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与弘远去京师,一路上定多凶险。临行前,郡主给了刘惜梦不少银票,军师把弘远拉去也密密耳语了一番。
刘惜梦寻思,兵荒马乱时跑去京城当细作,一不留神,很可能有去无回。心下闷闷不乐但也别无办法可想,只好在临行前再好好看看大壮。
小人已长到八九岁,大眼睛乌圆溜溜,笑起来特别腼腆。穿着青布大褂梳着小辫,除了皮肤黑得和个煤球似的洗不出来,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刘惜梦不由觉得悲哀,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长了,她现在依然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忽然就快长到原来的年纪,而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似乎还是一事无成。现在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实际上,刘惜梦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迫不及待想要到下一个地方去,在这里已经耽搁太长时间,她好怕,再这样下去的话,她会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弘远背着包裹,在胸前打了结,正一本正经地教训小人:“不要淘气、要听王妃的话。我走这段时间没法教你功夫,你自己就反复练习基本功,和王伯伯张伯伯他们学着点。知道了吗?”
刘惜梦听不下去,插嘴道:“你自己愿意拿辈显分当人家爹爹,不要把王云张静他们也喊得老了。”那两位都是燕王座前得力的武官,总共不过二十六七岁。因这个小儿的存在,成天被叔叔伯伯地喊着,平白老了一辈。
“福来——”大壮看到刘惜梦,欢天喜地地扑过来。她猝不及防被扎扎实实扑了满怀。这孩子自从怕生的病好了后,就开始异常粘刘惜梦,任她搓扁揉圆也绝不显露不耐,这点真是比他爹强太多。
“怎么这么喊?”弘远在那端又背着手蹙起眉来,斥责大壮,“没大没小。”
刘惜梦忙道:“是我让他这么叫的。谁要与你相似,没事只管充大辈?”
郡主的丫环锦儿帮刘惜梦拎行李出来,看他们相互瞪眼,不由得担忧,“我听王妃说你们这次出门险得很,平常府里面吵,现在天下大乱,外面更是没有安生地儿。王爷不知怎么想的,要你们两个出去办差。我看也不用碰上京里的官兵,就是你们俩自己也能打起来。”
刘惜梦讪讪望了眼弘远,弘远狭长的凤眼也正向她瞥视。二人同时哼了一声,别转过头。就这么各自背了包裹,骑上马匹,一条大道,各挨一边地向前行去。
一路由荒凉入繁昌,只听得到马蹄达达响。两个人完全找不到可说的话。平常在朱棣面前碰到,他们二人总是言戗剞语、互不相让。但若单独相处,就会异样沉默起来。像这样只有二人一起远行,更是平生初次。
刘惜梦不由得向左侧的马背上窥探,马背上穿着寻常百姓衣装的青年,坚毅的侧面有双愁眉样,标准半弧形的眼睛弯如新月状,嘴唇惯常抿紧如一条直线,虽秀美惊人,却也散发着不易接近的冷凛气场。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个时代,再换一个身份,或许两个人的状况会变得不一样,说不定能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说不定。
“你在看什么?”他勒住马缰,淡然转头。颈后颜色偏浅的头发和马尾同时向相反的方向轻轻一扬。
刘惜梦干咳一声,有点尴尬,比较是自己偷窥,却被人抓个正着。于是大声笑了笑,道:“怎样看你也不像个赶路的百姓。这样打扮着不官不商不伦不类,恐怕进不了城。”
弘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说得也是。京内还有不少认识我们的人在。”当下在路边找了客栈,要了间房,进行乔装。
刘惜梦从外面找来套读书人的衣裳给弘远换上,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束起一半,扎了块白绡,淡月色的长衫外袍长袖宽脚,弘远不住念叨着不习惯不习惯,但还是笨手笨脚地勉强穿上了。看得刘惜梦目不转睛,但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夸奖:“不管脾气怎么样,至少长了副精致的模样。”
那人立刻渗出一身杀气,狐狸眼一瞪,冷冽道:“啰嗦。”
刘惜梦懒得与这小孩子心性的人计较,径自穿上手中买来的罗衫,长裙、腰带、围披……每穿一件,弘远在一旁就又把眼睛瞪大一分。终于看刘惜梦完全装点完毕,他大惊小怪似的叫出:“这不是女装吗?”
“对呀。”刘惜梦白他一眼,一边拿出针来忍痛给自己穿了耳洞,原来小时候穿耳洞的时候也不觉得痛,怎么现在却这么难受呢?看来要做点什么事情,还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也说了,京里认识我们的人不少,我可不想死于间谍这个伟大的使命。”还是扮成女装较为保险,反正时下兵荒马乱,就算女人家在外行走,也不至于招惹过多怀疑。再说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穿女装的机会,自己又怎么能错过呢?
“我们装作逃难的兄妹,说是老家官兵战乱又赶着兄长想要赶考,就索性携着小妹一并迁入京城。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什么哦。”弘远皱眉扁嘴小声嘟囔,“哪个要与你做兄妹啊?”
“就是你和我。”刘惜梦瞪眼回敬,“呐,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兄妹了,你就叫王福来,我是刘傥来。”刘惜梦洋洋自得,“多么别有意趣的两个化名,喂,快点赞美我。”
弘远喷笑,质问刘惜梦说:“一对兄妹,怎么你姓刘来我姓王?”
刘惜梦欣慰道:“不错嘛,原来你还是会笑的。真是新奇,自从搬去凤阳,这几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呢。”
弘远与他干儿子一样害羞,面子挂不住就转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叨唠着
福来这名字过于拗口,毕竟这是我的名字,原来一直是这么叫我的。那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凭什么他的名字是宏远,我非得叫这么老土的名字,太俗气了。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让这根木头感受一下我的痛苦,我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哈,不要抱怨了,我的水平有限,你就将就用一下吧,不就是一个称呼吗?无所谓的嘛,反正又不是真的。”
弘远对刘惜梦这起名字的方式似乎有所不满,但嘴皮动了几下,终于没再反驳,或许是他觉得这个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刘惜梦却扯开了话头,与他絮絮唠叨:“至于我呢,有一个成语,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叫做傥来傥失。”
弘远扁着嘴角向刘惜梦望来,眼中尽是疑惑,“平常也没见你怎么读过书,怎么知道这么多……”
刘惜梦得意道:“上辈子读到大学不是读假的……唔……”忽然觉得自己说多了,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含混把话带过,“跟在郡主身边耳濡目染的啦。你到底听不听我说话嘛!”说着瞪他一眼。
“有在听啊。傥来傥失。”弘远无可奈何地重复。
“所谓傥来傥失就是指忽然得到的东西也会忽然消失。”刘惜梦感慨万千,“这个‘傥’字与我这悲惨的宿命多么相得益彰呀。”
最爱的人因为车祸而亡,而自己又突然去到异世界,碰到各种各样的人,现在来到这大明朝,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飘忽不定,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李傥来,这个化名才更能体现此时此刻的情况。
弘远白刘惜梦一眼,只当她又在胡言乱语。
改装了身份之后,刘惜梦又觉得读书人与女眷不适宜骑马,于是让弘远牵马到附近的马市把马卖掉直接换了辆简朴的马车。
“虽然速度慢了点,但好歹安全。”刘惜梦拍拍车辕,满意地说着,撑臂跳上去。眯眼蜷起腿,吩咐弘远,“哪、兄长,你来赶车!”
弘远看刘惜梦一眼,无可奈何地躬身上前,从后面拿了顶斗笠扣在头顶抓起了赶车的马鞭。
见弘远一路披星戴月认真赶路,刘惜梦在车后劝他:“不用那么快。我们暂且徐行。”
“这叫什么话。”弘远不满道,“王爷等着听京内的布防,好要一举反攻。拖拖拉拉会误了大事。”
刘惜梦轻松地抖动双腿,口中道:“不碍事。反正我方必胜。”
弘远奇道:“你何时竟有了未卜先知之能?芽如今双方僵持结局尚不可知。”
刘惜梦狡黠一笑,“这是秘密。”
不久前郡主不是又害喜了吗?偷偷已经取好了名字,还问刘惜梦是否好听。这说明了什么?已经没有悬念了,朱棣取胜是历史的趋势,就算真得期中有什么曲折,但那也是暂时的。看来无论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历史的。现在已经大可以放心了。
所以刘惜梦打算,路上摸点鱼混点水,到京里转上一圈,也不必太过用心。反正朱棣压根也不指望他们能打探出来点什么……正在胡思乱想满脑子美事,一不提防,坊间小说里惯常俗辣的情节忽然登场了。
坐下车马一颠,刘惜梦的脑顶猛地撞上车壁,捂头直叫:“喂喂!怎么回事!”
弘远勒紧了绳子向刘惜梦喊:“地上有圆木设障。”
正说着,道路两旁蹿出十余条大汉,衣衫褴褛满面灰尘手里拎着利斧,刘惜梦探头一瞧,大惊失色,“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大汉骂道:“休得放屁!爷爷们可不是官匪!在此埋伏了一天一晚,等得就是你这吃里扒外的奸商!”
弘远与惜梦面面相觑。
刘惜梦咳了咳,感觉面部肌肉一阵刺痛,当下一抖衣袖,作揖道:“诸位好汉,是不是认错人了?咱兄妹可是出自书香门第天字号第一的良民。”原本朱棣让自己和徐弘远跑到京城打探消息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碰到个山贼,现在还一事无成,难不成就要命丧因此?应该不会这么衰吧!
大汉冷笑,“就是化了灰我也认得出你——天下谁不知梅九公子嘴皮子厉害,如今也不想与你们费话。想要活命,只看你有没有手上的功夫了!”说着竟一斧头朝弘远抡了过去。
眼见斧头就要砍到弘远身上了,刘惜梦惊叫一声“小心——”,同时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弘远眉头皱得老紧,起身一跳,抽出衣带后藏的佩剑。
大汉哈哈笑道:“果然是你!还敢狡辩?一个读书人怎会有这么俊的身手?兄弟们,给我上!”当下有如豺狼虎豹蜂拥而至,围着弘远一顿好砍。
弘远功夫远在这帮莽夫之上,但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实在一头雾水。也不知对方什么来历,是看破了我们的行藏在装疯卖傻故意砍杀还是另有隐情……他心里犹豫,下手就不够绝情。对方却招招致命,似有深仇大恨一定要将他斩杀在此。
没办法,刘惜梦悄悄抽了马鞭,猛地抽向马臀,同时向空中大喊:“——福来!我们撤!”说话间马车往前跃出三丈,回头一瞧,弘远却在那边怔着竟然没有跟上来。
刘惜梦大怒,勒住马车,回头叫骂:“怎么反应这么差?”
弘远边挡边退,急怒回吼:“哪个想得起来福来是我!”
当下一通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他跃上马车,刘惜梦和徐弘远一通急赶,驶离了官道,远远甩下了亡命之徒的追杀。
弘远无端遭殃好不气恼,一路愤愤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他们的穿扮,像是流民。应该不会是朝廷的士兵。”
刘惜梦思量,“果然是认错人了吧。他们不是叫你梅九?弘远,你没有瞒着我的事吧?”
“瞒着你的事?”弘远茫然。
刘惜梦语重心长:“比如起个名字去纵横江湖当个魔天教主一类的。”
弘远被刘惜梦气煞,索性翻起眼皮连解释也没有。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绝非此一桩。接下来住店时……打尖时……路边买烧饼……喝大碗茶……想要解手方便……时,恼人的匪徒如黄河之水源源不绝一拨接一拨,号称绿林十八路好汉串成一线誓斩江南梅九于刀下。
刘惜梦觉得都快要疯了,并不是因为生命收到威胁,而是无时不刻被这些人骚扰,光是想着就烦,何况是亲身遭遇呢?而且和这些人打斗,吃下去的东西还没有消化,就化成力气用光了。
到底梅九是什么人?和这些人结下了多大的梁子?二人简直如坠五里雾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唯有沿途逃窜。
好不容易甩开身后的尾巴,驶入一处较荒凉的树林。弘远靠着已破烂不堪的马车用力喘气,不甘心地蹙眉低叫:“这算哪门子改装化名低调进京?每行一步必是血光剑影,比在战场上还凶险。”
刘惜梦同样累得没有力气,抬头看看自树叶缝隙处洒落,白银般通透的阳光,犯愁道:“这事委实蹊跷。不晓得叫梅九的是什么人,得罪了一箩筐的绿林好汉,却都冲着我们来了。”
这边话音刚落,就感觉头顶一暗,变作了阴天。刘惜梦暗道不妙,正要出声提醒,树冠处一阵枝摇叶荡,已凭空洒落一张大网,他二人提防不及,连人带马被从上至下紧紧罩住。正慌乱间,浓阴处,已跳下十余名大汉,领头的笑道:“早知道你们被逼急了必定逃向此处。去!传话告诉后面的,说梅九已被我丁芹扣下!”
一旁面黄焦瘦的小个子男人道:“大哥,不如把他们就地斩了吧。”
刘惜梦大惊,连忙抗议:“英雄豪杰!你们不能错杀无辜呀!”
领头的笑道:“小姑娘莫怕,我丁芹不杀女人……”
弘远脸色难看地瞪我,竟说:“早知道我也扮了女装……”
明知不是该笑的时候,刘惜梦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大哥!不斩草除根,只怕留下后患!”
“你懂什么?”那男子教训手下,“你们以为绿林十八道上的,誓擒梅九真是为了所谓的正义?”他冷笑道,“谁不是想要扣住梅九这头肥羊,不愁梅家不乖乖奉上金山银山?先把他们带回去再说!”
看着情况,没希望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这些人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嘛,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钱而已。其实也正常,世界上哪有不爱钱的人呢?
几个男人走过来,牢牢束紧了大网,刘惜梦与弘远如网中鱼早就挣扎得没有了力气,当下只好任人鱼肉,被带进马车。一路蒙上眼罩,看不见道路,只感觉车马曲行,似是进了城,又驶入了哪条小巷。
等到眼罩被取下,已经被推入了一幢宽敞民宅。那领头的原来不是大哥,嘱咐人把他们关入地下室,说等大哥来了再做商量。
“你是梅家的丫环吧。长得真是不错啊。”一路把他们推向囚房,那带路的口中还啧啧有声地艳羡,“梅九公子身畔的女人果然不俗。可惜了天机娘子对你青睐有加,你却捻花惹草连在路上都不忘带个俏妞,真是做鬼也花心啊。”
弘远已经懒得解释,径自两眼望天理也不理,等到“砰”的一声被推入地下室,又关上铁门,刘惜梦才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她和徐弘远真得要被这些人关在这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弘远被杀?
弘远看刘惜梦一眼,“和他们说也不顶事。只好等他们老大回来,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自然知道弄错了。”说着往一旁的床上一倒,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竟是打算睡了。
刘惜梦气急败坏过去推搡他,“你看不出来吗,这帮人是准备绑了叫什么梅九的,先敲诈再撕票!不知道是为了情杀还是仇杀。等他们传了消息过去,知道弄错了人,你以为他们会放我们走?别傻了!肯定是湮灭证据杀人灭口。”
“兵荒马乱真是惹厌……”弘远瞪着地下室的天花板,看不出在想什么地呢喃,“到处没有可以过平安日子的地方……不知道京城这会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的爷,现在不是悲花伤月的时候吧。”刘惜梦跳将上去,揪住领口,用力摇晃,“快点起来,我们得从这里逃走!”反正她不能死在这里,王礼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说什么都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怎么逃?”弘远不慌不忙地反问,伸手指指那黑黝黝的铁门,“满屋子没有别的出口,光是这道门,我们就打不开。”
刘惜梦瞪眼,“难不成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不怕莫名其妙就当了糊涂鬼?”
“那又怎么样……”他挑衅地看着刘惜梦,撇了下嘴,竟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来,“不过你并不想和我一起死就是了……”这样淡淡地笑着,讽刺又委屈似的转过了头。
“天下哪个不怕死?”刘惜梦奇道。何况她还有不能死的原因。
弘远也不理刘惜梦,低头玩弄床边发霉的墙壁上长出的草。黑色流丽的长发一路被弄得乱了,又乱七八糟地披了一身,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你这样子究竟哪里像江湖人物了?竟然也会被认错。”刘惜梦唠叨着靠了过去,用手才碰到他肩膀,他马上往墙里一缩。
“要帮你绑头发啦。乱成这样像什么?”刘惜梦骂道。
“……”他别别扭扭说了什么,又听不清楚,但好歹没有再躲,任由刘惜梦把他长长的黑发在身后索性绑了条辫子。
“这叫什么怪样子……”他小声抗议。
“再过几百年,大明完蛋后,有一个时代的人全是这怪样子。”刘惜梦打了个哈欠,真是累得很了。
“你困了?”
“废话。”
“那……你睡一会儿吧。”
“废话!”
刘惜梦心里火气越发得大。
弘远的手却突然伸过来,硬着按住我刘惜梦的头,把她往自己的腿上按了下去。总是凉凉的手指搭在刘惜梦额上,意外地抚平了焦躁慌乱的情绪。刘惜梦拿他的腿当枕头躺着,心里一边觉得有点怪异。
被刘惜梦绑成了辫子的发尾落了下来晃漾在眼底,弘远的温度,弘远的头发,弘远的手指,包括弘远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都刺激着全身的神经,让意识反而更加清醒。
小时候,和弘远住过同一个房间,也睡过同一张床,不过总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彼此什么也不会多想。不知道何时开始,两个人的相处就变得诡异起来。不像是朋友,但又默契良好……
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以前还以为自己喜欢他,结果还因为觉得对不起王礼而自责不已,幸亏后来发现,那都是假象。他们俩现在这样,总是在吵嘴,却在危险的时刻,又时刻想着对方,真是奇怪的关系。
思量着,弘远忽然捂住刘惜梦的嘴,“你听,有声音。”他侧着耳朵竖起肩膀,警戒十足地向左侧望去。
刘惜梦也顺着他的视线投注目光。
左边的墙壁处,沿着方砖的痕迹,有一块正慢慢地向前突起。刘惜梦二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珠。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块砖稳稳落地,尘烟四起,紧接着一只青白色的手伸了进来,竖起食指,向内比出一个“嘘”的姿势。
刘惜梦瞠目大愕敛气屏声,弘远连忙走至门的方向冲外张望。不消片刻,身后又移动开两块方砖,一个脑袋连着肩膀缩动着探了进来,室内幽暗,但仍可看出是个身形精瘦的青年。
他抬头道:“公子莫怕,我是天机娘子的手下鬼三。特来救你。”
刘惜梦看了眼弘远,他也正瞧着我。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刻意辩白自己的身份,管这梅九是谁,管这天机娘子是谁。能逃出生天,就统统要喊哈里路亚万万万岁!
跟着鬼三钻出地下室,原来外面挖通了一条地道。看来古代确有所谓奇门遁甲,原来电视、小说什么的,也不尽是假的。跟着青年爬了半炷香的工夫东绕西绕,这才钻出路面,那里早有马车停着等待他们。
外面已是晚上,月明星稀,悄然无声。
鬼三悄声对马夫抱拳,“这次的事,纯属误会。请江南梅家看在天机娘子的面上,不要记恨北陆绿林十八道的兄弟。以后大家行南闯北还需要相互关照。”
驾车的冷笑,“绑了我们公子,还道是误会?罢了……只看在天机娘子的面子上,小主又没有受伤,就算大事化无。”
当下青年又连忙作了几个揖,刘惜梦和弘远看得满头雾水。为什么救人的反而要向被救的道歉?但马车内已伸出一只手来挑动车帘,招手请他二人上去。于是来不及多想,刘惜梦和徐弘远连忙上了马车。
他们才刚踏上车子,马车便如月下急弦,转身飞驰。
刘惜梦摇摇晃晃尚未坐稳,亏得弘远伸手扶住才没有掉下去。一面揉着适才爬地道一直低着头而变得酸痛不堪的脖子,一边向对面望去。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除了前面那厉害的车夫,就只端坐了一个人。
第一眼望去觉得他很瘦,长了一张轮廓极度分明的脸。
浓密的眉毛又深又长,从接近鼻骨的地方开始向后渐渐弯扬。使人印象深刻的双眼皮下,是少见到了像婴儿那样明亮澄澈近乎呈现蓝色的眼底,然后是并不高却比直的鼻子以及有着柔美弧度、上唇好像远山那样的薄红色嘴唇。
同样是好看的眼睛,却没有弘远的阴冷煞气,散发着说不出的温柔,又带了点隐隐的忧郁。浓黑的头发束在头顶,刘海斜斜地垂覆过脸颊,一缕发尾绕得长长垂过左肩。这个帅气到仿若不可思议的美青年,正用明润的眼瞳望着我们,优雅而又书卷气地微微笑着。
“两位受惊了。”开口,是异常低沉的音色,却也十分悦耳好听,“现在已经没事了。”
弘远沉不住气地开口:“我们可不是什么梅九公子啊。”
青年莞尔,“我知道。在下梅凤天,行九,人称梅九。这次的事,是我连累了二位,向两位道歉了。”
真正的梅九竟然现身了,而且从近几日的情况来看,他应该不简单。而且刚刚那个什么天机娘子的手下又对梅九毕恭毕敬的,这个人的地位该很高。只是,他怎么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而且,梅九和徐弘远长得并不像,怎么会被大家给认错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惜梦好奇地挑眉。看了看这位梅公子,又看了看弘远,忽然恍然大悟。这两个人都穿着洁白若雪的衣裳,又都是罕见清丽的相貌。原来路上那帮人是把弘远错认成他,才会对他们动手。
梅公子不疾不徐地解释:“这次我进京办事,路上生了些麻烦,和江湖上的人有点误会。他们准备在半路截我,没想到你们的车子赶在我的车之前过去。机缘巧合……”他看了眼弘远,微微笑了笑,“想是把这位公子误认成了我。让你们吃了苦头,真是抱歉了。”
前面的车夫插话道:“我家公子一听到梅九被抓的消息,可就赶着去拜托了北陆绿林的总首领,让她派了人去救你们。公子并不想累及无辜。”
弘远冷笑,哼地别转过头,讽刺道:“本来就是你们惹的麻烦。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吧。”
刘惜梦暗暗拿脚踩他,弘远却面罩寒霜,完全不给面子。真是的,这个不知变通的家伙。不管是为什么,总算是人家救了我们啊。何况要是一般的情形,有人顶缸自己早就趁机跑了,哪还会大费周折地去救人啊。只为这一件事,我就欣赏眼前的梅凤天。
“抱歉、抱歉。”刘惜梦用力拍打弘远的头,“我兄长就是这种硬脾气。既然是误会当然不碍事了。还要感谢梅公子救了我们呢。”
梅凤天好脾气地笑着,完全不在乎弘远的冷脸。
“小姐性情直爽,果然是北方人的性情。”
“嗯。”刘惜梦随口应答,“你是江南人氏?”因为那帮强盗称他为江南梅九嘛。我眼中烁动着好奇,“或者是江南侠客?”
梅凤天笑了起来,说话微微带了点卷舌音:“我是苏州人。但不是什么侠客。”手中扇子一转敲打上左手掌心,“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说着弯眸一笑,左颊的头发垂落下来,薄长的唇角勾起一个小涡,真是有型到迷死人。
刘惜梦不由感慨:“你到了我那个时代,绝对能当个电影明星。”
“你那个时代?”梅凤天好奇问,“电影明星又是什么?”
刘惜梦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最近她总是想到一些现代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太四年了吗?只是现在实在是不太合适,于是乎咳嗽着改口:“是我老家的……一种职业。”
弘远忽道:“停车!”
刘惜梦与梅浩云同时停口看过去。车夫却依旧马不停蹄地向前赶。
弘远板着脸道:“既然是误会,又救了我们出来,那勉强算是扯平。现在各走各道就是了。”
刘惜梦瞪着弘远,现在半夜三更,难得坐着马车,他死脾气犟什么犟?梅凤天看着我们只是微笑。
“和江湖的误会已拜托天机娘子化解,现在下车想来不会再遇到凶险。只是平白害你们受惊,凤天心里过意不去。再往前是我的车队休歇的驿馆,两位去用点饭菜,换了马车再走不迟。”
刘惜梦心里高兴,你瞧人家梅公子,多么温柔有礼貌。看出这三更半夜下车的不可能,偏偏说话又舒服好听给人留面子。
弘远瞟刘惜梦一眼,忍耐着没有再说什么。但一路板着面孔,与梅凤天笑如春风的表情成鲜明对比。真不知道的瞎了哪只狗眼,能把这两个人看错。除了都穿着白衣服简直就是南北二极。
听刘惜梦不自觉地小声唠叨,梅凤天好奇问:“南北二极又是什么?”
刘惜梦解释道:“那是位于地球两端的两个地名。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一个大圆球……”
弘远冷嗤:“你是白痴吗,自古天圆地方……”
刘惜梦理也不理他,毕竟明朝的人知识有限,要认识到天圆地方这个道理,还早了去呢。反正更弘远也说不清楚,所以她只径自讲解:“……所以两端最冷,中间赤道呢,就是最热。正因为这样公转自转接受阳光的层面不同,才有了冬夏春秋白日黑夜世间冷暖。不同的地方也自然有了不同地域特色。”
梅凤天接道:“所以根据地域不同,所出产的水果也就自然不同喽。”
刘惜梦赞道:“南橘北枳就是这个道理嘛。”梅凤天果然是聪明,比那一根木头似的弘远强多了。
梅凤天看着刘惜梦,说:“凤天冒昧可否一问小姐的芳名?”
“我叫傥来。不用什么小姐小姐地喊我。”刘惜梦大大咧咧挥手道,“只管叫我傥来就好。”
“傥来……”梅凤天如含着什么糖果一般,细细地念,又细细地看我,笑了一笑,说,“那么傥来姑娘也请直接叫我凤天便是。”
弘远在一旁只管用诡异冰冷的眼神在刘惜梦与梅凤天之间徘徊。刘惜梦只作无视一路与梅凤天谈笑风生,待到天亮,马车也驶入了梅凤天的驿馆。
精巧的私人别墅完全不比官家的驿站差,而一众富丽堂皇的商队马车,更让刘惜梦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梅公子在江南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刘惜梦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了,以前跟着朱棣的时候,倒是觉得平常,只是今日一路老肥,又被追杀,别说是住在什么好房子里了,就是连睡一个安稳觉都觉得异常奢侈。
见梅凤天回来,立刻有管事的送来书信,又说:“车队已经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入京。”
刘惜梦眼前一亮,忽地揪住梅凤天的衣袖,“你们的商队是要进京?”
凤天微笑,“正是。”
弘远“嗯哼”一声,在一旁咳嗽不止。
刘惜梦置之不理,只管喜道:“好巧。我们兄妹也要去京城!”
凤天善解人意当即拍掌,“如此巧合,不如大家结伴同行?如今北方正乱,一路伤兵流民诸多搅扰,不嫌弃的话,不如跟着我们车队一并进京。凤天还有不少事想向傥来姑娘请教呢。”
刘惜梦大喜,答曰:“甚善!”
如此一来,在正规商队的掩护下,混入京师已然不成问题。刘惜梦得意洋洋向弘远一睐,后者却完全没有夸奖她的打算,只管阴沉着面孔调转过头。
凤天以掌遮唇眨眼偷问:“贵兄长似乎很讨厌我?”
刘惜梦扯扯嘴角,干巴巴道:“从小到大,就未曾见他有过不讨厌的人呢。”
正说着,弘远忽然从背后将刘惜梦一把扯过去,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只说:“离得太近了。”
喂喂!刘惜梦向他瞪眼,他却只管抓着刘惜梦的手瞪视梅凤天。凤天不以为意地回他以标准好青年的微笑。真是心胸宽大斯文有礼的新好男人貌。
刘惜梦对梅凤天充满好感,一见如故。主要不管刘惜梦发出怎样诡秘的脑电波,此人都能迅速理解消化接收。绝不会被旧有的常识所束缚,让她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不像徐弘远,如果要是和她谈一点儿现代的事情,都会被当作怪物看待,而且会被弘远那一根筋的道理驳斥地哑口无言的。
于是刘惜梦每天只管拉住凤天聊天,像要把这些年来被压抑无人可讲的闲话,统统倾倒而出。弘远管不住她,索性换了车,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普通女子与人同车而坐似乎不合礼数,但梅凤天是商人世家的出身,并不在意世间俗礼。对刘惜梦过分活泼的言行全不怀疑。
“难怪那个天机娘子会喜欢上你。你啊,是那种容易受欢迎的类型呢。”刘惜梦如此断言。
“哪里……”他则苦笑,“傥来才是活泼趣稚,与我此生所见女子全不相同。”
刘惜梦扮一个鬼脸,“不好意思。如今这样的马屁早已过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上一次完全沉浸于矛盾与痛苦以及自责当中,而这一次,因为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而着急,都已经快要忘了真正的快乐是什么样的。而遇到梅凤天,一切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梅凤天微微一笑,“我可不是花花公子。”
“对啦,看上去就很有精英分数。想必不论放在哪个领域,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你对我如此谬赞,却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话虽如此,但梅凤天怔怔看刘惜梦,并不见有羞赧之色。
而刘惜梦也就是喜欢他这种大大方方的举止。
“得青睐有加,自然当以青睐相报。”刘惜梦哈哈一笑,略微有点得意忘形。此时有风吹来,凤天那一缕绵绵卷卷的刘海又垂过了眼睛,刘惜梦出于照顾人的习惯,下意识伸手,帮他把额发捋顺,别在了耳畔。
梅凤天有点吃惊,却没有躲闪。只是抬头望着我看。
刘惜梦猛地想起这毕竟是古代,她又我穿着女装,男女授受不亲,当下讪讪收手,只转头扯开话题:“车子就要进京了。我们也要分开了哩。”
“是啊……”凤天表情一沉,眉间带出隐隐不舍,“这次有不得不办的事。不然真想与傥来一起游玩一番。”
刘惜梦笑道:“我们来此落户,可也不是去游玩的。”
他不以为然道:“京城有什么好?要落户到苏州去。明波浩水,让你乘我制的小船出游。”
“嗯?”刘惜梦瞪大眼睛,“凤天会造船?不是做生意的?”
他微笑回复:“生意是家传的,我也有自己的兴趣。”
刘惜梦说:“那么一言为定!”
他笑:“此玉为凭,言当九鼎。”
当即自袖中取中一块玉翠玲珑,上系紫色流苏,莹澈美观。聊聊行吗想他乃江南豪商,她又何必扭捏作态。不过一块见面礼,痛快收下便是。
一路以车队为掩护,顺利进京。战争当前,守城的兵甲盘察得格外仔细,但梅家乃是江南商贾,年年入京没有丝毫可疑。看着马车驶进京都,刘惜梦长长细细地吐出口气。此番前来京城打探消息,虽然前半段路一路曲折,但是想不到后半段路却是没有由来的顺利,要说这个梅凤天,还真是帮上大忙了。
只是才到了可落脚的地方,弘远便忙不迭要告辞。刘惜梦郑重地向凤天再三道谢,凤天也一再叮嘱她他日有机会去苏州,一定要去找他叙旧。本想再多说几句,弘远不耐烦地来,硬是拖刘惜梦离开。
刘惜梦三步一回首,却见凤天站在马车旁边,也呆呆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直到视野里那位白衣公子变成再也看不清的模糊一点,她才终于调转回头。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梅凤天了吧,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这么合拍的人,真是有点可惜。
弘远冷眼看刘惜梦,挑唇讽刺:“脖子还好吧。”
刘惜梦抬手摸了摸,也不管弘远的讽刺,厚着脸皮答:“这个自然。”
“以为你会看得转不过来呢。”
“……”
刘惜梦恼羞成怒,“你这人真不讲理!人家一路送我们,托他的福,才顺利进京,你却连半句好话也没有和人说过。总是摆着这副大爷样,真真惹厌!”
“我自然比不上人家名门公子……”弘远酸酸地说着,一边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刘惜梦,比他儿大壮被抢了棒棒糖吃还更孩子气的表情,惹得刘惜梦转怒为笑,拖起他的手,握在手心,又摇一摇。
“呐,快点干正事吧。燕王还等着我们呢。”
“哦,你还记得我们有重任在身啊。”他拖了个长音,乜斜着看刘惜梦,黑幽幽的眼睛似要把她看穿,一边嘲讽着我说。
“哼,小气!”刘惜梦朝他扮个鬼脸,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她有点心虚,一路上和梅凤天说说笑笑,确实差点把正经事给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