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惜梦失信了,离开凤天之后,她以为她一定会回去的,但是,他们最终还是错过了。她为了找更好的大夫,走了很远的路,可是因为没有钱,很多大夫都不愿意跟她走,不得已,她只得继续寻找,她只是想,总会被自己找到一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的吧。
遇到盗贼时,刘惜梦让士兵都逃走了,大部分人最终得以逃生,他们找到当地的官府,开始大范围寻找她——因为她是朱棣身边的人,就算那些大臣再怎么讨厌刘惜梦,她遇到危险,他们也不敢坐视不管。何况想要和她套近乎的人实在不在少数,所以离开凤天不到五天,刘惜梦便被官府的人找到了。
这样也好,可以领着大夫去给给凤天看病。然而,当刘惜梦带着人去找凤天的时候,大娘和老爹却说凤天已经离开那里了,就在她走的那一天,凤天醒来开没看见她,从大娘口中得知她去找大夫之后,就坚持要走。
大娘和老爹一脸的歉意,凤天的脾气刘惜梦是知道的,他要走,谁都拦不住,所以根本就是她的问题,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刘惜梦给了大娘和老爹一些钱财,又叮嘱当地的官员好好照顾他们,然后就离开了。现在凤天已经不在这里了,她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从弘远下西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刘惜梦想,也该回京了。
因为这次是走陆路,而且又有一大批士兵护送,所以路上再没有出一点意外,速度也快了很多,不到十日,再次回到京城,刘惜梦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不过才离开半年多而已,却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朱棣对刘惜梦的回来似乎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这说那。刘惜梦却是挤出笑容小心应对着,生怕出现一点差错,实际上,她根本就不知道朱棣在说些什么,那些都与无关,她忽然明白过来,她实在是不太适合这样的金銮大殿。
朱棣锦衣华服,宝簪横插金冠,几缕碧绦垂饰。原该是春风得意正壮年的岁数却异样面色幽冷、笑容也带了几分不健康的病态。
大殿前行如走灯的过场,赐宴,接风,一一应付完毕。拖着满身疲惫却还要在花园应付朱棣。同样的问题,分别要问两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福来这次辛苦了,听说路上还遇到一些意外,朕实在是担心,幸好安然归来。朕得好好奖励奖励你,说,想要什么奖励?”
“奖励嘛!”刘惜梦沉吟,“一时片刻也想不出来呢。”
“唔,”朱棣好像很满意,“你还是没有什么野心呀!”这样说着,感慨万千地眺望着宫殿之上的绵远山青,一面把手搭在了刘惜梦肩上拍了拍。
刘惜梦不自在地动了动肩,没话找话道:“皇上,您可瘦了不少。”
“不知为何总是难以成眠。”朱棣挑眉摊手,“那帮庸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难以成眠?”刘惜梦惊道,“怕是心魔作祟。”
朱棣伸手指着刘惜梦,苍白的面孔滑过一丝异样神采,“就只有你敢对朕这么说。”
刘惜梦笑而不语。人生是戏剧,朝朝暮暮,她之所以敢,不过是因为朱棣没有这般期许。你对我例外,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可以与你如此说话不分上下的奴才。
曾经有人总结失眠,说,白天太亮难以成眠,黄昏太灿烂难以成眠,夜晚太孤单,难以成眠。
由此看来,大家不分王孙公子,人人皆有心魔作祟。
“早年有人进贡一批烟火。”朱棣兴味津津,间中比手划脚地形容,“可惜你与弘远不在。”
“那是奴才们没有眼福。”
“哈哈,我留下来了哦。”朱棣的嘴角浮起一丝隐隐得意,放在刘惜梦肩膀的手指加深了力度,“现在就去放吧。”
肩膀生疼,刘惜梦只得强力忍痛而笑。
于是朱棣在前面快步带路,变作了顽皮的孩童。刘惜梦在后面小布跟随,太监宫女随行身后……远远往来一定犹如一串奇异生物。
夜晚还没有降临,此时尚且只有黄昏。
但皇帝说要放烟火,普天下又有谁敢说此刻不是时候呢。
现在他们再也不用驱车赶往城郊,就在这偌大的御花园里。烟花通通打上天空,灿烂盛放而又转瞬消弭。坠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烟丝如善良光线曲行烁落流金霏雨……
一时,泯然无声,只傻傻张开嘴仰望天际。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讨厌无声的烟火。
尽管在它坠落之后,我们会轻易地遗忘它的颜色。
烟花就是美丽寂寞、转瞬消失、却又永远在绽放的瞬间为世人所仰视,一边绽放一边凋谢的零落花朵。
朱棣迷茫地看着最后一丝烟花泡沫,忽然说:“父王不在,涵儿不在,已没有人会再骂我……”
是啊,大明永乐皇帝的妻子,史称仁孝皇后。那慧黠聪灵理智的徐小郡主早已芳魂渺杳。间中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后公里由于惆怅带有病容的皇后奇妙的记不清楚,回想起来,还是仿若那年相见,草丛中,湖水畔,百花开,身着湖蓝缎面芍药图案的少女怀抱皮毛若雪的小兔面靥娇嗔。
刘惜梦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刘惜梦总是梦见弘远和凤天,弘远出海时决绝而又苦闷的表情,凤天隐忍而又伤心的表情,这两个人的脸不停地交错着出现在她的梦境,她拼命想要抓住他们,可无论怎么挣扎,都抓不住。她想要大声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然后便惊醒了,身体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刘惜梦惊讶,出现在梦中的,竟然不是王礼。
有时候她会想,弘远,他应该是没什么事情的吧,身体强壮,而且武功又那么高强,身边还有一个智勇双全的郑和出谋划策,平安归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凤天呢?他病得那么厉害,又一个独自离开,身上没有一分钱,身边也没有可以照顾他的人,他身子连站直了走路都成问题呀!早知如此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看日出的时候,自己明明答应他的不是吗?想不到我竟然食言都这个地步。
凤天一定恨死我了吧,说不定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不然我回京之后他不会不来找我的。
罢了罢了,一切都随缘吧。
就这么过了几年,究竟是几年,刘惜梦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时间很长很长很长,长得她都快要忘记过往的时候,弘远回来了。
他沧桑了许多,但是,眼神却更加犀利了,脸上的表情也更加坚定了,海上几年的历练,足以使一个文弱书生变成彪形大汉,何况是一向强大的弘远呢?他的铠甲闪闪发光,刺得刘惜梦不能用眼睛直视。
这里是紫禁城皇城第一道大门,朱门金铆。游历归来的郑和和弘远要去朝服面圣。而她,却只是讷讷地跟着弘远背后。
弘远在向朱棣复命的时候,他目不斜视,看都不看刘惜梦一眼。可是,她的目光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脸上棱角更加分明了,他的手掌变得粗厚了,他的头发长了许多,他的皮肤不再那么白皙了……
终于到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了,刘惜梦望着弘远,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不是应该有很多话要对弘远说的吗?为什么见到本人时,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呢?而弘远,大概也是如此吧,他们俩只是沉默着。
刘惜梦想,还是应该由我打破沉默吧,弘远总是那么闷,想要他第一个开口说话,似乎是不太可能呢,反正她都已经习惯了。
“进了这扇门,我们就不是王总兵和刘钦使了。”
“嗯。”
“我还是太监统领,你还是东厂督卫。”
“嗯。”
“我们会变得卑微,因为这门里的任何一个主子都比我们高贵。”
“嗯。”
“会有令人为难的烦恼,会有不自由如牢笼的桎梏。”
“嗯。”
“也许一生也就这样了。我们不一定有第二次出使的机会。”
“嗯。”
“那么,你会不会后悔?”我大声问,“你会不会后悔?”
“……天空很蓝啊。”弘远,披着落地的斗篷,上面还沾着几丝枯叶,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夹住划过空野的残黄叶片,喃喃地说着。然后突兀地转头,漠然地看着我,“进去吧。”
动脚步跟上去、跟上去,然后明明是一前一后地行走,为何渐渐又变成了并肩而行?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拾阶而上,想起那年去旧京时念了陆游的这首词。当时弘远笑刘惜梦,说情景意皆不相通。时今时日又如何?她若有所思侧目望去。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细长的眼皮微妙地转来,他慢慢接道,“错错错……”
叶片飘零转落,锋利的边沿切碎我与弘远之间透明的壁垒。眉睫线交,四目相凝,情绪激烈翻滚。却只得最终微笑。
刘惜梦说:“弘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朝夕共处,我竟不知道你也懂得了诗词歌赋。”
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
“对了,你回来还没有见到大壮吧。那孩子很有出息。过些时候,皇上准备让他去太子身边做事。”实际上,刘惜梦也很久没有去看大壮了,她总是害怕看见大壮,那还有艾滋越来越像弘远了,竟像是复制一般。
“是徐振?”弘远攒眉,他总是不愿意我叫大壮为大壮。
大壮自幼乖巧伶俐活泼可人,早在凤阳就很受郡主疼爱。二皇子出生后,又与二皇子同吃同玩亲密相随,本来好好做个伴读,将来一定很有前途。可惜他爹却被糨糊迷了眼猪油蒙了心,非让好好的孩子练什么武功,当什么锦衣卫。还振振有词说跟着皇子难免卷入复杂的宫斗,难道去混锦衣卫就能自在清闲吗?
弘远离京之时,大壮已是清朗少年,几年过后,现在是更加俊秀可爱。
刘惜梦还记得座机从苏州回京后去找大壮的时候,敲开门后一个人走出来,长脸、弯眉、秋水眼。银白丝制斗篷衬托得面如芍药,笑若芙蓉。青丝柔顺服帖,长长垂过腰际,脚下蹬双黑纱靴,优雅出尘令人见之望俗。
刘惜梦激动招手,怎么才几个月不见,大壮变得这么俊美了,声调都变了:“大壮,还认得我吧?”
白无常似的美青年一愣,挑高了灯笼,含笑道:“原来是公公。”
刘惜梦心下打结,心说不对啊。我儿怎么如此叫我?
但见美青年以手推门,向内叫了声:“徐振,你义父来看你了。”又转头说,“看来公公不记得我了。我是高炽啊。”
啊啊啊!刘惜梦在心底发出惨叫,二皇子朱高炽!
“原来是殿下!”
话说人的成长轨迹真是难以寻觅啊。谁能想到当年兵荒马乱出凤阳时,郡主腹中的骨血如今已经玉树临风了呢。刘惜梦就觉得她那黑似煤球的儿再怎么男大十八变也变不成这样美丽……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到三更半夜,这夜色擦黑的时辰,堂堂皇子往锦衣卫私宅跑好像也有点……
“福来!”
来不及思考哪里有所不妥了。她那没大没小的儿,已经旋风出山般一路奔来给了我一个熊抱。等等……不对。
刘惜梦以手抵胸推开面前的人,怀疑挑眉,“你是振儿?”
他扁扁嘴,“自然!”
“我家振儿还没有到我胸口高……”刘惜梦疑惑想,怎么如今她反而只到他胸口高了呢。
面前的徐振不好意思地笑,“您与义父先往江南后去福建又再出海。巡巡转转,总有三四年,难道孩儿还不会长高吗?”
“有道理。”刘惜梦瞪眼,重新把他细细打量。
棱角分明的脸庞,浓密的剑眉,乌黑油亮的头发,包括高她一头的身高。不错,我儿极有男子气概。就可惜长了双“少女漫画的眼睛”,过于清亮柔和,透着清泉水般的温泽柔软,反而没有弘远煞气冷峻。
刘惜梦别扭地揣着袖子,心理不平衡地讷讷喃道:“真是奇了。既然都没有血缘关系……怎么就像他不像我呢。”
“这话说的。”徐振笑了,“一般人还真听不懂呢。再说我也没有哪里像义父吧?”
“和他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像的。”刘惜梦撇嘴,伸出小指头尖,“但和我就一滴滴也不像了。”
想到这儿,刘惜梦又不由得一笑,那时候真是傻呀,如今,大壮已经比她还要高了,看来,她天生就该这么矮啊。
弘远看着刘惜梦我,叹了口气——他叹气的习惯大概是永远都改不了的,“对了,皇上那我还有点事情得单独去和他说,振儿那我稍后就去。”
“我知道,是建文帝的事情吧,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毫无结果。”大殿之上,弘远当然不可能把这事告诉朱棣。当然,即使是刘惜梦在旁边也不行,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已经把她排除出去了。
弘远皱皱眉,不置可否,“那我先走了。”
走就走吧,刘惜梦笑了笑,率先转身。等忙完手头的事情,她也该去看看大壮了,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她要伺候朱棣,大壮要陪着朱炽,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变得没有时间去见珍爱的人了呢?
“大壮!”
“福来,你来了!”毫无例外,大壮又给了刘惜梦一个大大的拥抱。
“福来想你啦!”刘惜梦抱着结实的福来,感觉真是好呀。“对了,你爹来了没有?”
“义父在东厂见到了。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想必这会儿还在忙。倒是我知道您一定会来看我……”
“你倒知道我疼你。”
“所以啦,特意请了一位贵客。”
“二皇子吗?刚才在门口瞧见了。不是我说你,振儿,和二皇子他们不要走得太近,很容易一不小心就……”
“哎呀,不是啦。”大壮一边打断刘惜梦,一边握住她手腕直接把她往屋里拽。
还说不像呢,就这没有耐性又不好好听人说话的地方就像透了弘远,早知道当初让他随我姓多好,如今再改也晚了。刘惜梦一边想一边走着。
“什么人啊。”刘惜梦嘀嘀咕咕用力抽袖子,抽了几次都挣不脱。看来大壮武艺确实不赖,至少抓我不成问题。
“傥来。”
屋口站着一人,笑盈盈转头看向我。两个字一叫出口,刘惜梦就如被雷击,当场愣在原地。
不管愿不愿意,人一生总有不止一个的名字。小时候被父母叫做“宝宝”,恋爱了就变成恋人的“阿娜达”,结婚了是“老婆子”,再往后是“孩他娘”。偶尔遇到个把情况特殊的……比如我,刘惜梦,高福来,刘福来……
还有、还有,望眼普天下,就只有他会这样叫自己,好像某种独一无二契约般的名字——傥来。
屋内的灯,罩着缦黄青纱,透出莹莹光耀。这个人踩着门槛,一袭宽大青衫,长发披散未扎未束,一缕额发绵绵卷卷斜掠过特别饱满的额角,唇瓣总是向左轻扬犹若淡色春山。
除梅凤天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刘惜梦的手脚忽然无处可摆,她的舌头在口中蓦然打结。曾经你答应过一个人会一直陪他却又中途把他丢下而后再次相逢他依然毫无怨尤对你美丽微笑……只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境,你才能了解我此刻羞愧的情怀。
“福来,梅先生身体不好,别在外面站着吹风,先进去再谈吧。”大壮在身后提醒。
刘惜梦讷讷称是,几乎同手同脚进了房间,与凤天对坐,手里转着杯子连连喝水掩饰紧张,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半晌才想起来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梅先生随之前的船队先行抵京,皇上有召见他,问了些你们海上的事情。”徐振成熟地应答,“我自然也急着找先生问话。打听你和义父的消息。”
刘惜梦皱眉,“那……你为什么叫凤天先生?”
“先生实在博学多才。”徐振神色向往,“连二皇子也很敬佩先生呢。我们俩已经决定要拜先生为师。”
“原来如此……”刘惜梦口中喏喏,心里却总怀着疙瘩,不太敢抬眼去看凤天,“那个……一直没有回江南去啊。”这样的话才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好像是在赶凤天走一样。
凤天却大大方方地说:“苏州并无急事,京城也可做生意。”
“哦,这样。”刘惜梦干笑。
对于为了掩护刘惜梦而受伤,她却没能遵守诺言一直照顾他的事,凤天只字不提,就好像曾经她以傥来之名化作女装在路上与他相遇,而后再次相逢时他明知是我却对前事也不再提及。
这份假装忘记的温柔体贴,实在令人窝心而又无以回报。
其实留在京里,是在等我吧。
——像这样自大的话,刘惜梦怎么也问不出口。
可若不是振儿多事,刘惜梦即便知道他在京内,也一定会想办法避而不见。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回报他的温柔吧。
像这样的事,不必说出口,答案也摆在那里。
桌上的一盏明灯摇摇曳曳,以不停的说话掩饰紧张的我,只顾着讲那之后在水上发生的事。振儿听得有趣,不时问这问那,刘惜梦却只觉凤天由对岸射来的视线令她脸皮发烧心脏停跳好像浑身上下都被那目光戳出无数洞孔,尽管他的眼眸一直温柔清澈,有如夜空……
夜深了。
无法拖延着不回去。
深秋的晚上,空气里飘逸起零落到极细微的针般丝雨。
凤天撑起一柄青伞,伞篷圆大。像支起了一方结界,将他二人罩于世界之外的某个地点。
雨极细,风却凌厉。手掌大小的叶片被刮过道路在风里卷来卷去,伞之外的世界如此动荡,凤天身侧的气息却宛若凝练一般的寂寞沉静。他们并行走着,不发一语。
适才,在振儿那里,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不是彼此表演一般地微笑着吗?为何身边的人看着远方的落叶在风里摇动,目光如此岑寂?
布靴的声音、下雨的声音、远远近近、混合着心跳的声响。
“苏州并无急事,京城也可做生意。”
“嗯?”
凤天突然把适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略略转过头来,看着刘惜梦笑。
“实际上,我回苏州养好伤,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京城,我以为我会很快就回来的,可是伤太重,竟然养了这么些年才痊愈。”
“……”
“实际上,我来京城,就是为了找你。”
我无法回答,伞下只有沉重的呼吸。
而凤天就好像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一样,又微笑着转过头去,“来到京城才半个多月,我还哪儿都没有去,我想,等我准备好,能够见你的时候,两个人再一起去。就像在旧京那样,爬爬山看看风景;就像在苏州那样,聊聊天,吹吹曲子,下下棋。”
而凤天就好像根本不需要刘惜梦的回答一样,又微笑着转过头去,“京城我还哪里都没有去呢?我想见到你之后,两个人再一起去。就像在旧京那样,爬爬山看看风景;就像在苏州那样,聊聊天,吹吹曲子,下下棋。”
说了旧京,说了苏州……唯独不说海上。
是不想让刘惜梦想到难过的事吧,可是你这样温柔的话,她却反而觉得有点想哭。
“我,还是你的朋友对吧?”
这样不敢确定却又怀抱着希冀的声音,根本没有说过一点过分的话语,没有做过一点过分的事情,这样的凤天,这样的凤天,你让我怎么可能说出不是呢。
“当然了……”
刘惜梦几乎快要哽咽了,在风里,我低下头,揪住了凤天的斗篷。
“当然是朋友了。”
“那现在我要怎么叫你呢。”他轻柔地问。
刘惜梦低着头,不知道作何回答,她是弘远的高福来、朱棣的刘福利。
他们都喜欢用专有意义般的名字叫她,好像这样一来,她就被盖上了某种印章,她就是属于谁的了。
她也同样是凤天的傥来。
可他却问,刘惜梦希望他怎样叫自己。
其实她心底是有一个希望的……
但是她不能说,她根本没有办法说。
刘惜梦只能含笑抬头,“用你喜欢的方式叫我吧。”
因为你对我温柔,我也想要对你温柔。
可能在这个世界,就只有你是我的朋友。可能这一生,也就只得这一个朋友。可以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无私地付出了感情,不要求回报,也不说任何使我为难的话语。
“呐,是好朋友呢。”刘惜梦满脸焦急地确认。
凤天在伞下,微微地笑着颔首。
在振儿那里意外地与凤天重逢,找不到任何可以说“不”的理由,于是再次成为了朋友。好像在回京路上的那些事从来都没有发生一样。刘惜梦的承诺,像秋末冬初甫逸出口,就会消散在空中的白色呵气,虚幻无力。
弘远一如既往,行走在宫内宫外。偶然碰到,也不再装成看不到彼此的模样。有时也会静静地并行一段路,即使谁也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
在京内有了属于自己的宅子,虽然从前总把这当成一种奢望。只是亭台轩榭藕花开落,只会使人更觉寂寞。
宫内已无从前燕王府的老人儿。像怕睹物伤人一般,朱棣不想看到任何令他想起徐涵的人与物吧。只有我与弘远,自幼与他相伴,故而跳脱出了某段回忆的桎梏。
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一样也会害怕寂寞并有诸多烦恼?冷眼旁窥,以至不再想要感叹什么。
从宫内慢步而出,踏上石桥,冬柳岑寂,湖水初冻。弘远抱了个包裹,像要从外面进来的样子,在桥的那一侧猛然看到刘惜梦,收住了脚。
她看着他,他望着她,隔着短短一截桥身。四目相对,想问这一生能有多寂寞……遗憾而又无法可想的感情,像薄冰上的朦胧倒影,似有还无,不甚分明。
“要回去了?”他问。
“嗯……”刘惜梦点了点头。
“虽然你可以在宫内外自由行走,不过还是不要太出风头才好。”弘远欲言又止,“最近朝中大臣对我们很是不满。”
“你我算什么?”刘惜梦接道,“他们是对皇上派船出使一事感到不满。”
“……话锋还是会冲着你我而来。”弘远淡淡说,“要格外留神。”
刘惜梦知道大明一直都有宦官参政的隐患,也因此一向政治黑暗。但这与她何干?她没有野心,甚至渐渐连自己的愿望都不再明晰,连自己喜欢谁、讨厌谁,也变得难于了解。刘惜梦只求日子就像这桥下的水,周而复始平静循环。
“吃饭了没有?”
刘惜梦呆望着脚下倒影的空隙,弘远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
“还没有……”刘惜梦讷讷地说。
振儿常往我那里跑的缘故,连带着她和二皇子也熟悉了起来。二皇子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自从她说他做的桂花鸭好吃,振儿就隔三差五地去人家府上提整个食盒回来给她打牙祭。虽然刘惜梦也觉得,这样实在厚脸皮,但既然二皇子都表示没关系了,她还装什么假,在什么意呢。
“那……一起去吃饭吧。”弘远闷闷地说着,转过了身体,变成与刘惜梦往同一个方向行去。
“嗯?”
“怎么?”他停下脚步,微微睁大眼睛。
“没……没什么。”刘惜梦挤出一个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对啊。又没有事先的约定,振儿不见得每天都会来嘛……振儿不来的话,凤天也不会跟着一起来对吧……
心里有点隐隐的打鼓,不敢说出最近凤天都会去找她一起吃晚饭的事。对于弘远难得的邀约,刘惜梦不想自己还扭扭捏捏的,毕竟两个人曾经那么要好。
像弘远这种没有生活乐趣的人,自然也找不到藏有美食的饭庄。但是坐在桌角残缺的小桌旁,看着门帘在风里随意晃荡。心里总觉得有点高兴,塞到嘴里的食物是何等滋味都不在意了。
弘远用左手使筷子,一边默默地吃,一边会不时发呆。看着一条白菜也会发愣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可以在暗夜变身为挥动银刃的刺客。
“每天都来这里吃饭?”
“嗯。”
“偶尔,也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嘛!”
“嗯……”
只是看似关怀的一句话,习惯以嗯作答的人,话音中就多了一分温柔感。刘惜梦看着这样的弘远,强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她问:“弘远,有什么愿望吗?”
沉默的眼睛看着我,又别过去,“……没有。”这样简扼地回答后,放下了筷子。
出来时,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了下去。
“北平太有季节感了。一入冬马上就黑得早。”刘惜梦有些厌烦地说。
“我倒很喜欢冬天呢。”弘远出人意料突然说了这样一句。然后抬手压低了戴在头上的斗笠。
“为什么啊?”刘惜梦傻傻地皱眉,“冬天又冷,还会下雪。”
被斗笠下那一小截黑纱遮挡,只能看到弘远的鼻子和嘴角浮出微笑的痕迹。
“我喜欢雪……”
弘远这样说着,先告辞了。
刘惜梦有点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
喜欢雪?那个对美食不感兴趣,几乎从来没有发觉会去喜欢什么的弘远,竟然说他喜欢冬天喜欢雪……太出人意料了。
刘惜梦搞不懂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她自己在宫外的宅子走去。
