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还是那个皇城,可惜景色依旧,而今已非昨。刘惜梦已经记不得她离开这里有多久了,只记得但是离开时,心里带着一丝不舍。而朱棣和徐涵,则是有万般的无奈,或许,还有决绝。
刘惜梦不由歪头晃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弘远皱眉伫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刘惜梦吟诗忽然笑了,故意绷紧了面皮斥责:“情景意全不相同!比大壮还不通!”
刘惜梦眼睛一亮,“你叫他什么?”
弘远慌忙改口,已是来不及了,只好把嘴角扁得更紧。只说:“我们去各城门口打探防布……”
局势紧张,出入各城门口都盘察得尤为仔细。在城里,也不时见到整队兵甲列过巡街。
周而往返在街面上打探了几日,除了摸清了城门口换班的时辰,与大概的兵马守备,也查不到更细的军情。
这天在当街的茶棚,正与弘远喝茶,城门忽然大开,进来了一队军马,领队的冠歪袍蔽唉声叹气。旁边茶棚里的百姓小声地口耳相传。
“一看就知道是吃了败仗回来的……”
刘惜梦与弘远面面相觑,正要说些什么,那残军败兵的队伍踏踏地路过,掀起一路的灰尘,更是冲着路边的百姓叫骂了一阵,又踢翻了几个菜筐。
茶棚老板冲那将士的后背呸地吐了口唾沫,“只会在窝里耀武扬威,出去还不是让燕王打得落花流水?”
“嘘——”提茶壶的忙把老板揪了回来,“掌柜的、掌柜的,咱们说话得当心。那位正不知道要拿谁败火呢。”
刘惜梦瞪圆了眼珠,只问:“这回这场仗是燕王胜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想不成功都不可能。
刘惜梦与弘远离开时,他们还正苦苦僵持。
老板坐过来凑近说:“这位李将军是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儿子,不过是个膏粱子弟,从来没摸过兵书排过阵法,完全是仰仗祖上的荫德庇佑。放这种人带兵上阵,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边正在说着,而刘惜梦也正听得津津有味,那边卖烧饼的伙计跑回来了,一脸喜色,“赵掌柜,快去看戏!”
掌柜皱眉,“你这急猴嚷嚷什么?有什么戏好看,让你买卖也顾不得了。”
“那边刚带兵回城的李景隆和右副御史练子宁大人,当街打起来了哎!”伙计说得口沫横飞。
刘惜梦与弘远也听得张口结舌。当下交换了个眼色,扔下几枚茶钱,便跑向前面。街口已被看热闹的围了个圆满。刘惜梦踮脚伸颈拉着弘远的手滑溜鱼般地钻到了最前排。
有关这位右副御史练子宁练大人,他们尚未离京时就有所耳闻,一向是个过分忠义耿直不看他人脸色的主儿。郡主也说他是好人,但生得一副火爆脾气,平常就因一点小事与人争执不休。
抬眼望去,各中状况一目了然。
原来李景隆要进宫面圣的马,与下朝回家的练子宁的轿子迎面撞上了。此种情形向来史不绝书。按理说,李景隆是打仗回来,练大人你避他一避也就是了。偏巧练大人今日在朝中不知又怎么仗义执言没被采纳,情绪透着一股子不愉快,又见了吃了败仗回来还敢耀武扬威的李氏废柴。当下一言不和,就对骂了起来。
李景隆正戗指扬言:“老子在德州打得死去活来,你们这班文官舒舒服服坐在朝里,每日里只管捻酸。什么叫天子脚下言行谨慎老子行武世家听不懂这套文词!再不滚开让道,便连你一块砍了!”
练大人冷笑道:“将军在德州被燕王大败,确实死里逃生。本官叫你言行谨慎乃是为了李家的老将军着想。让人看着文忠公一世英明,却生了这一个不堪用的废物。”
“你说什么?!”李景隆面皮涨成赤紫色,转身就抽了大刀出来。
一边的副将忙不迭拦着,又拼命向练子宁的轿夫使眼色。后边终于有同朝的官员看不下去,把练子宁给拉扯开了。李景隆这才愤愤上马,土头灰脸地往北门去了。
刘惜梦看向弘远,扬了扬眉。
弘远也看着刘惜梦,蹙眉沉思。
刘惜梦说:“这还需要想吗?这李景隆如今吃了败仗,又被朝里挤兑,正是个可以攻入的缺口。”
弘远略有忧虑,踌躇道:“但是此事万一做不成,你我就难以脱身了……”
刘惜梦板脸道:“玩的就是大胆,搏的就是心跳!查布防有什么意思?要是能劝降了这个李景隆,才算在京里安了根桩子。”
之所以能够有这份自信,刘惜梦庆幸,还是得亏有点历史常识,反正朱棣能够登基,其他的都是外部因素,能够加以利用那是最好,就算失败了,其实问题也不大,反正影响不了大方向。
于是乎,刘惜梦擅自改变了行动方针。是夜,在弘远的掩护下,二人偷偷摸进了李景隆的府邸。
弘远虽然一直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爬墙探路的纯熟度却令刘惜梦心惊肉跳。
“你是不是上辈子专门做这行的?”刘惜梦怪叫。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月镀银墙,树镂金影。朱红漆柱的李府主人房,不时传来盘盏敲碎的声响以及嘟囔不满的叫骂。看来败军而归前往面圣,也没得到什么安抚。
嘴角扬起一个小涡,刘惜梦笑着扯扯弘远的手。
“在这里守着哦,不要让任何人进去。万一情况有变,也要想办法带我逃走!”
“笨蛋。这种时候,应该是说‘万一情况有变你就一个人逃走’才很有气势吧。”
“咧——”刘惜梦吐一吐舌耍赖道,“可我不想做好汉,只想适度地逞英雄!哪!”再用力拍拍他的肩,“我可是相信你的功夫才会这么大胆啊。”都这种时候了,要是真的命丧黄泉,那就太不值当了。
“好了啦……”黑暗里,刘惜梦看不清弘远的表情,但隐隐感觉他似乎红了脸,“万一有事,我一定可以带你逃走。一定可以。”
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般地重复说了两遍。这样的弘远忽然有点陌生起来。刘惜梦揉揉鼻子,不好意思说那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天生听不懂玩笑话的弘远,直到现在,好像也会把她说的每句话都当真一样啊,所以弄得自己很多时候都不敢和弘远开玩笑,有些时候,一旦认真了,那就输了。
于是留下了弘远,刘惜梦推开了李景隆的房门。
他当然大惊失色直问来者何人。
刘惜梦自然巧舌如簧对他分析厉害。
他说他是大明忠臣之后。
刘惜梦答燕王也是太祖后人。
他说他身受皇恩……眼角却看着满地瓷器碎片,嘴唇抽搐面有豫色。
刘惜梦假作不知只说身受皇恩不如施恩以君,如今阵前立功就不再只是什么开国功臣之子,而是燕王面前的换代头号功臣!
李景隆一生一世受这二世祖之名的压迫,朝中大员如练子宁等大多瞧他不起,早就忍气吞声怏怏而不得志。劝降也是一门生意,第一步就要分析敌我状况。掌握了他的弱点罩门,还怕不是手到擒来吗?
世人常言无求品自高,但大多数人中,你或者我,都会有两三样想要得到的东西。又究竟有谁能逃过“诱饵”的蛊惑呢?
李景隆被劝降之后,刘惜梦忽然有一种自己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那些能说会道的谋士,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且让对方心服口服。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让她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事后对弘远这么说时,弘远怔怔看我,“假如有人对你全无要求,你要拿此人怎么办?”
刘惜梦略略思索,皱眉回答:“——只得凉拌。哈哈。”又转手拍拍他的脸颊,甜笑着答,“那就要问那人想将我怎么办啦。”
照例扮个鬼脸。就连魔鬼也战不胜心中无欲无求的家伙,更何况是刘惜梦?不过她可不信世间有那样的人在,且又会被她碰到呢。
不然也就不会流传“金钱是万能的”,这样的警世恒言了吧。
瞧,在看得到的利益驱动下,大明开国元勋的后人,也乖乖地向刘惜梦这名小卒臣服了不是吗?
带着意外收获的结果回到燕王那边,交上李景隆表达降意的请愿书。朱棣大喜,次年就直挥兵马,渡江南下。
过程略过,反正最终是在李景隆开门交城的和平气氛里,杀回皇城。望着燕王感慨万千终于回到老家的表情,刘惜梦喜滋滋地对弘远说:“有点像我党当年和平解放北平嘛!”
弘远呆然道:“那是什么?”
刘惜梦高兴地说:“这回能闲下来了,我细细讲给你听。”
于是弘远就在身侧的马背上,眯起了长长细细的狐狸眼,很快乐似的微笑了。缀着长长彩带的幡旗摇动,少年时被逼离皇城的燕王如今得胜回来了,夺了大印,掌权天下,改了国号。
那天刘惜梦正陪郡主在宫里吃饭,就听到锦儿笑吟吟地推门说:“定了、定了、年号改称永乐!”
只有刘惜梦还淡定得吃着饭,这件事她二十年前就知道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看着其他人都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不由觉得自己像先知一样。
到了傍晚,刘惜梦替郡主给朱棣送清心莲子粥喝。这种事情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了,现在走进去,刘惜梦反而感到怪怪的。
朱棣在书房,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见刘惜梦过去,明明欢喜又强行抿嘴,要端出帝王的威严来。
刘惜梦笑道:“福来叩见万岁。”讨巧行礼。
他高兴地看着我,试着说出:“卿家平身!”又自己走来走去,想是终于当了皇帝,心里太过欢喜,正当刘惜梦寻思着没我的事了可以告退的时候,他一个巴掌拍响,转过身来。
“如今朕登临天下,身边一干旧部都要论功行赏!不过福来你这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朕要封你,先要帮你改个名字。”
刘惜梦抓耳挠腮,心想,这怎么是好?其实她并不愿意改名。
好不容易这许久才习惯了高福来这歪名,现在又突然改名,这也太奇怪了,那不又得花十几年来适应吗?电光火石之间,刘惜梦突然想到,对啊!让朱棣帮我把这名字再改回去吧。仍是叫刘惜梦不就行了吗?芽于是我高高兴兴道:“就让我叫刘——”
朱棣不悦道:“诶——刘姓多不好听,换一个,换一个吧,要不这样,姓郑如何?”
“这……”刘惜梦肯定是有十万个不愿意的,相对于“郑”,还不如现在的“高”呢。只是现在皇上开了尊口,她又怎么好拒绝呢?
“就这么定了,名字的话,就叫郑和好了。”
“噗——”
老天爷!不带这么开玩笑的,我才不要当什么郑和呢!刘惜梦已经快要抓狂了。
“皇上,奴才以为,‘和’这一字还是留给更有才能的人吧,奴才还是福来,永远是您的福来,至于其他的,福来不敢乱想,还希望皇上明鉴。”
朱棣看着刘惜梦,一脸的难以置信,估计是他没有想到,刘惜梦竟然会拒绝皇帝的赐名。普天之下,哪个人不想得到皇帝的青睐,赐名更是一辈子的无上的荣誉,根本没有什么人会拒绝的。实际上,要是刘惜梦不知道郑和是什么人,她也不可能拒绝呀!可她就是知道呀!要下西洋啊,我才不要呢,谁不知道我晕船晕得稀里哗啦的,让我出海,还不如只给我一刀呢。
“福来呀,既然你不想要的话,那就不要,朕是不会勉强你的。不过刚刚你还说要叫刘什么的,我还以为你……”
“哦那个呀,奴才是想,名字不要换了,换个姓就好。”我连忙解释,就算不能叫回自己的名字,能有个姓也是好的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也算尽力了,不要怪我忘本呀,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那好,朕好如你所愿,从即刻起,高福来改名刘福来。”
“奴才谢主隆恩。”
哈哈,郑和什么的,去死去死,我才不想要当这个只能下西洋的老男人呢!谁愿意当谁当去,再说了,刘惜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怎么能成为郑和呢?何况她又不是真的宦官。没有想到第二日,圣旨又下,封我为内官监。又封弘远为南京守备。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朱棣当了皇帝,一干府内众人均受了提拔抬举。没改名前,刘惜梦觉得不管给她什么官当,都只是个闲名。这对刘惜梦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天天跟在朱棣身边,自己的事情就更没有时间去做了。
话说有一日,朱棣突然宣刘惜梦和弘远进宫,不知所为何事,当他金口大开说:“福利啊……”
刘惜梦马上瞪眼,难不成又要叫我改名字了吗?千万不要啊!于是立即推荐道:“弘远!这事弘远比我能干!”
朱棣面色沉了沉,又道:“那好。你们就一起去督修大报恩寺吧。”
什么啊,原来不是改名字、下西洋什么的啊!刘惜梦吓了一跳。
但她多少也有些瞠目结舌,但也没有什么好悔之晚矣的。老实说,在朝里看着朱棣,刘惜梦一天比一天不自然,一天比一天心寒。整个人犹如从赤道到北极。这个人从小多疑,当了皇帝,生怕上一代的臣子要害他,整天寻找细故杀东斩西。除了徐达的儿子,郡主的弟弟,他自己的小舅子,留着没杀。举朝的官员都被他来了一个大换血,让刘惜梦彻头彻尾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刘惜梦一身轻松地收拾了包裹,不想去理会朝中怎样一番变故。她只管与弘远,一并领命做皇差。
修建寺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盖房子吗?正好离了皇宫,也不必看人脸色。刘惜梦想着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不去想那皇宫的死气沉沉,却有点悲哀地在墙角立定,发觉她已经不懂得要如何放开手脚。
晚上,刘惜梦赖在弘远那里不走。
弘远炒了小菜,自斟自酌。
刘惜梦抢过杯子要喝。
弘远笑道:“福来你不会喝酒。”
刘惜梦说:“谁说我不会喝酒!开玩笑呢你,啤酒我可以喝好几瓶,连白酒都能喝下二两。”
“又开始说傻话了。”弘远道。
刘惜梦也不管他,只说她自己的,“想当初呀,真好啊,没事喝喝小酒,逛逛街,上上网,可真是爽歪歪呀!怎么道理这里,却总是无趣,连酒也不能喝了,真可怜。”
刘惜梦说:“如今我可是被皇上改了名字呀。叫刘福来!”
弘远抿一抿唇,却怎么也不肯那样叫刘惜梦。
刘惜梦耍赖道:“你不是向来喜欢乱改名字的吗?大壮好好的名也偏要改叫什么振儿。怎么我如今皇上给我赐了姓,你偏不肯叫了?”
他低头笑笑,只拿着杯子转来转去,往口中放了几次,灯烛照耀下,也没有见酒变少。
刘惜梦却有些醉了,只管去抢杯子,“你啊,从小就是这样啦。要是紧张什么的呀,就装作喝水的样子。”
弘远悄悄扁起嘴角,口中不服气道:“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刘惜梦笑嘻嘻捏了他的耳朵扳正他的脑袋,让他看着自己。
刘惜梦又说:“我有一个自幼的小字,从来没有人知道呢。如今就只告诉弘远一个。叫惜梦。”
弘远凝视着我,黑耀耀的眼睛像个漆黑的宇宙,一径望不到头。
“那是什么,小时候的名字吗?还没有被卖掉前的?”
“——嗯。”刘惜梦也只能如此回答,直视着弘远。弘远终究还是不能理解自己,他们根本就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上的人。
他会错了意,以为刘惜梦想起了卖身为奴以前的事,怕她凄凉,伸出手捂住了我的脸颊。大大的,惯于握剑的拇指粗糙地磨蹭着我的皮肤,烛光摇动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唤刘惜梦:“……刘惜梦。”
“嗯。”
酒劲涌上来的缘故吧,刘惜梦的脸蓦然涨红了。虽然只是被叫了真正的名字,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或许是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了。
“不要。”弘远忽地别扭地收回了手。
“什么不要呀?”刘惜梦奇怪地看他。
“我觉得还是原来的好……福来,还是叫福来好。”他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的身影,有点像初次见面那样呀,瘦瘦的孤单的,异常柔软孩子气。
“因为……叫了那个名字,总觉得你会消失一样啊。”
难得坦率地说了这样的话,总是别别扭扭的弘远深深地把脸别到另一边去。
“为什么这样说啊?”刘惜梦不知道该笑还是怎样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哦,虽然皇上要迁都到北平去,可是我还是会和你一起留在南京修报恩寺啊。”
“……”
“你回过头来呀。”
“……”
“搞什么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呢。弘远你这样会被大壮笑的啦。会说爹爹还这么爱闹别扭呀。我啊,就算是想要离开这里,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肯定是和弘远在一起啊。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一样。”刘惜梦口齿不清却用力地讲着。
弘远终于把那个固执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刘惜梦,让她觉得好不习惯。
“你功夫又好,现在人长高了,又变帅了。连张静王云他们当武官的也说你好有男子气概。皇上也很喜欢你啊。以后前途也肯定不可限量啦。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呀……”刘惜梦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有些害怕弘远回答,她觉得自己这句话问错了,看来真得是不能随便喝酒,喝多了就胡言乱语。
但是弘远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那样依然用固执又焦灼,带了一丝丝孩子气,只在刘惜梦面前才会流露的孩子气的眼神,那样看着她。
直到刘惜梦投降似的低头说着:“好啦好啦,我永远都是和弘远两个在一起做事的啦。”
听到这样含混不清的应答,弘远才终于勉勉强强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像一阵风似的,又很快被拂去了。
那个十分之一秒的笑容,如果能用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刘惜梦忽然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呐,但是没办法啊。现在这里……是不会有照相机那样的东西吧。有点惆怅地转过了头,趴在桌子上,不管了,反正就算留下照片也没有什么用,以后总是要离开的,想到这里,喝醉了的刘惜梦朦朦胧胧地睡去。
半夜外面下了雪,刘惜梦冻得醒了过来,才发现已经躺在了弘远家的床上。捏了捏被子,好薄啊,弘远他还是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再歪头一瞧,那个人趴在床边,像确认什么似的握着我的手,歪头枕在他洒了半床的长长的黑发上。
刘惜梦推了推他,小声地唤他:“喂……这样睡你要得病的啦。”
弘远迷迷糊糊地揉眼醒来,有点可爱地看着刘惜梦,哦了几声,抱了个枕头像要到隔壁去的样子。
刘惜梦拍了拍床铺,“傻瓜,上来呀。”
“嗯?”
弘远有点茫然地站在窗外射进的一地明晃晃的雪光中。
“一起睡吧。”刘惜梦掀开那床不够厚的被子,“这样还更暖和呢。”
“……不好吧。”弘远又害羞了起来。
“搞什么啊。”刘惜梦瞪起眼睛,“小的时候,不是天天睡在一起吗?”她一个大姑娘都不在意这些,弘远竟然还这么扭扭捏捏,真不是个男人。忽然刘惜梦想到,弘远本来就不是个男人。
“但是……”他口齿不清地说着。
“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又不是……那什么什么有别。”被刘惜梦这样一说,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很快地暗淡了下去,没有再挣扎,却一点点地挪动脚步靠了过来。只敢躺半个枕头,身体也僵僵的样子。
“你好奇怪啊。”刘惜梦说着,毫不在意地搂住他的腰,把头靠近一点。接近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就变得有种很温暖的感觉。这种时候,刘惜梦觉得平胸突然就变成一件好事了,以前还总为这个感到自卑呢。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他小声辩驳,却用手轻轻地捻起了刘惜梦一小截头发。
刘惜梦没有再说话,只是借着人体的温度,比平常更快地沉沉睡去。而弘远好像不习惯与人同眠的样子,次日坐在桌边喝早粥时,挂上了两个乌青的眼圈。
修建寺庙这件事比刘惜梦想象中难。
倒不是因为监修大人她不懂得古代建筑学。从古至今,但凡干不成事都只为当事人缺少一种美德——钱。
上午喝完粥,刘惜梦与弘远去了趟工部。工部侍郎人长得挺胖,卡在让她怀疑坐下就起不来的椅子里翘着小胡须拨弄着小算盘。
无论什么时代,官员永远都是满肚肥肠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刘惜梦讨厌这样的人,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她现在是如坐针毡,巴不得赶紧结束这痛苦的交流。
工部侍郎大人那肥葱水嫩的短手指头异样灵活丁当作响一阵敲打,把眉毛挤成八点二十的形状,又扮出一个苦瓜脸,说万岁迁都去北平的事,已消耗大举库银,新皇替位百事更迭,所费银两不计其数,眼下实在捉襟见肘拿不到预算费用。
出来以后,站在台阶上,刘惜梦没好气道:“这南京工部与户部是否存在奸情,看他们那眉来眼去的样子。不然户部管财政,工部管建设,何以工部侍郎要代户部推脱?”
弘远背手蹙眉,不发一语。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要去看个朋友,让刘惜梦先回去歇着。
刘惜梦知道他定然另有内情,也不多问什么,当下耸肩,回去烤火躲清闲。过了两个时辰,弘远回来了,先在门口跺脚抖去头顶肩上的雪星,沉着脸色,进来坐下,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说:“这次督修一事,原是归户部管。上面派咱们监修,他们心里有火,故意从中为难。”
刘惜梦说:“这种事还需要去特意打听吗?不是显而易见吗?”这种事情在现代见得多了去了,她根本就不觉得诧异。
弘远瞪刘惜梦,愤愤道:“……专放马后炮!”又说,“毕竟此事关系重大,谅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明天你我去见工部尚书。”
刘惜梦向外张望,天气清寒,小雪正四下飞舞,眼看一时片刻没有停下的意思。回头,只见弘远仍板张臭脸,坐在最把边的椅子上。
“你这人真是奇怪。”刘惜梦说,“咱们去工部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这事归你我管。用不着卖给他们那么多面子。明天就直接去户部拨银子。他们给不给另作算计。”
弘远仍要开口,刘惜梦直接把话截断:“好啦。每天都想正经事,头发也要变白啦。”
刘惜梦不自在地提手摸摸鬓角,“是沾到的雪粒啊。”
“你就是这样,一旦做什么,就全身心地只会想一件事了。”刘惜梦拿了手巾,踱过去弯腰,细心地把雪花拭去。
“况且现在正是冬天,就是要修建,天寒地冻也不是时候,也要等到开春,时间充裕得很。”见弘远扁嘴抬头,刘惜梦笑盈盈道,“你怕什么?”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弘远有些担心的样子,别别扭扭说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刘惜梦也不去理会,只出神看着窗外飞雪,“京里下场雪也不容易,我们出去堆个雪人可好?”以前只要一下雪,王礼就会陪她去堆雪人,那个时候,一到冬天,最希望的就是快点下雪。现在也下雪了,王礼在哪里呢?
“你在想什么?”弘远看刘惜梦发呆,便问道。
刘惜梦摇摇头,不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发现弘远的脸色有点不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立即改口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好了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去堆雪人吧!”
弘远不耐烦道:“在说什么啊。”
却被刘惜梦拖起手来,硬拽出去,“刚好可以活动一下你那个僵硬的大脑。”
“我不要,这么大岁数了,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会被人笑!”弘远忙不迭一手抓紧了门框,眉眼皱在一处,布鞋贴紧了地面。
刘惜梦一寸寸把他拽出屋外,嘴里嚷嚷着:“怎么个岁数了!我在大明长了这些年,才终于超越原来的年岁了。堆个雪人庆祝一下有什么不成!”
弘远没有一次能拗过刘惜梦,终于不情不愿地出来了,但还是扁着嘴角揣着衣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其实雪尚且薄,勉强握个雪球还成,要堆雪人恐怕要入夜了。弘远站在檐下发呆,檐沿的雪水一滴一滴地在领口处迸裂,他却犹自未觉地怔怔出神。
蓦然把一个雪团砸过去,弘远恍若梦醒般地骤然回首,刘惜梦似笑非笑地扬唇拍拍手,露出一抹极尽挑衅的微笑。
管不了那么多了,已经这样了,能做点开心的事情就做吧!刘惜梦已经觉得那个目标越来越难实现了,她现在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所以有些破罐子破摔。
“哼……”弘远迟钝地哼了一声,终于不甘示弱地弯腰,用那惯于握剑长有薄茧的手飞快地团了个雪球向我砸来。
故意躲得慢了一拍,让雪球险险擦过刘惜梦的衣角,再大惊小怪地喊了声:“看我的流星追月!”把手掌中的雪块用力掷出。
弘远身手灵活,脚下一转轻巧巧地甩开了,雪沫四溅却没有一点沾上他的身,他刚得意想笑,却猛地看到刘惜梦藏在雪中的石头,不禁生气道:“你作弊!耍诈!”
“有什么关系?”刘惜梦歪头笑笑。“反正我早就知道你啊,是注定躲得开的。”
当下你来我往,大战六十回合。雪不知不觉间下得大了,鹅毛样飘飘洒洒。彼此却觉不出寒冷,跑来跑去的脸上也升起一团火红。
刘惜梦以手扶膝,喘气认输:“不来了,不来了。”
弘远便漾起一抹超级孩子气的笑容,向后一倒,就仰躺在了雪地中,把手里最后一团雪抛向天空,口中拖个长音了然地说:“……就知道。”
“知道什么?”刘惜梦歪头看去。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有长性啊。不管做什么,也一定会半途而废。”
“是这样啊。”刘惜梦笑笑,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一躺,与他并肩躺在雪地上,印出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形,“你是这样看我的呀。”王礼是不是也这样看自己的呢?明明说好了一定要做到的,可结果呢,已经放弃了吗?
“不是吗?”他侧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刘惜梦瞧。
“你就那样想也没有问题。”刘惜梦说。
然后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就这么静静地躺着,雪花落在脸上,凉凉软软,有点像春日的蒲公英。像中了某种幻觉,也觉不出寒冷,就这样着迷地注视分不清是灰色还是白色的天空,混沌着落下一团一团轻薄柔软的事物。
“……什么也不用担心哦。”刘惜梦微笑着没有转头,只是这样说,“……所有的事啊。我全都可以做到哦。所以弘远完全都不用担心啊。那些多余的事,不必烦恼了呢。”
“你骗人。”弘远忽然像个小孩子执拗了起来,“你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啊,弘远所有的事我全都知道。包括你第一次做这种和人打交道的事,心里很慌乱不知怎么办好的事,我也全都了解。”
“哼……你心里觉得我很笨吧。”
“才没有呢。弘远很认真啊。不管做什么一直也是很认真。认真的人最帅了。练剑也好,在军中也好,弘远有着自己领域里擅长的事呀。所以这次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呢。”
低沉下去的声音加入了好像雪花一样轻飘柔软的困惑。
刘惜梦依然没有去看弘远,只是翻身坐了起来,用力甩掉满身雪沫。和有没有自信那种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些事情,并不是自信就能做到的,而必须有那种必须做到的勇气和决心,而且,心要是够狠的话,基本上没有不成功的事情,这一点吃是最重要的。
但是,像这样的话,刘惜梦没有办法说出口。虽然弘远是一根筋,实际上他还很单纯。
所以刘惜梦只是笑笑,然后说:“呐,再不回去的话,就要冻死了啦。”
翌日去了户部,户部侍郎说这样的事,是六部之间的公务往来。两位大人最好先去工部,由工部那边开属文书,再转到户部,才是正式的手续。又诉苦说,近来开销过大,民间怨声载道。万岁身边的人如果能多体察民间疾苦把这些报与万岁知晓,岂不是比建庙修桥更积功德。
弘远说这是在暗指你我为皇上身边的奸佞。
刘惜梦说怪了,我还没真动手贪污,帽子怎么已经扣上了?这么说来,要是现在不贪一点儿,都对不起“奸佞”这两个字。
不顾弘远瞪眼,刘惜梦也懒得在户部与工部之间继续推磨。何况据她走街窜市买葱买米观测市场分析推测,户部侍郎的话里九句倒还有四五句是真的。
先前的内乱让朝廷亏耗甚大,所有银两大都充作军需费用。剩下来修补城池,安置死伤,朱棣又迁京到了北平,南京人心惶惶,几个大户也多半能跑就跑能迁就迁……一系列事情下来,街面上还真有点冷惨凄清的感伤氛围。
“你又在琢磨什么?”弘远在背后冷冷发问。
“在想怎么能敲诈个冤大头,最好让他们来掏修建寺院的钱。”
蒙刘惜梦熏陶多年,弘远连冤大头是什么都不必问就径自冷笑,“肥羊们已争先恐后弃了旧都,跟随皇上的脚步奔往新京去了。”
“你怎么这么笨。”手中没有扇子,刘惜梦手指头一转敲了上去,“有人的地方就总得生活。大家要生活就离不开米粮生意。旧有的肥羊跑了,必然有新的肥羊看上这片空地。南京的肥羊迁到北平,挖掘新的契机,难道就没有更偏远的肥羊,看上南京这块空出来的宝地?”
“你是指……”弘远深深蹙眉。
刘惜梦摇头晃脑瞠目瞪眼问:“莫非你没有听说过——全商联的名号吗?”不过问了也是白问,弘远肯定不知道。但是没有关系,自己知道就行了。有了这个东西,还怕找不到银子来修建寺院么?
话说,当刘惜梦还在她那个可以自由使用抽水马桶的年代,闲暇时也很爱翻看各类通俗读物,那会儿大热过一套日本轻小说,名叫《彩云国物语》。里面有一个万能帮会,就叫“全商联”!那个时候,这部轻小说还被改编成了漫画,最后又制作成动画,可谓风靡一时。
“所谓全商联啊,就是各地商业行会联合会。很有一种古代手工业作坊大联盟建立民间跨国大私企的概念,你懂吗?”刘惜梦尽可能地解说得清楚一些。
“不……”弘远绷紧了嘴角说,“不但我不懂,一定很多人都不懂。”
“没关系。”这早就是哦刘惜梦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她也没有指望弘远能够听懂,“有我懂就行了。”
接着刘惜梦便大摇大摆带着弘远,开始搜寻商业街,并准备从这里入手,切入挖掘大明朝的全商联,并与之首领取得建立盟约的机会,共同开发名为“修建大报恩寺”这个国民项目。
是夜,刘惜梦熬夜做好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商业项目可行性分析报表。弘远一直以将信将疑的态度举袖托腮坐在板凳上,在摇曳的灯火映衬中炯炯有神地瞪视刘惜梦。
“干吗?”凯旋门瞟他一眼,“不爱看就洗洗睡吧。”
“不是……”他解释,“你这篇全无文采的《论我们为什么要修建大报恩寺》,是否大白话多了一些?”
“想看形容词不妨去读成语字典。”刘惜梦说,“讲话只要尽情直说,我们的目的是寻找商业伙伴与我们共同利益的切入点。”
“但是我还是觉得……”弘远捧着刘惜梦写的论文,满脸标点符号。
“我当初的毕业论文获过满分!”刘惜梦一把抢过来卷好,以指封唇神秘道,“即使是你,也不得侵犯我的知识产权。”
弘远一言不发,起身往外行去。
刘惜梦连忙喊道:“干什么去?”
弘远扯扯嘴角,“听你的——洗洗睡去。”
“你什么态度?”刘惜梦瞪眼拍案,“分明就是信我不过。”
弘远哀叹:“我多么想要相信你,但是想到建寺失败后的命运……”
“大不了就与尔同归去嘛。”刘惜梦摇头开唱《归去来》,“那次是你不经意的离开,成为我这许久不变的悲哀……”
“真的?”
“呃……”
拜托,我只是信口胡扯,你干吗蓦地脚步凝固目光灼灼。刘惜梦无奈了,为什么这个傻瓜总是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呢?有时候,人要经得起玩笑才行,
“……哼。”
拜托,我只是舌头打结,你干吗陡然失望哼然冷笑地对我?刘惜梦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无法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了。
“快去睡吧。”弘远好像失望又好像无可奈何地看着刘惜梦,“明天我会再去户部,不管怎么说,也是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他们只不过想难为我们,这几日折腾想必也已够了。”
刘惜梦说:“我不要。”她这个人脾气执拗,他们拒绝她一次,她就绝不主动再上门,非得让户部的胖子有朝一日反过来求她。
刘惜梦不悦地说:“弘远,你就是不信我。”
他说:“……虽然你这么说,但其实我只信你一个。”
刘惜梦不信地挑挑唇,抓过他的手腕,把他拉到月光明净的院落中天,“是真的就再讲一遍啊!”她挑衅叫嚣道,“对天发誓说徐弘远永远都愿意当高福来的跟班!”
弘远漆黑的眼眸包裹着金色虹彩,夜光下洋溢出一点淡淡绮丽。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天空却蓦地有一抹亮光像夹带着小火球飞了过去。
“流星!”刘惜梦失神地喊出来,用力摇晃弘远的手臂,“快快!”她说,“快许愿!”然后顾不得他,自己紧紧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你在干什么,那又是什么?”
弘远有点慌乱,习惯性地站在刘惜梦的前面。
“又没有危险,你怕什么啊。”刘惜梦努嘴说,“那个只是星星从天上掉下去,也就是流星嘛。传说啊,只要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可以实现哦。”
“那你许了什么愿。”
“怎么可能告诉你?”
这种愿望,怎么可能告诉弘远呢?他根本就不明白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要是知道自己虚了什么愿望,一定会被嘲笑的吧。刘惜梦想,才不能告诉弘远,那是她和王礼之间的秘密。
“告诉我又怎样?”弘远又孩子气了,别别扭扭地绕着我转圈,“你总是这样。”一边指责我,“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刘惜梦定定地看着他,“你在说的人是你自己吧。”
他张了张嘴,漂亮的脸变得有点傻傻的,垂头扁扁嘴角,拨弄着手指没有回答她。
次日刘惜梦带弘远逛街。
南京城虽被皇帝抛弃了,但毕竟还保持着历朝古都的气派风貌,只是眼下无心游览。说也奇怪,她到大明这些年,常是脚下抹油没挣得片刻清闲。
刘惜梦说:“眼下仗也打完了,你我也论功行赏了。现在也算是金领阶级了。也该去茶楼小坐,听书看戏,再游览一下周边风景了。”
“听书看戏?”弘远撇一撇嘴,“眼下是初十。到了下个月,你再筹不出建寺的银子,就该说书唱戏去了。”
刘惜梦气定神闲,耸肩张手,“这有何难?何必口口声声。”
当下弯腰,在卖葱的摊子抽了两捆大葱,又晃悠进一座布庄,扯了四卷绸缎。再打发弘远去燕王府老家搬两个拿得出手的青花瓷瓶。
弘远瞪眼看刘惜梦忙碌,“这是在做什么?”
刘惜梦回答:“——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寻找全商联!”
弘远不解:“……你买这几车杂物就能引出所谓商业联合行会?”
刘惜梦拍拍他的脸,“人和人虽然都有大脑,但奇妙在于你永远想不出我正在想的东西。”然后,她收拾好刚租下的铺面房间。此间为南京城最大的悦来客栈又名八仙酒楼。掌柜还是那个掌柜,跑堂还是那个跑堂……大门依旧朝南敞开,只是今日不掌勺不住店,每张桌子都堆着不一样的货物,每个小二负责照顾一张桌子。菜米油盐绸缎布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弘远瞠目结舌,站在客栈中央。如门外一群死老百姓,拥挤着都翻着不明所以而显得特别纯真可爱的死鱼眼。
摇摇扇子,刘惜梦回眸一笑,“这就是超级杂货店!又名:二十四小时超市!”营业方案她尽情抄袭家乐福,对于手下员工则实施小岗生产队的包工责任制作风。反正不管现代是怎样的,现在是明朝,什么版权法、什么商标法,这一切都是浮云,只有完成眼前的任务吃是王道。
“米有米店,油有油店。你这样放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弘远不看好刘惜梦,冷笑道,“根本不会有人来买?”
刘惜梦只管坐着喝茶,根本不去理他。要是真像弘远说的那样,那现代的超市不都得关门大吉呀!存在即是合理,既然现代市场衍生出了超市这么一个东西,那必然是有其成功的地方,相信放到这里,也一定适用。
此饭庄本是南京第一号客栈,地理位置极赞。迎来送往回头客又多。不必做广告每日也有不少人按老旧习惯照例登门。猛然见到此类新鲜事物,自然拥挤着只管当成热闹看。
不过当有几个小伙子胖大婶带头进来买东西后,其他人也就觉得有趣地纷纷效法一拥而入了。
弘远不理解道:“竟真的有人来买?”
刘惜梦说:“那是——托!”
弘远迷惑:“托是什么?”
刘惜梦耳语道:“是我花钱雇的假顾客。”
弘远惊道:“你疯了!”
刘惜梦说:“这你可就不懂了。”这种事情其实再正常不过了,谁家做生意补考宣传,宣传就得打广告,既然这个地方没有广告,那就得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了。口口相传是最好的广告效应,所以找托那是必要的。
不过这些事没必要和弘远解释,反正不用过多久,他就能看到事实。
在几名假顾客带头抢购之下,外加店铺全部商品一律六折的引诱以及伙计们巧舌如簧的广告宣传,城楼口的士兵们被迫帮我发送手抄本传单……没有几日,刘惜梦的南京悦来百货的名号,就震动了至少左邻右舍的商业圈。
一周后,刘惜梦就得到了商业联合会发来的邀请函。
摇摇手中的红笺,她向弘远得意地笑道:“如何?大鱼上钩了。”
“我怕人家是摆鸿门宴。”
弘远口吻焦躁:“自古以来,行有行规。你这样高买低卖,根本难以支撑!”
“你说得对。又不是真的在做买卖。何必在乎这点小钱。要得到就得先投资,我们现在所花的全叫先期投款!当然了,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是扰乱正常市场秩序。着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鸿门宴又怎样!刘惜梦花这些力气,为的不就是和他们搭上线?
“走正常途道找商会带路不就好了。”弘远不放心,一路跟着刘惜梦我碎碎念。
“做人要摆高姿态,让人猜不到底线才是万全。”
一路上刘惜梦背手远目,心中遐思万千。她想着这场鸿门宴上必定有一帮商家联名要给我好看。主事的老头们将会如何老谋深算。他们定然言语锋利,而我如何一一反击?
刘惜梦在心中设想了十个方案……从A到G走马观花在脑内扫巡一圈。终于胸有成竹,她纸扇倒转挑开珠帘哈哈一笑迈脚进入,“大家……”八颗牙齿露在外面的笑容定格,大家后面跟的那个“早”字,也蓦地堵在了嗓子眼。
迎面坐在几个面皮焦黄的老儿之间,正捧了茶杯吹动茶叶的贵公子盈盈抬眼,弯眉若柳墨偏重,远山薄唇笑含钩。一绺头发绵绵卷卷偏斜着滑过额头。
——不是进京路上碰到过的梅九,还能有谁!
刘惜梦眼睛顿时大了,笑容立刻抽了,手脚立时抖了。心中一百句台词全都消失无踪了——这事情发展走向诡异了。
而就在梅凤天也微微惊愕唇瓣翕动的这个瞬间,哗啦,好巧不巧,刘惜梦的脚绊到门槛往前一滑好在手臂挥舞着平衡力又不算太差终于站住了,而就这么晃来晃去的时候,他腰上某一块玉佩它就清脆滴滴地露出来了。
梅凤天的视线,也就渐渐走低锁在了那上面。
五分钟后,刘惜梦走了出来,一言不发。
等在外面的弘远连忙追了上来,“被骂了吧!被教训了吧!被人家威胁了吧!我早就说过你这样邪门歪道的办法会被正宗商会骂。”
刘惜梦收住脚步,回身,啪!往弘远手里塞入一卷事物。
“这是什么?”弘远呆道。
“银票!”刘惜梦回道。
“什么?你真的说服他们帮忙了?他们找你来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扰乱治安?喂喂,福来!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弘远的眼珠弹出三尺高,一路喋喋不休。但这么丢脸的事要刘惜梦怎么回答你呢……她也没有料到原来梅凤天竟然就是全商联会长啊。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而好的意外则是少之又少,可偏偏就让惜梦给碰到了,于是自然而然,她也算是走了后门,最后通向成功之路。
话说那日,刘惜梦因随意贱卖商品,招惹南京城内诸零散商户不满,把她告上商业行会,蒙受四位大老的鸿门宴召唤。对方因他是官家身份,不敢做得太过难看,特意还请来了刚好盘踞在京的总行会长。
孰料到,那人竟是刘惜梦的熟人。姓梅行九字凤天。生就一副平生所见潇洒帅气的好相貌。
上次见面时,刘惜梦穿着女装,自称傥来,所有身份对白全属捏造。那日蓦然相见,本想掩饰过去,偏偏她腰上还珍而重之地挂着人家送傥来姑娘的玉佩一枚。
此番真是好不尴尬。虽然当时除了梅凤天意外,就没有人注意到这档子事儿,因为他们关注的焦点全然在对刘惜梦的愤怒之上,想着该如何惩罚这个人。
可是梅凤天在场,还眼尖地吧一切都看到了。这叫刘惜梦如何不难堪呢?
她知道做人不该和朋友说谎,但当初相见时,我怎么知道你我会成为朋友呢。而一个谎言一旦出口,日后你要我怎么扯下脸皮再去更正?
好在梅凤天这人不仅是平生所见最美的美青年,还是平生所见天字号第一的大好人。当时他微微一笑,明瞳一眨,前尘往事竟然一字不提,只说:“在下江南梅凤天,人称梅九,请教大人姓名。”
刘惜梦忽然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善良了,为了避免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再次与她相识,弄得他更是不好意思了。
而且梅凤天其后更是大笔一挥,不顾所谓四长老的反对,就掏了这笔修建报恩寺的费用。当然了,刘惜梦怎么可能让凤天白白花钱。
她说:“报恩寺修好了,你就是第一大股东。”刘惜梦打算回去就给郡主写信,请皇上表彰江南梅家在修寺这方面所做的贡献,申请减免他家行商赋税十年,再请江南织造以后处处给梅家行个方便。
当这些一一落实之后,大小官商羡慕红了眼,都一个个捧着银子堆到刘惜梦爷面前。但你们——晚啦。现在才明白有投资就有回报啊!歇着吧!
银子既已落实,其后一切更是简单。
凤天暂时住在南京也不回苏州去了,日日跟在刘惜梦后面追问我股份责任制的概念。刘惜梦倒也不觉得烦躁,一边抄写传单,一边授道解惑。结果他对刘惜梦钦佩有加,眼中的青睐一天重过一天。
弘远这人太奇怪,人家凤天拿了银子,他还是看他不惯。整日嘟嘟囔囔,说户部这次虽然丢了脸,但他们没有工部的支持也修不起报恩寺啊。
刘惜梦叹气停笔,我说弘远你这人真是烦。
然后她就转身抱着传单和凤天一起去南京城楼门口,她递一个眼神过去,凤天眼聪手巧耳灵心慧,当场卷起衣袖陪我贴传单。
和弘远相处了快十年了,默契竟然还没有认识几个月后的凤天好,刘惜梦真是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了。于是锁芯不去想了,反正能这个时候忙着呢,得快点把寺院修整好吃是正事。
凡有工泥镀裱……等手艺的有能之士,一律重薪聘佣,愿签订劳资合同,为期三年!官家为证绝不食言!
不出三日,能人已云集大报恩寺。
刘惜梦说:“你懂了吗?有钱能令鬼推磨。工部不出人有什么关系?天下遍地是能人!从来只愁找不到工作的,不愁请不到人的!就算是在没有劳资市场的大明,这个规律也是千古相同绝无动摇的!”
弘远听得发呆,而凤天又问:“劳资市场,那是什么?”
此时工户二部见难为我们不到,又怕被皇上知道。除了马后炮地送钱送人,还刘惜梦和弘远以及投资方梅公子三人一起吃了好几次饭。
弘远本不想给他们好脸色看。
刘惜梦说不管是做人还是炒股,都要得些好意需回手,留下余地好回旋。
凤天又问炒股是什么,刘惜梦待要细细讲解,弘远听不下去,只站起身说修寺的事放不下心要去现场监工。留下她百无聊赖,又实在不想跑去处处飞灰的工地。弘远不知是否要与她别苗头,又或者前面的事都由他摆平,所以压着口气,总之以后的日子里,他夙夜匪懈,始终战斗在工作第一线。
刘惜梦背手叹气,看着作业现场,指指点点道:“这哪是徐弘远啊,整个一铁人王进喜。”
凤天又问:“王进喜是什么?”
刘惜梦张了张嘴,垂头丧气,把扇子好好地别回到脖颈后面,整一整衣衫,目光灼灼认真回视,“梅凤天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写大明版《十万个为什么》?”
他微笑挑眉,“嗯?十万个为什么,请问,那是什么?”
于是乎,鼓起双腮的刘惜梦终于觉得自己被打败了,梅凤天的疑问是在是太大了,他的好奇心不是一般的抢,什么都想问个清楚。不过,刘惜梦又觉得有意思,和弘远在一起总是自己一个人叽里呱啦的,像说单口相声,现在有梅凤天一起,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