喜欢上了他,可是两个堂哥知道我们的事后,告诉了叔叔。叔叔和婶婶把我痛打一顿,关在黑黑的柴屋里两天两夜,不给我饭吃。我当时真是害怕,自己流眼泪,希望阿垒来救我。阿垒半夜趁他们睡熟了,把饭菜从柴屋的小窗子里送进来给我吃。他对我说,等他再长大些,他会娶我,不让我受欺负!”
可是,等他们都长大些之后,玉姣就被贪钱的叔叔送进了宫里。
她再没有见到阿垒,未央宫像一个偌大的监牢,像一张大黑网,把她锁在这里。她想过逃宫,但宫中重重关卡,出宫谈何容易。很多宫人不甘愿一辈子呆在宫中,冒险逃跑,却无一例外地给士兵抓住,有些人甚至当场被处死!
后来她就断了逃宫的念头,心如死灰,老实安分地服侍太子刘彻。刘彻十六岁那年,登基帝位,她在宫人中的地位渐显。
“我每天都在想阿垒过得怎么样了?”玉姣淌下了热泪,“他娶媳妇了没有,他还记得我吗?他母亲过世了吗?都这么多年不见了,如果他娶媳妇的话,孩子该早有了。”
“玉姣!”我心里一阵凄凉,抱住掩面哭泣的玉姣,不禁也呜咽了起来。
望望窗外,天上星星甚少,但每一颗都格外明亮,盖过了残月的冷光,照得人心暖暖的。
“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我拭去她脸上不断流下的泪,认真地说道。
那个阿垒,现在他还好吗?
你会不会也在等着玉姣?
“我曾四处托人打听他的情况,怎奈村子偏远,四周全是山丘,没有人能帮我打听到他的消息。叔叔把我送进宫里之后,就搬到了别的城中,不在那个村子里了。我偶尔托人给他们送些首饰,让他们换钱过日子。”
“善良的玉姣,他们那般对你,你还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我说,“你放心,好人有好报。阿垒一定过得很好,他一定还记着你。”
“他也许娶媳妇了,记不记得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玉姣擦去泪痕,眼神黯淡地笑道,“我只希望他过得好好的,一生平安,我也就了无牵挂了。”
其实我知道,她根本放不下阿垒,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了无牵挂岂能是轻易做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